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些文学作品,它们一度被国民广泛传阅,甚至成为了公共事件。然而在时间的长河中,有的渐渐被淹没和遗忘,有的却持续不断地显现。
自2022年第一期开始,文学刊物《小说评论》开设了“重勘现象级文本”栏目,回顾改革开放以来曾经产生很大反响的文本。到最新一期,该栏目已涉及卢新华《伤痕》、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苏童《妻妾成群》 、王小波《黄金时代》、王朔《顽主》、曹文轩《草房子》、陈忠实《白鹿原》、蔡智恒《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金庸武侠小说等作品。
5月26日,一场“重勘现象级文本”的学术会议在南京举行。《小说评论》主编杨辉联想到三个关键词——“重写文学史”“重返八十年代”“重勘现象级文本”。
“今天这个时代的纯文学读者流失严重。我们就此重新回顾改革开放四十年来那些拥有广泛读者群的文本,梳理与其相关的社会结构、思想文化、审美风尚,探究与反思纯文学如何和普通读者发生关系。”栏目主持人、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说。
(一)
在主持栏目时,何平按年代拟定了这些篇目:《伤痕》《乔厂长上任记》《爱,是不能忘记的》《公开的情书》《人到中年》《陈奂生上城》《春之声》《受戒》《芙蓉镇》《人生》《平凡的世界》《高山下的花环》《美食家》《北方的河》《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今夜有暴风雪》《新星》《钟鼓楼》《棋王》《爸爸爸》《天龙八部》《红高粱》《窗外》《顽主》《妻妾成群》《我与地坛》《北京人在纽约》《活着》《白鹿原》《废都》《黄金时代》《柏慧》《长恨歌》《我爱美元》《分享艰难》《尘埃落定》《草房子》《日光流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青衣》《上海宝贝》《国画》《三重门》《山楂树之恋》《暗算》《狼图腾》《明朝那些事》《石榴树上结樱桃》《三体》《小时代》《繁花》《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在何平看来,它们深深地嵌入时代中间,既保存了不同时代的文学记忆,也建立了文学史的演变逻辑。
但也有问题冒出:各个时代的名篇,还有哪些依然是当下的“现象级文本”?近十年新出的作品里,又有哪些可以与“公共性”“社会性”“国民性”相关联?
很有意思,在一个不到30人的小型研讨空间,学者们对于这些问题的认知就很不一致。比如复旦大学教授金理说到“我觉得近年的现象级文本有《三体》和《繁花》”,话音刚落,在场就有学者开始摇头了——“《繁花》还是偏小众了。”
《三体》
(二)
在豆瓣读书TOP榜,我们会看到排在前十的中国当代文学仅有三部:《活着》《三体》《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如果再把范围拉到前三十,还可以加上:《撒哈拉的故事》《天龙八部》《明朝那些事》《沉默的大多数》《平凡的世界》。
豆瓣读书TOP榜
几位学者也在日常教学中留心现在的95后、00后在读什么。“我的学生是00后,他们会在高中数学课上轮流读《文城》。我问他们印象如何,他们的回答是——比起《活着》,余华进步了。”上海师范大学讲师刘欣玥说,“今天如何量化大众读者意义上的现象级文本也很有挑战性。我小学时会关注郭敬明是否还在中国畅销榜的第一名,但现在的排行榜跟当年的排行榜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每年上《中国当代文学史》之前,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项静都会给学生做阅读史调查,结果排在前三的作品非常稳定:《平凡的世界》《活着》《三体》,而且学生们最愿意分享读后感的作品是《活着》。“相比《平凡的世界》,他们认为《活着》更真实,里面那种不断失去的情感也和他们特别契合。”
在她看来,发表于1992年《活着》在三十年后依然“活着”,一是符合今天的阅读诉求,二是符合今天的情感诉求,“看豆瓣非常明显,读者评论小说,只有一小部分会谈论里面的技术或思想,大部分是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入小说。而文学史上很多小说,它在学术思想史上可以‘复活’,但在今天的传播上几乎没有可能,对于这样的小说,我们读它或者研究它的价值在哪里是学者需要做出回答的问题。”
《活着》
(三)
现象级文本,这个词本身就带有一丝神秘的气息。《回答》《致橡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因一两行诗句就在普通读者中风行;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使得“陈景润”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时代符号;卢新华的《伤痕》一时轰动校园,更推动当日报纸紧急加印。
“成为现象”的后续也耐人寻味。《文艺报》编辑行超好奇,二十年前卫慧、棉棉等曾经爆了又忽然消失的写作者,他们的写作和生活状态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还有一些“现象级”,有关文本,更有关作家本身。比如复旦大学博士后吴天舟研究的是“国民作家”汪曾祺。“特殊在于,汪曾祺作为一个现象,它不是靠一个文本制造出来的,而是一个不断累积,渐渐发酵的过程。‘汪曾祺热’并不完全属于他当时的文学现场,这其中也存在一种滞后性。”
汪曾祺的作品深受今天读者喜爱
江苏省作协创研室副主任韩松刚直言,比起经典文学史文本,现象级文本形成的偶然性因素更多,就像一个人或者一本书的命运背后有各种各样的隐秘力量。中国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相宜也认为,我们必须看到一个作品获得现象级意义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以及文化与意义又是如何反过来为文本注入新的更长久的价值。
“这些文本研究虽然是个案研究,但背后有很强的沉淀性。”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徐刚表示,“重勘现象级文本”栏目其实是改革开放四十年社会主义文学经验表达的整体呈现,它也让我们看到了社会结构、思想文化、读者风尚、国民审美的种种变迁。
(四)
雷蒙德·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中写到19世纪40年代是属于狄更斯、勃朗特的文学黄金时代,然而这些今天看来闪闪发光的名字并不出现在那个时代的“最受欢迎书单”上。换言之,狄更斯、勃朗特的作品无疑是经典文本,但在当时或许也不属于现象级文本。
由此,金理特别思考了“现象级文本”和“经典文本”“文学史文本”之间的关系。“它们有交集,比如鲁迅的作品。但我们感到棘手的是那些文学性和思想性可能欠佳,又难以忽视其影响力的作品,比如郭敬明的《小时代》。”他说,每次在课上谈及《小时代》,课后总有学生反馈“我们都不是这样读这个人的”,“所以我们可能也需要为各种各样的读法‘平权’,看看大众读者是如何阅读这些作品的。”
在几次面向公众的文学活动中,项静都会感到“自我怀疑”,“经常我觉得一部作品非常一般,但是读者深受感动,谈论起其中细节滔滔不绝。那一刻我会想,作品的思想性、学术性,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北京大学副教授丛治辰也认为现象级文本研究与文学史研究需要有所区别。“我们对于现象级文本的选择,很明显还是经过文学史专业训练的人做出来的。”他说,“现象级文本不仅仅是作者的事,也不是专业读者或精英知识分子的事,它与生活、现实以及普通读者发生关系。”
“比起现象级文本,我更想讨论现象级读法。”华中师范大学副教授杨晓帆表示,借用罗兰·巴特的概念,“重返”和“重勘”的区别就像“意趣”和“刺点”,前者偏重知识语境下的还原,后者试图用语言描述新的感觉、创生新的主体。
而从“文学现实的景观”出发,《南方文坛》副主编曾攀还认为学界也需要注意那些被现象级文本遮蔽的景象和声音,“当现象级文本似乎成为某种规定,它也会成为我们的一种偏见,影响我们对于整个文学现象和文学史的判断。”
《平凡的世界》
(五)
在何平看来,重勘现象级文本,既要观察作为现象级文本的“现象”,又要澄明现象之所以成为现象的幽暗之地,发现推动现象级文本“看不见的手”。
金理发现,余秋雨、韩寒、刘慈欣、路遥、余华、蔡崇达,是机场/高铁书店出现频率最高的“中国当代文学面孔”。“还有此前余华去华师大引起轰动,一票难求。一位复旦新闻专业的同学做过小调查,那些排队的同学未必看过余华的作品,但他们都在抖音等平台上看过与余华相关的短视频。”
“今天任何东西如果不能在屏幕上呈现,那它的阅读流通力几乎为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说,“更重要的是,短视频时代读者的神经系统正在发生变化。不是读者没文化,而是他们对‘慢的东西’没有耐心了。”
他提到,讨论“重勘现象级文本”,不妨参照“重写文学史”与“重返80年代”。“重写文学史”比较侧重研究对象意义上的突破, “重返80年代”比较侧重研究方法意义上的突破,二者有效征用了当时的纯文学思潮或学科化思潮,取得了巨大的影响。
“今天的‘重勘’如何穿透垂直化的项目制管理和封闭化的学术化管理障碍,重返公共空间,非常艰巨。”黄平表示,“可能我们需要发明一种地平线之外的新的文学评论。这种文学评论还面目模糊,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文学评论和时代情绪要同频共振,这是文学评论最终的影响力所在。”
“我们对于现实的认知包括情感结构变了,我们认知世界方式也变了 ,我们必须建立新的方法论乃至世界观。”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刘大先如是说。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玮也形容,重勘现象级文本是通过重新勾勒文学立体地图来实现一种参与。
5月26日,“重勘现象级文本”学术会议在南京举行。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图
本次会议由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国家重点学科和《小说评论》杂志社主办。何平透露,未来“重勘现象级文本”栏目还将考虑收入《回答》《致橡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小说之外的文本。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沈杏培提出现象级文本的筛选应该动态化,也可以考虑现象级影视文本如《狂飙》《琅琊榜》等。《当代作家评论》编辑周荣认为纳入的现象级文本需要考虑前后的连贯性和整体性,也不能太泛文本化。
“无论如何,我们希望借助时间之河漂流着的浮标一样的文本,进入到这四十余年流动的中国文学和它关联的中国。”何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