《旧金山海湾景象》,[波]切斯瓦夫·米沃什著,胡桑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2023年3月出版,232页,68.00元
波兰著名诗人与散文家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 Mi?osz,1911-2004)早已是国内读者所熟悉的。十几年前读他的个人回忆录《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译,三联书店,2004年),感觉几乎每一个条目都像是二十世纪历史人物、事件和著作的一条注释,二十世纪的许多面孔、声音构成了他的不能遗忘的二十世纪历史记忆。但更为重要的是,他的那些记忆既包含了悲惨、残酷的政治噩梦,同时也有超越那些噩梦的哲学与神学维度的思考。几年前读米沃什的随笔集《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文学纪念碑”),可以说是继续阅读处在极具深度的宗教思考和哲学思考中的米沃什,那条思考的路径具有深刻的意味:从“我是谁”开始,经过“站在人这边”,最后在他的“另一重召唤”中进入更为开放和自由的心灵空间之中。这几年来的世界时局变幻与生活语境中个体经验的复杂遭遇实际上也正是从“我是谁”到“站在人这边”的最好验证,这种个体经验也可以看作是对米沃什这位流亡知识分子的严肃思考的真实回应。但是,正如早已有西方评论家所指出的,米沃什的反抗不仅针对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也针对自由主义,因为在他看来,后者在面对邪恶的时候是安于现状的,并且在精神上空洞无物。这是一个更为严重的、在当下尤其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在真正开放与自由的精神空间中并不存在任何固化的、不容置疑的事物。在一篇文章中米沃什说他对苏联体制或美国体制都不喜欢,在这两种体制中他都感受到恐惧,无论是政治警察还是贫穷,两者都是“基于恐惧的社会”(《米沃什词典》,195页)。但是,在这里的比较与感受都有其具体语境,尤其是关于美国体制与社会的思考,的确还需要看到米沃什更有针对性的思考和论述,也需要对这些论述有更多结合个体经验的思考。
在米沃什随笔集《旧金山海湾景象》(原书名:Visions from San Francisco Bay,1969;胡桑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3 月,“文学纪念碑”)中,关于对美国社会的认识和思考有更为集中的反映。米沃什“由于坚持要求艺术的诚实和人的自由”,于1951年从波兰驻纽约的文化外交官任上出走,在法国寻求政治庇护,以自由作家的身份从事写作。1960年后在美国定居,执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1969年出版的这本随笔集记录了作者旅居美国十年的观察与随想,既有在美国生活、工作、写作的自传性叙事,同时也有对欧美文化与现实的比较思考和对加州自然与历史人文的哲理沉思。实际上在我看来,移民美国只是这本随笔集的切入视角与话题,米沃什在这些散文随笔中真正论述的核心主题是一位流亡作家在西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政治风云、文化思潮动荡变化中的内心独白和对西方文化的反思,以及对美国在西方政治与文化阵营中的形象与前景的思考。
关于这本随笔集,有两位评论家的推荐语颇有分量。刘易斯·海德(Lewis Hyde)说 “出色的随笔集:兼具道德的严肃性和思想的挑衅性,竭力摒弃我们一直以来用来理解和评判我们国家的贫乏话语范畴……这些文章的主题是现代文明的脆弱性”(《民族》周刊)。这里所说的 “思想的挑衅性”应该是米沃什的一贯风格,熟悉米沃什的读者对此都不难理解。但是米沃什理解和评判美国的话语范畴的独特性却是这本随笔集的新贡献,对于读者来说也有新的挑战性。在我的阅读印象中,以法国和西方文化传统作为思考背景,以美国十年生活、教学与写作的在地经验作为具体议题,米沃什对西方文明的脆弱性有深刻洞察,伴随着一种深刻的忧虑之思。应该说,近几年来发生的种种变化也促使很多人思考这个问题。乌尔利希·施密特(Ulrich Schmid)则更为具体地指出:“在《旧金山海湾景象》中,米沃什保持着远远观察者的语调,他认知了美国的自然、社会和文化,但并不接受。所有文章中都回响着他的一个深刻信念:他并没有真正抵达美国。书名其实已经指出诗人与其居住地之间根本性的陌生感:旧金山海湾代表美洲大陆那本身并无意义的自然,而‘景象’则源自欧洲移民的个体精神工作”(《东欧》)。对此我稍为有点犹豫的是,说米沃什对美国“并不接受”究竟是在何种意义和何种程度上才是准确的。在我看来,所谓“并不接受”应该更包含有抗拒性,但是从米沃什的这本集中论述美国印象与思考的文集中,与其说是“并不接受”,或许更应说无论他如何力图使自己融入美国,但是始终无法去除的是一种陌生感。其实这是流亡者内心无法彻底消除的文化心理,就如1980年米沃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瑞典学院院士拉尔斯·吉伦斯坦在致辞中说:“……1951年,他离开波兰,定居巴黎,做一名自由作家。在外在和内在的意义上,他都是一个被流放的作家。”从内在意义上说,“被流放”就是内心对所在国度与处境难以彻底融入的一种陌生感,完全无法以合法“移民”这种身份概念和稳定的工作与生活这种生活境遇所消弭。在二十世纪历史上移民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但是只有知识分子的流亡是内在的个体精神事件与经验。因此我觉得乌尔利希·施密特关于米沃什并不接受美国的说法不应从字面上来理解,相反我觉得他说“所有文章中都回响着他的一个深刻信念:他并没有真正抵达美国”是很有同情的理解,问题是要深入思考何谓“真正抵达美国”。恐怕不少移民也从未想过类似的问题:真正抵达一个国家所意味的是真正融入其体制、文明、精神世界,而这又是多么严肃和困难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我感到米沃什对美国的思考具有很接地气的意义,因为对于有些人尤其是对于某些知识分子来说,在关于国际政治局势的思考中无法回避的就是对个人生活语境的选择与判断问题,米沃什那篇《移民到美国:一份总结》光看题目就很有吸引力,虽然它或许并非能够解决各种问题。无论如何,我在阅读该书之后有一种感觉:这本看似一种从移民角度出发的观察与随想的文集其实分量不轻,从关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方文化与美国文明的反思与期待来说,堪称是我们前段时间讨论的那种“厚重之书”——从问题、思想深度到与人类以及个体命运的关系而言,都是相当厚重的。从一个很小的例子可以看出米沃什在关于美国的思考中所包含的对于二十世纪人类命运思考的分量:“作为世界上最有美德的民族之一,德国人将权力赋予一个比亚哈船长更危险的疯子,因为他不是命令一艘船,而是命令一个臣服于他的国家走向终点,走向最终的灾难。”(154页)译者注释中说这个疯子指希特勒,这个注释当然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把欧洲与美国放在二十世纪历史的大背景中进行比较,是米沃什的美国观察与思考的重要路径。又比如说,当米沃什发现“人们无法在顺从避世的态度与积极反抗的态度之间画一条界线,正如在欧洲的一个时期内,在艺术家的咖啡馆中,很难判定谁是夸夸其谈者,谁是专业的革命者”的时候,他意识到为了认识和理解这些现象和问题,就必须借由另一个国家、另一个世纪进行衡量(127页)。在这里就很能证实米沃什的思考所包含的厚重分量。
在文集的第一篇随笔《我的意图》中,米沃什以“我在这”三个字作为开始与终结的关键词:“我在这。这三个字含蕴着可以说出的一切——你始于这些词语又回到它们。”这是非常有哲理性的存在感,包含了对自身存在的惊讶与反思;更重要的是对于流亡知识分子来说,这三个字更有一种悲怆的审美反抗意味;而对于某些知识分子来说,“我在这”早已是被忘却、被抛弃的过去。因此作者很快就接着说:“我必须进行抵抗,留意每时每刻,以确保我没有疏离自己所亲身体验的东西、自己所接触过的东西。”(第2页)这是从“我在这”延续下来的必然议题。什么是抵抗?这是对“抵抗”的一个重要诠释——随时警惕自己有可能会疏离了自己曾亲身体验和曾经接触过的东西,也就是把保存个人记忆和感受作为一种抵抗的力量。令人感慨的是,人们时常会惊讶和感慨于世界上某些人的面目全非的变化,米沃什的说法就是一个很深刻的具有心理学与社会学意义的解释:他们彻底疏离了自己曾经体验和接触过的东西,他们从疏离中实现了从抵抗到顺从与迎合的变化。
关于“记忆”,在一位作家或知识分子的记忆中,曾经有过的阅读无疑是极为重要的记忆。当米沃什谈到记忆就是抵抗的时候,阅读的记忆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一种力量,因此不难理解对阅读及其记忆的保存与消除为何成为历史上的一种激烈对抗的现象。因此米沃什继续说:“我无法从记忆中驱除读过的书,无法驱除书中所主张的理论和哲学,但是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怀疑,可以自由自在地提出天真的问题,而不是加入异口同声的断言与否定。”(同上)很显然,假如保持和坚守着阅读的记忆,人们可以继续怀疑和思考,继续提出尖锐的或深刻的问题,而绝不会轻易就加入“异口同声”的队伍之中。因此,回到“我在这”这个关键词的时候,米沃什对它的解读就是:“我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在某个‘这里’——我们可以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努力与别人交流。”(第3页)真正的交流的前提无疑是自由、平等、公开,米沃什说的这种“可以做的唯一事情”在不同的语境中无疑有很大的差异性。
米沃什并没有因为自己内心中的流亡作家情结和精神世界而疏于观察和思考普通移民的生活和感受。他对普通移民问题的思考与表述同样具有惊人的洞察力和同情心,他对于移民人生与所生活于其中的制度、社会环境以及文化氛围等多方面的独特感受与思考可以说是移民思想史中的重要篇章。关于移民的起步,米沃什的表述令人心悸,而不是通常以为的那种对幸福的憧憬:“人们怀着一个人思考自杀时所持有的精神决定离开他们的村庄和小镇;他们称量一切,然后走向未知事物,然而一旦抵达那里,他们就被绝望捕获,不同于在古老国家经历过的任何事情。”(39页)这种绝望既表现在为了维持基本生活而必须的劳作与奔波,同时也表现在难以表述的精神痛苦:对自己的故土充满乡愁和自尊心不允许他们承认自己移民后生活的困难。但同时他们也还有一种合理的、可以过上安康生活的希望。但是,即便是过上那样的生活,也有可能难以从内心消除对于过去的记忆。米沃什说在这时候“为什么他们应该关心君主的冒险、跨越边境的战争、革命的输赢?”(40页)对许多移民来说这的确是无需再关心的问题。但是更残酷的现实是,人们从各种信息渠道中看到某些过上安康生活的移民不仅彻底遗忘了曾经有过的个人经验,而且表现出某种难以理喻的米沃什所讲的“异口同声”现象。
对于很多知识分子移民来说,个人记忆恐怕是一个无法消除的问题,因为一个仍然有思想的人真的难以彻底消除曾经有过的体验、思考和理想。对此米沃什有很深刻的论述,他说“对于曾经在自己的国家认真地生活过、努力奋斗过的知识分子来说,作为移民的感受一定是很复杂的。二十世纪是一个由政治动荡引起的大规模外逃的世纪,它们的规模是全新的,所以适应的方法必须由移民自己发明。……彻底出走,远离家园,与我们的本性相反,曾经被连根拔起的人类的植株尝试着让根深深扎入其曾被抛于其上的土地。……在来自东部欧洲的流亡者中,人们经常注意到他们绝望地拒绝流亡这一事实;他们试图将他们的家园保留为居住和穿行的理想空间,但由于它只存在于记忆中,并没有由日常印象所加强,它变得僵硬,变成了词语,这些词语的具体内容越是消退,就越是变得顽固不化。”(202-203页)我相信“对于曾经在自己的国家认真地生活过、努力奋斗过的知识分子来说,作为移民的感受一定是很复杂的”这句话肯定会引起某些知识分子移民的共鸣,而关于依赖退化中的词语而保存的记忆,这是一种残酷的真相。
收在这本文集中的《移民到美国:一份总结》是米沃什关于旅居美国的感受和总结性思考,很明显带有作者的独特感受与经验比较,以及由此产生的更深刻的思考。比如说关于美国法律的问题,米沃什的惊讶和思考是;“国家的权力应该存在着法律所规定的限制,没有人应该被穿制服的人一时突发奇想扔进监狱,这种想法依然令人惊讶。……只有生活在个人任由统治者处置的制度下的经验才能让一个人真正地将民主视若珍宝,此种民主甘受民众的控制,尽管是不完全且不情愿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带着些微讽嘲看待美国的反叛者。对他们来说,法治既是陈词滥调,显而易见,无聊透顶,又值得仇恨和蔑视,因为当权派援引法律来掩饰不公。我承认,如果一个人从未必须生活在没有法律的情形之中,法律就不会激发我们的想象力,就会比寻求完美社会的口号更加缺少吸引力。”(197-198页)从个人经验反观美国的反叛者,这种视角的产生应该是很自然,但也不是所有曾经“生活在没有法律的情形之中”的人都会有这种深刻的感受。米沃什说他是总带着些微讽嘲看待美国的反叛者,这种感受这让我想起我还是一个高一学生的时候在广州街头看一篇文章中读过的一句话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大意是只有来自沙漠的人才能体会到水的珍贵。
在米沃什对美国的观察和思考中,加州大地的山峦、海湾、河流,森林等自然景观是触发其流亡感受、思考二十世纪文化思潮的重要时空语境。他从“加利福尼亚州,被太平洋冲刷着,面向日本诸岛和亚洲最原始的大陆敞开着”而联想到“这是一个朝圣地,属于神秘组织的追求者,致力于印度教和禅宗的出版物,属于传讲借自喜马拉雅山脚下僧人的智慧的先知们;也就是说,这座都城里的一切都有悖于西方人对精密思想的迷恋……”(82页)这是对于加州精神文化的在地性的一种深刻观察,但是与我几年前有过的一次驾车进入加州死亡谷的“坏地”( Badlands)与“恶水”(Bad water)的荒漠之地的感受并不相同。据人类学资料,大约一万年前就有印第安族群聚居此地,最早进入死亡谷的非印第安人是1849年冬季被淘金热引来的一批欧裔旅行者,据说他们在寻找一条称作“西班牙古道”的捷径的时候迷路,幸亏找到淡水和杀了几头牛作为食物最后才走出死亡谷。我上到死亡谷中一处在山顶上的观景点,那是以但丁的名字命名的“但丁之景”(Dantes View),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死亡谷区域中最壮观的景色,想到的是但丁诗篇中的那种令人深感恐惧与敬畏的神学与哲学。或许这也可以说明在米沃什眼中的“旧金山海湾景象”并非只有一种解读,我们完全可以在更为自由和开放的语境中展开关于流亡者与移民的思考和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