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出版的《春秋车战》以《左传》《史记》等经典史料为纲,系统梳理了战车的发展史和春秋时期的战争史,并从独特的技术视角解剖春秋军事。5月20日,《春秋车战》作者赵长征、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黄朴民、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在新书发布会上,以“春秋时代的战争”为主题,共同为读者解读春秋车战。本文整理自活动速记稿,内容有删节。
春秋时代是车战最辉煌时期
孟宪实:这本书有一个最重要的观点:车战在春秋时期达到了高峰,这个结论怎么得出来的?
赵长征:在文献上,《左传》表现得很明显。其实我写这本书,依赖的文献最重要的是《左传》,虽然《史记》也有一些,但《左传》应该是最可靠第一手的文献。《左传》对这些战争,有些地方描写很细致,都是讲传统的战车互相追逐、互相冲击,确实是有比较可靠的文献。另外就是考古发现,大规模的春秋车马坑很多。春秋时期是车战的最高峰。在此之前有慢慢发展的过程,从商代、西周一直发展过来,车在战争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高,各国车战的保有量也越来越高。到了战国以后,步兵和骑兵开始兴起,车就没有绝对的优势,就没有春秋时期那样独步天下的感觉。
孟宪实:车战作为中国战争史的一部分,作为一个重要的形态,这个阶段到底怎么划分?
黄朴民:从文献的记载看,我们相信春秋应该是车战的高潮。我们知道推翻商朝的战争是牧野之战,很有名。牧野之战在开打之前,有一个《牧誓》,是周武王的誓师令,就是第二天战场纪律的声明,明天你们应该怎么怎么做。它就说“不愆于五步、六步、七步,乃止齐焉”。这是什么意思?最多走五步、走六步、走七步,就是向右看齐。因为有的人个子一米八,步幅大就跑到前面去了,矮的,走了六步、七步以后,这条线就不齐了,所以要重新整齐往下走。然后又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也就是兵器挥舞最多七下——有的人已经举起来了,有的人已经砍下去了,战斗力发挥可能就受影响。这显然是步兵的集团作战,这是第一手的材料。
《诗经》里面也讲“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师尚父(姜太公)像鹰一样地盘旋,这个时候战车也有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它是步兵和车兵的结合,是以步兵作为重点的。这是从文献来看,《左传》的材料是最翔实的。跟《尚书》对比来看,西周的车战也是相当发达。我们从商朝的墓葬里面也看到已经有战车了。但是,相比较而言,应该是春秋时期最多。从考古实物来看,也是春秋出土的车马坑最多。从这些结论来说,春秋才是车战最辉煌时期。
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问题,任何的武装力量构成最原始的肯定是步兵。在商朝、西周的时候,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下,步兵肯定是占主体的,车兵是附属的。而春秋时期的主要战争在黄河中下游的平原地方展开,车战最能发挥作用。而且,春秋时代的生产力比西周和商朝有了进步,车战“机械化”的完成,从逻辑上也是成立的。
虢国博物馆中展示的车马坑遗迹
到了战国的时候,车战肯定不像春秋这么兴盛,但还是很重要。《楚辞》的《国殇篇》,讲的就是车战。还有苏秦、张仪这些人到各国游说的时候一般都先讲战车部队是多少,车千乘、车六百乘,然后讲步兵、骑兵多少,马骑万匹,然后再说带甲百万、带甲五十万,就是步兵。所以基本上车兵,就是当时军队的主力。而春秋正好是最能够说明问题、最有象征意义的车兵辉煌的时代。到了汉朝就不一样了,更多的是运输粮食辎重和作为防御工事。我只能说到这了,我也不是真正的专家。
车兵、步兵与战车:究竟是如何冲锋陷阵的?
孟宪实:我想问一个战斗细节,之前听赵老师讲两个战车要错毂,然后开打。而材料里提到车兵后面是有若干步兵的,有多有少,有时候是十七个,有时候是二十几个,就跟在车后面。那车一错毂,步兵干什么去了?
赵长征: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只是尝试回答一下。
关于春秋时候军队的编成,这是并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从春秋到战国,它的时间是很长的。我们现在说春秋时候的作战模式,这是很笼统的说法,实际上春秋早期和春秋晚期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军队里面的编制会不一样,而且各个国家的作战模式、军队编成也会有不一样。
在春秋早期的时候,整个军队规模比较小。到了后期,可能规模大一点。一个比较典型的说法是一辆兵车,后面带七十二个步兵,加在一起一车的单位是七十五人。这肯定不是放在整个春秋时期而皆准,或者也不能说哪个国家都是这样的,应该是比较早的时候,每车带的步兵相对少一些。后来军队规模都变大了,这是一个大概的编成。
另外,实际上打起来以后不是完全这样的。现在的步兵有步坦协同的问题,那个时候也有步车协同的问题。现在各国军队就是摩托化步兵、机械化步兵或者叫装甲步兵,它的问题,就是你在推进的时候速度要一样。步兵和坦克兵的协同问题,主要是步兵跑得慢,坦克跑在前面去了,和步兵拉开差距,别人就把坦克放进来,把坦克打掉,步兵没跑到,然后再打步兵。步坦协同就是让两者的速度一样。步坦协同为什么很难做?就是因为前期速度不一样。所以为了解决步兵跟不上坦克的问题才发展出步兵战车,就是步兵往战车里面钻,步兵战车跑得快,可以跟上坦克,到了前线就可以保护坦克。可是在古代没有步兵战车这个东西。如果是一起向前冲锋,跑不了多远,肯定是车就跑到前面去了,步兵就落在后面了。
古代的文献材料是很少的,我们需要通过对现代军事的了解去反推,也不敢说自己推得很准确。我的理解是进攻的时候双方都是车兵向前冲,一辆车后面是另外一辆车,车是有行列的车要往前冲。步兵可能在后面比较远的地方,有的国家的步兵是单独的,比较典型的是郑国,郑国的步兵单独作战,不跟车兵在一起。《左传》里面多次提到了诸侯和郑国的徒兵进行作战,徒兵就是步兵。败郑徒兵,就是多国部队击败了郑国的步兵,说明他是单独作战,不跟车兵一起行动,这是郑国的特点。这还是早期在郑庄公的时候。
还有一些《左传》里面的材料,双方的战车互相冲,互相绕着圈,用箭射,这个时候好像没有步兵什么事,步兵都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插不进去。为什么说春秋的时候主要的作战模式就是车战,在这种典型的车战的时候,步兵其实不太管用。
什么时候步兵能管用呢?比较有名的就是繻葛之战,就是郑庄公对抗周桓王的繻葛之战,摆了鱼丽之阵。《诗经》里有一篇《鱼丽》。鱼被抓进罶里,罶就是一种抓鱼的捕鱼器。古代没有我们现在这么多的桥梁,古代要修桥是很难的,桥和梁是不一样的。他们经常怎么干呢?桥是木桥或者浮桥,但是梁会更多,它是在水中间,隔不远放一块石头,大家可以在这个石头上蹦过去,这个叫梁。在石梁的中间放一个竹子编的篓子或者是小渔网,水从石头中间流过的时候,鱼跟着水流被装在篓子里,等于是把鱼抓了。过一段时间把篓子提起来就可以把鱼带回家了,这是罶。本来《诗经》里面说“鱼丽于罶”就是说鱼被抓到篓子里。
郑庄公摆的鱼丽之阵,我们一直搞不清楚鱼丽之阵是什么,为什么取名叫做鱼丽。我写了一篇文章,主要内容也在这本书里面,它是用来形容阵型的。当时郑庄公对抗周军,领导左边方阵的,它叫左拒,领导右边方阵的是右拒,后面就是步兵,它叫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偏就是指的车兵的编制。本来偏是有一个编制的,大概一偏是五辆车,这里可能是泛指,先把车兵放在前面,后伍这个伍就是步兵。本来也是一伍等于五个步兵,这里大概是泛指,指的是步兵在车兵的后面,伍承弥缝,步兵是接承在车兵后面,弥补车兵留下的缝隙。
赵长征
我理解这好像是抓鱼的捕鱼器,这两个石梁就相当于两个车阵,这中间的步兵正好在缝隙中间,这样的话是一个防御性的阵型。如果进攻的话,前面车一冲击,后面步兵跟不上了。但是,防御是可以,车不动,摆上一排两排。对面的周军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因为他不能直接撞。我们说车错毂即短兵相接,车是要错毂的,正面这么撞上就是人仰马翻,对大家都不利,它要错毂。
用我们现在说的术语就是交通规则。在车战的战场上,它靠左走,因为车右是要互相拼杀的。我在靠左,对方也靠他的左边,我们是这样一个错毂,错毂的时候双方的车又互相拼杀。车和车中间要留出一定的空隙,让对方的车能冲过去。我的两辆车在这里,对方的战车从我两辆车冲过来,我的后面有步兵把它挡住。所以鱼丽之阵是一个防御性的阵型,郑庄公亲自作战中军,让鱼丽之阵挡住对方的冲锋。在防御的时候,步兵不用往前冲,步兵和车兵可以比较好地结合,用步兵塞住缝,抵抗住周军的进攻。周军主力进攻不能得逞,郑国左右两边的战车主力去打周的左右军,它都是别的诸侯,陈蔡那些仆从国,他们打不赢郑军。把它的左右两翼击溃以后再回过来合围周桓王的主力。鱼丽之阵应该是指的郑庄公的中军部队,它就是通过车兵和步兵的结合来打败对手。这是车兵和步兵结合的典型。但是,在很多大型的战役里,应该是双方的车兵互相冲。
但是,到现在我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就是双方冲完以后该怎么办呢?等于互相一冲,你冲到我原来占有的阵地,我冲到你原来占有的阵地,我们再调头再重新冲吗?这个在先秦文献里没有说得很清楚。
还有一种就是双方绕着圈,一般是叫做左旋绕着圈,它不是笔直的,是向左边绕圈,这样一个逆时针的绕圈,你追我我追你,为什么是左旋而不是右旋?因为三个人中间,左边这个人是弓箭手。如果是左旋的话,在内圈的弓箭手可以不断地射击对方。如果是右旋,弓箭手到了外圈不好射对方,应该是左旋绕着圈。大家互相冲了一下以后再调转回来重新冲,还是一直这么绕圈,古籍里没有说得特别清楚。现在我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我的感觉来说,春秋时候典型的车战是以战车为主力的,步兵应该也有不少,但应该帮不上特别大的忙,主要决定战斗的应该是车兵互相作战。
孟宪实:这确实是我疑惑的地方。按理说,从人数上讲,每一支部队车兵的数量都不如步兵的数量。但是,又看不见步兵在干什么。你的书里面不断地说这么一个道理,车兵欺负步兵很简单,直接冲撞上去就可以了。我想问黄老师,古代中国的步兵拿那个枪能投掷吗?
黄朴民:任何斗争的编组体制都是根据实战需要出发的。现在解放军一个班是九个人,就是三个战斗小组。三个战斗小组是互相配合的。为什么是三个人呢?因为最有效。一个人拿冲锋枪、轻机枪是火力压制的——我们不要看电影一枪把一个人打死了,要在战场上打死一个人起码要两千发子弹,就是瞎打,打得你冒不起头来,这是火力压制。第二个人拿半自动步枪或者狙击步枪,一打一个准。第三个人就是拿炸药包、手榴弹的爆破手。这就是组合。
古代为什么是五个人一个伍呢?也是一个组合。有一个弓箭手,它是远射兵器,我们叫抛射兵器,老远就向对方射击,后来变弩机就更厉害了。接下来是两个长兵器,原来的戈并不高的,并是像我们想象的两米长,一米多一点,当时的人的个子也不高。两个长兵器,就是步兵,不让你贴身就跟你搏斗了。还有两个人是拿短兵器的,短兵器不要以为是刀,刀是比较晚的,就是剑、匕首,这些东西是近身肉搏的。《司马法》讲,长亦为短、短亦为长,是互相配合的,它就是个组合。
你刚刚讲的为什么是左边。大家想一想你们的右手用得多还是左手用得多。左撇子有,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用右手。左手拿什么?拿盾牌。右手拿攻击性武器。如果是靠右刺或者是靠右边布阵或者驻扎,大家学开车和自行车都有一个体会,右转弯很容易,马上就过去了。左转弯技术就高一点。你右刺的话,动作很不方便。左刺的话就方便。没有什么神秘色彩,都是在实战中提出的要求。
你刚讲的七十二个步兵、三个车兵,可以说是春秋后期甚至是战国时期了,更早的是三十人制、十人制,步兵是少数。步兵没用,郑庄公的步兵跟诸侯打,都是打败的。在机械化战争面前,徒步的步兵在春秋前期完全处于下风。那为什么还需要步兵?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车上掉下来盔甲比较沉的,你可以扶,或者你也可以呐喊,惊了马也行,这些是步兵要做的,是互相配合的。包括车的编制,我不认为五辆战车的编制就是对的,也有可能是二十七辆,也有可能是八十一辆,是根据作战的地形来定的。
不管怎么样,战车的编和行列,现在我们都讲不清楚。如果讲清楚,历史学就关门了,不用再搞了。正是因为讲不清楚,大家还在不断地探索。赵老师的书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有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我更解决不了。我们还是觉得有线索,有越来越多的材料,通过以后的考古发现。因为书里没有记载,像鱼丽阵真是难能可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幸亏有这八个字,没有这八个字,要推都推不出来。车战的具体战术实际上还是可以等待进一步深化研究的。
《周易》的六十四卦就是三十二对矛盾,是对立统一的。《周易》的最后一卦就是未济卦,未济卦就是没有过河。《周易》有一卦叫既济卦,过了河了,这就是矛盾的对立统一。这本书出来了,在某些问题上已经解决了,这是过了河了。我们看到了学术上的推进,我们的存在就是有价值的,我们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但是,未济卦告诉我们,在永恒的宇宙当中,在永恒的学术道路当中,我们永远在路上。我们只能接近真理,但没办法穷尽真理。有了这种心态,我们才会虚怀若谷,我们才会谦虚谨慎。
战争之礼:道德感与现实性
孟宪实:赵老师书里面有一个问题是反复提出的,正好这个话题黄老师也研究过,就是从《司马法》研究当时的战争形态。战争之礼,竟然战争过程中还送去一壶酒。还有这样的事!假如以《司马法》为标准的这种古礼,或者以宋襄公坚持的那种古礼,在你这本书里也可以看到它是逐渐衰落,这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赵长征:军礼在春秋的时候就已经走向衰落。大部分的人多多少少还是受它的影响,所以军礼的衰落也是有一个过程的。春秋时候发生的很多事情到战国时候就不太可能发生了,战国时期的战争就比较残酷了。
军事是国家和国家之间或者政治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它的结果是要决定哪一方能够胜利,而失败的一方会有非常惨痛的后果,很可能就是全族灭亡。在这种情况下,古老的那种军礼,大家都做谦谦君子,有很多的条条框框,你还能不能坚持?在春秋的时候,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这已经受到挑战了。典型的就是宋襄公。他不愿意半渡而击,最后造成了宋国的惨败。这种情况下,还应不应该坚持呢?在春秋的时候,到底是要打胜仗,还是要坚持我们心中的那个道德理想。这两个价值是冲突的。当然,随着实践的发展,还是务实的这一点胜出。所以到战国时候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而且都是要焚人城郭、毁人宗庙,基本上就是灭国战争。春秋的时候,这种灭国的战争少一点,都是点到为止。打到对方的都城底下,对方投降就算了,还保存你的社稷,你只要愿意服软就行了。但是到战国的时候,经常是屠城。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战争失败的后果大家都无法承受。
战国时期可能也是史料不够,反而不如春秋,我们看不到战国时候的战争的军礼在多大程度上还保留着,它肯定是不断衰退的。它衰退的这个过程,具体的材料比较少。我们了解春秋是因为有《左传》,但战国的很多书都被秦始皇烧掉了,尤其是对战争的了解,我们反而搞不清。如果这些材料保留下来,这样的谦谦君子,自己宁可不射箭,让别人射自己一箭,把自己射死。战国会不会有呢?也许有。或者在战场上送对方一杯酒,对方很客气地喝下去表示感谢,这种应酬的事情,也许战国也有,但这些材料我们都看不见了,非常可惜。
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那种流水账似的,黄老师前面也提到,中国古代惜墨如金。我们在《史记》里面看到的那些诸侯世家,还有《周本纪》《秦本纪》,里面说打仗,就是某年月日某某将军攻某城拔之。告诉你把这个地方打下来了。或者是大破之、斩首三万余级。一点细节没有,我们就没办法具体研究这中间还讲不讲军礼,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就更加无从知道了。
孟宪实:这本书的重点没有放到吴越,但看你所引的吴国跟楚国之间的战争,它好像是春秋走向战国很关键的一个阶段。
赵长征:这要请黄老师讲,他有几篇论文都是讲吴王夫差和春秋到战国转变的。
黄朴民:我最近在人民大学出版社出了一个小册子《春秋晚期霸权兴衰大事记》,是一本通俗著作,不像《春秋车战》是学术性的。我写得比较好玩,讲了三场战争,其中一场你也讲了很多,柏举之战,就是吴楚战争。还有吴越的两场关键性的战役,夫椒之战和笠泽之战。
要讲清楚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得讲军礼。我最初对军礼的问题关注不够,战争嘛,就是你死我活,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国家。后来我看了《司马法》和《左传》以后,忽然觉得曾经中国历史上,就像雷海宗先生在《中国的文化与中国的兵》里面讲文质彬彬,讲温文尔雅的军事治理,就是打仗要讲礼貌。不光是宋襄公,包括赤壁之战也有体现。
到了现在,我又觉得要对军礼打个问号了,不能太夸大这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有好多是儒家按照他们的想法,或者说后来的历史学家在儒家的道德概念下重新建构的。实际上古代的战争同样是很残酷的。另外,军礼的推行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受战术物质条件所限制的。我们非常熟悉的“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这就是军礼的传统。在战场上追击人家只能追一百步,《孟子》里面讲了“五十步笑一百步”,没有说一百步笑两百步,不可能,因为军礼的要求就是一百步为限。退避三舍,为什么不是退避四舍呢?因为人家主动退却的时候,向你表示服软的时候,你可以跟踪追击最多的距离就是三天的行军距离,每天就是三十里路。三舍到了以后,你就要退。所以城濮之战,它是牵动了国际关系的。当时有一个规定,即使对方是敌人,但他的身份是国君的话,你作为将帅,即使是胜利一方,也要对人家很有礼貌的。城濮之战,子玉最大就是个宰相,对方晋文公主动让你三舍,你还要追,国际舆论就会孤立你。
类似这些军礼的内容还有很多。比如秦国和晋国也打架,但在晋国闹灾荒的时候,秦穆公启动了泛舟之役,就是人道主义援助。所以,吴国和越国打仗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打得这么不可开交了,越国闹灾荒的时候,可以毫不脸红地问吴国借种子,人家也借给他了。因为军礼里规定,“不加丧,不因凶”。就是人家办丧事,闹灾荒的时候,不但不能打,还要给予人道援助。后来风水轮流转,轮到吴国闹灾荒,跟越国借种子,越王勾践就坏了。他还是借给你,但种子是煮熟了再借给你,这比不借还糟糕。原本越国不借的话,吴国还可以问齐国和鲁国借,越国这样就耽误了人家的农时。
我是绍兴人,我对我们的祖先一点都不佩服。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这个意志,我是佩服的,但做人的道德没有底线、游戏没有规则,他是破坏了所有的规则,最后才把吴王夫差打败了。宋襄公是蠢猪似的仁义,但守规则的人输了以后,最后坏人越来越多,贵族精神越来越淡出,这是很悲哀的事情。所以顾炎武在《日知录》里讲“周末风俗之变”,这个“周末”指的就是春秋战国之交,军礼的因素确实是在淡出。
但是,我刚才说了军礼有的是迫不得已这么做的。像“逐奔不过百步”,过了一百步,再跑下去队形就要乱。为什么“成列而鼓”,战车就得摆好阵才能击鼓进攻。步兵就没有这个问题,战车不一样的,所有的战术动作、军礼的规定都是跟战术条件、战场条件、作战手段有关。后来为什么搞不下去?新式的武器发明了,就是弩机。当时一般的弓箭准头差、射程近,弩机就不一样了,它有瞄准器。以前是五十米才能射,现在一百米开外就可以射。原来可以手拉也可以脚踩,到了后来还有连弩,那对战车来说杀伤力太大了。我射不中你的人,还射不中马吗?射人先射马,马射中了,车就翻了,你的脖子也断掉了。所以贵族想高雅也高雅不起来,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所以我们说车战有客观的基本条件。第二个我说军礼是有范围限制的,它对那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蛮夷是不讲军礼的,照样是屠杀。在空间上,军礼是在兄弟之国、甥舅之国里面来推行的。第三个它有下降的趋势,就是时间问题,越来越消解。第四个它是道德的诉求,不是很刚性的。同样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守了军礼,另外一件事情上不守军礼。他对这些人讲军礼了,对另外的人不讲军礼,它有随意性。
总而言之,最重要的,大家应该对春秋战国的历史战争有一根弦。我的主要观点是春秋时候的战争是争霸战争,争霸当老大就可以了,把人打服就可以了。战国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兼并战争,争霸和兼并是两个性质,是不一样的。所以战争的表现形式,包括战争的残酷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随着争霸转向兼并,军礼也必定要退出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