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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的政治姿态”:清遗民夏孙桐末年一瞥

清遗民群体中,夏孙桐(1857-1942)不是特别耀眼的一位。就创造性或争议性而言,他有些淡乎寡味,在近代学术史、思想史、政治史领域似乎都谈不上影响或面目。

清遗民群体中,夏孙桐(1857-1942)不是特别耀眼的一位。就创造性或争议性而言,他有些淡乎寡味,在近代学术史、思想史、政治史领域似乎都谈不上影响或面目。可查的惟一一篇以他为题的研究生学位论文,是研究他的诗词的,就中更偏重于他的词作与词学,反映了他的影响所在(参见方慧勤《夏孙桐诗词研究》,苏州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不过,他晚年处于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的“统治”之下,与伪满小朝廷、汪伪政权人物及日本人有互动、来往,一方面有意识地开启对近代史的“默省”,另一方面又努力面对自己的道德困境,做出回应。以历史的后见之明与夏孙桐的知识结构来看,其“默省”也许并无大过人处,但“默省”意识的存在,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位置”及其“张力”。这是我们感兴趣的。

夏孙桐


夏孙桐官至杭州知府,但1938年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也署先朝旧史官”(《自题花之寺看海棠图》,《观所尚斋诗存》卷二,民国二十八年铅印本)。追溯起来,他在翰林院编修任上时,就与修国史会典。清室逊政后,他参与编纂了《清史稿》及徐世昌主编的《大清畿辅先哲传》《晚晴簃诗汇》《清儒学案》,还参与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撰写。像他这样同时参与了五种大工程的,并不多见,显示了他在传统目录学、史学上的造诣与名声。他在诸老间颇有资望,曾为缪荃孙、叶昌炽、陈曾寿、冯幵、郭则沄、关赓麟、赵椿年、张仲炘、汪曾武、黄公渚等人的编著题耑(详见夏武康、夏志兰整理《闰庵公遗墨辑录》,2004年自印本,17-38页)。1938年秋,傅增湘藏园举行“蓬山话旧”第五集(前清进士雅集)时,他是最年长的一位。基本上,他目睹了中法战争以来的所有军国大事,尽管从未置身于事件的中心。最接近的一次要数庚子事变,1900年秋冬,他奔赴西安“行在”,然而也远离事变的中心北京。他作为清遗民或清遗臣,处在类似的行列。他从未出任、也未谋求过民国政府的官职(供职清史馆应当作单独讨论),这使他与成多禄、郭则沄、许宝蘅、缪荃孙或孙雄那样的“遗民”不同,经得起道德考验。可是,除了礼节、名分,他又从未与溥仪小朝廷发生过实质的政治关联,从丁巳复辟到伪满建立,他都是局外人,这有别于刘廷琛、周馥、罗振玉、郑孝胥或胡嗣瑗那样的遗民。

后人编《闰庵公遗墨辑录》


但是,历史是细腻的,看似淡乎寡味的夏孙桐也从未隐身而自外于历史,只是需要我们费一些捕捉的功夫。1939年,夏孙桐《观所尚斋文存》印行,卷末附《自述》一篇,记及清室逊政之局:

武昌肇乱,遂致改革之变,避地上海者两年。有采旧望、招之出仕者谢之,而无买山归隐之资,不得已客游乞食,膺聘佐修清史。(《观所尚斋文存》卷末,民国二十八年铅印本)

“武昌肇乱”自是清遗臣口吻,“遂致改革之变”却与他惯用的“国变”二字有别。他为余诚格(1856-1926)、缪荃孙(1844-1919)、朱祖谋(1857-1931)、奭良(1851-1930)、陈名侃(1848-1929)、刘南(1830-1912)诸人撰述的墓志铭或传记依次有云:

公于国变后,隐居上海,凡十余年,自号愧庵,以见志事。(《书望江余寿平中丞事》,《观所尚斋文存》卷四)

国变后,文献凋零,咸惧国粹湮没,购书、刻书之风转盛。吴兴刘翰怡、张石铭两君并裒集丛书,咸向就正。(《缪艺风先生行状》,《观所尚斋文存》卷四)

辛亥国变后,不问世事,往来湖淞之间,以遗老终矣。(《清故光禄大夫前礼部右侍郎归安朱公行状》,《观所尚斋文存》卷四)

遭国变后去官。(《史馆满洲三君传·奭良》,《观所尚斋文存》卷四)

国变后,公深自韬隐,历十余年而后殂逝。(《前副都御使陈公墓志铭》,《观所尚斋文存》卷五)

宣统三年,遭国变,忧愤致疾,次年正月初三日卒。(《历任绵州直隶州知州刘公墓志铭》,《观所尚斋文存》卷五)

凡言及清室逊政,无一例外,皆用“国变”二字。我们当然可以设想,自述不比述人,不便抬高自己,用“国变”二字来衬托个人的遭际、反应与“气节”。但这种“降调”更可能出于别的原因。这些墓志铭或传记都写于伪满建立以前,而他的这篇《自述》又作于日本全面侵华以后。这会不会影响到“叙事”的修辞选择?我们可以带着这个疑问,进入夏孙桐的晚年世界。

《观所尚斋文存》,夏孙桐自题书名


“九·一八”事变发生不久,夏孙桐《吉林成澹堪龙沙感事诗遗墨乃易箦前所作其子属题》其一写道:“兴山黑水旧岩畺,翻近他人卧榻旁。谁解绸缪思未雨,伊川一叹早神伤。”(《观所尚斋诗存》卷二)题中提到的成多禄,病卒于1928年11月20日,当时张作霖被炸死,“易帜”尚未落定。成多禄“易箦”前的龙沙感事诗遗墨肯定与此相关。夏孙桐题咏首句中“兴山”是兴安岭,“黑水”是黑龙江,次句中“他人”指日本侵略者,其为借题发挥,咏眼前的“九·一八”事变无疑。同题第二首,有句云:

雀螂鹬蚌催危局,怅望筹边何处楼。(《吉林成澹堪龙沙感事诗遗墨乃易箦前所作其子属题》,《观所尚斋诗存》卷二)

“雀螂鹬蚌”之句,指民国以来军阀派系间的连年混战,当然还包括了新生的国、共力量。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以后,他反复致叹,尤其是面对国土日益沦丧之时。北京沦陷后,他作有《世事一首》,有句云:

唐镇纷争原祸始,秦庭孤注未盟寒。(《观所尚斋诗存》卷二)

1938年,东南各省沦陷后,他又作有《扬州慢》一闋,慨叹“忍看看,金粉东南,都作芜城”,1941年曾发表在龙榆生主编的《同声月刊》上,有句云:

燎原祸始,更何须、身到才惊。(《同声月刊》第1卷第3期,1941年)

1939年,广东沦陷。他又于庚辰元旦即1940年2月8日这一天,作了一阙《满庭芳》,下半阙有云:

迁延。天漫问,厓珠又失,皋佩空捐。几壮怀销,猿臂残年。长此纷纷蚌鹬,劫灰畔、默省因缘。春婆梦,看人醉醒,凄语诉蛮笺。(《悔龛词笺注》,夏志兰、夏武康笺,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200页)

引人注目的仍是“长此纷纷蚌鹬,劫灰畔、默省因缘”几句。无论是“雀螂鹬蚌”“纷纷蚌鹬”,还是“唐镇”,都是夏孙桐对及身而见的“当代史”的一种看法,所谓“劫灰畔、默省因缘”。这是描述了民国史的一个表面现象,还不太谈得上解释,或者说只给了一个表面化的解释:“祸始”是民国以来的内部“纷争”。

《悔龛词》书影


1937年底,夏孙桐的《南楼令·宫怨》则提供了更为冷峻的观察。此题共有四首,第一首写道:“白露冷瑶阶,停琴别有怀。旧荣华、逝水难回。自古蛾眉同见妒,邢与尹、一般哀。/云雨梦荒台。谁怜宋玉才。关新妆、争宠频来。学得楚腰人尽瘦,犹自惜、镜鸾开。”原稿有自注:

前半阙言分党相争,同归于尽也。后半阙言人尽趋时好,犹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也。(《悔龛词笺注》,186页)

不难看出,“宫怨”词是寄托之作。自注“分党相争,同归于尽”对应上半阙的“邢与尹、一般哀”,仍不出“鹬蚌”之喻。自注又说“后半阙言人尽趋时好,犹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也”云云,则分明含着一种解释。“时好”指涉“新”的“进步”学说、主义、观念是无疑的。1926年底,另一清遗民郭曾炘曾议论道:“自帝制推翻,而旧学说无所用,共和立国未几,国会一再散,总统一再逐,元首一席,近已无从产生。新学说又无所用之,此时只有人人自由行动而已。余谓人人自由行动,此大乱所以终不已也。军阀也,官僚也,政客也,商会也,工党也,流派也,土匪也,虽团体大小不同,而各有其势力,各有其派系,极言之,无非耗斁生灵而已。”(《郭曾炘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9页)夏孙桐所持看法当与之相近。不过,有两点区别:第一,1926年北洋政权还没垮台,国、共作为力量不似抗战时那样显著,郭曾炘看到的主要还是“国会一再散,总统一再逐”;第二,郭曾炘以“新学说又无所用之”“人人自由行动”来解释民国的失败,过于简单清晰,又缺少地缘、世界视野,不及“时好”二字有引而未发之势。“时好”是“现代性”之产物,上与公理相契,下得大众欢心,通常容易占据制高点。不同“时好”之间总是存在紧张,就现实而言,彼此的争夺倚赖于实力、策略、情势、时机等等因素,但就理路而言,“时好”具有自证性。除了最后的实际赢家,在历史进程中,“时好”并不能真正依其所是落地,来加以检验,因而“自证”便成了惟一的权威。从思想史或哲学角度看,“现代性”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确证,由它而来的“时好”,当然亦是如此。戊戌政变以还,激进成为中国近代史的主旋律,其原因即在于此,至少是其中之一。当然,如果旨在回答1937年中国何以遭受日本侵华之辱,或“民国”何以失败,那么“时好”或“激进主义”这样的解释就远不够细腻、完足。直到今天,它仍是众多军事史、党史、宪政史、经济史、工业史、思想史、世界史、比较史诸专业学者所致力回答的问题。历史进程中的个体,至多能提供微观体验与观察。夏孙桐的“默省”是一例。

夏孙桐《南楼令·宫怨》共计四首。上文所引为第一首,也是惟一有自注的一首。作为组诗,不可能只有一首有寄托,其他三首为闲笔。后人夏志兰、夏武康整理的《悔龛词笺注》,只注解了部分词语、典故,没注出“本事”或“隐曲”来。我们进一步钩深索隐,便可明白,其他三首并非没有寄托,只是不便注出。先看第四首:

携手下庭阶,宫娥劝别怀。祝平安、鸾驭遄回。建业文房多秘宝,休付与、劫灰哀。/何处避风台。艰难保障才。漏沉沉、漆室忧来。虎踞龙蟠形胜在,闻喜宴、可重开。(《悔龛词笺注》,259页)

从内容看,这首写蒋氏国民党政权1937年底迁都重庆,南京沦陷。“祝平安、鸾驭遄回”“虎踞龙蟠形胜在,闻喜宴、可重开”是期待国民党早日驱逐侵略者,还都南京。但是,夏孙桐生前手定的《悔龛词续》却独独删去了这一首。这是为何?1926年,夏孙桐《悔龛词》曾由朱祖谋刻行,编入《沧海遗音集》丛书。夏孙桐殁于1942年初,《悔龛词续》的编定自在此前。《词续》交付龙榆生后,龙氏拟编入《沧海遗音续编》。龙榆生是朱祖谋的词学传人,又与夏孙桐有很深交谊,如此安排,甚合情理。说起来,龙榆生在南京主编《同声月刊》时,曾请夏孙桐题字,杂志从1940年创刊号到1942年第2卷第6期都用夏孙桐字。夏孙桐辞世后,才改用叶恭绰题字。抗战胜利时,《词续》已刻版,有红印本问世,龙榆生手自批校(龙榆生手校红印本,旧藏黄永年教授处。黄永年教授2007年亡故,不知此本是否还在?),但龙榆生很快因仕伪被捕,此版遂毁。1962年,同为翰林出身、时任人大常委副委员长的陈叔通特加关照,才得以铅印行世;陈叔通、叶恭绰两人还都为此本署了耑。显然,当时龙榆生供职南京汪伪政权,而此词奉蒋氏国民党政权为“朔”,如果不删,交付龙榆生编校,不啻指桑骂槐。

龙榆生


龙榆生还没仕伪时,夏孙桐与他有过时局方面的交流。北京沦陷之初,龙榆生颇为挂念,驰函问讯。夏孙桐在回信中说了大概情况,还议及陈三立之死,有云:

散原作古,以达观言之,脱离尘世苦恼,未始非福。如蒙之老而不死,反当羡之。危城情景与庚子大不同,秋词竟无继作者。(《闰庵公遗墨辑录》,203页)

1937年9月14日陈三立卒于北京寓所,夏孙桐作有挽联一幅:“牛耳骚坛,瓣香争奉江西社;鹃声故国,丹旐凄悬蓟北秋。”(《闰庵公遗墨辑录》,183页)上联讲诗坛地位,下联讲北京的沦陷。夏孙桐在信中说陈三立“脱离尘世苦恼,未始非福”,自己还略有几分羡慕,就是因为“危城情景与庚子大不同”。1900至1901年的庚子事变中,北京也是“危城”,日后文学史上留名的《庚子秋词》便作于此时。王鹏运等人庚子前后几年的词稿,夏孙桐手中恰好藏有汇钞一册,还曾手自装裱为《刻烛零笺》册子(详夏孙桐《刻烛零笺跋》,《悔龛词》附录《观所尚斋文存补遗》,1962年铅印本;另参见《咫社词钞》第十二集《说明》,南江涛编《清末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汇编》第12册,568页)。但现在情势不同,“秋词竟无继作者”。日本侵华与庚子事变不一样,是赤裸裸的法西斯主义,意在吞并中国的全部领土。从1937年7月底的“北平地方治安维持会”到1937年12月14日的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都是傀儡组织,具监管性质,北京城中的肃杀气息与政治压力,不同于庚子年。《南楼令·宫怨》第二首便是写此局势:

花柳拂香阶,临春忆胜怀。怅西风、团扇秋回。阅尽兴亡多少事,胭井冷、几人哀。//近水有楼台。题红更妙才。御沟深、一叶传来。信道宫中多秘密,鹦鹉畔、口休开。(《悔龛词笺注》,186页)

“怅西风、团扇秋回”里的“团扇”是宫怨题材的本地风光,这里主要带出“秋”字,庚子、丁丑之秋,都在指涉范围之内。“胭井冷、几人哀”虽有典故,却是以庚子事变中的珍妃之死指代当下的“丁丑事变”。“题红更妙才”指北洋旧人献媚取容,不论是“北平地方治安维持会”、伪临时政府的和平宣言,还是王揖唐之流的肉麻文章,都深符此喻,“妙才”二字寓有讽刺意味。最后,“鹦鹉畔、口休开”,指在北京沦陷区内感受到的政治压力。

《刻烛零笺跋》,载《悔龛词续》附录《观所尚斋文存补遗》


明乎此,便可知夏孙桐手定《悔龛词续》,收录《南楼令·秋怨》三首,却仅注出第一首“本事”的两点用心:第一个原因是“分党相争,同归于尽”是可以明说的,并无违碍;第二个考虑是注出第一首的本事,就可以留下线索,提醒读者注意整组词皆有时事寄托。

人是社会性的存在,总是要直面现实生活。夏孙桐也不例外,清室逊政后他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笔耕。他不但偶尔要与充当汉奸的北洋旧人周旋,还要直接与日本人周旋,例如桥川时雄,例如土屋竹雨。1927年12月,北平人文科学研究所通过《人文科学研究所暂行细则》,议定以庚子赔款修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与王式通、江瀚、吴廷燮、柯劭忞、孙雄、杨钟羲、罗振玉等人一样,夏孙桐也参与此项工程,任分纂。桥川时雄是核心人物之一,他与《提要》撰稿人的通信,还班班可考(参见萨仁高娃《有关〈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通信》,《文献》2006年第3期)。抗战爆发,这项事业未即中辍。夏孙桐这一时期不少作品发表在《雅言》杂志上,此杂志由“余园诗社”负责,而余园即是桥川时雄的北京寓所,也是编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者的不时交流之所。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桥川时雄离京时写有《余园落叶赋》二十首(仅存四首),1962年桥川时雄听说台湾那边已经印成《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还特地写了《余园旧忆四首》寄给王云五,“以志谢忱”(今村与志雄編《橋川時雄の詩文と追憶》,汲古書院2006年版,134页)。从这些事实来看,夏孙桐生活在一个多重关系相交织的现实世界里。

桥川时雄


1939年秋,土屋竹雨访问中国,来到北京,桥川时雄、王揖唐先后举办过两场欢迎宴。桥川时雄设宴于会贤堂,傅增湘、夏孙桐、郭则沄、夏仁虎、黄孝纾诸人与宴。土屋竹雨名久泰(1887-1958),字子健,号竹雨,出身文化世家,有《猗庐诗稿》行世。他年轻时就读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政治学科,1928年在东京麹町创立艺文社,主编汉诗文月刊《东华》。列名《东华》杂志的中国“名誉员”(社宾)包括溥儒、溥僡、王揖唐、汪荣宝,“顾问”包括陈宝琛、升允、郑孝胥、吴闿生、齐白石、袁励准、曹经沅、杨啸谷、程淯、王一亭、黄宾虹、罗振玉等人(参见稻畑耕一郎《傅增湘诗篇遗留日本考——兼论〈东华〉与〈雅言〉之关联》,林宗正、张伯伟编《从传统到现代的中国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281-301页)。会贤堂的欢迎宴上,他们有诗词唱和,相关作品以《燕京唱和集》为总题发表在《东华》杂志第一百三十八期(1940年1月)。土屋诗云:“万里泛楂来自东,会贤堂上会诸公。湖山秋比苏杭地,冠带人追魏晋风。世乱殊知文可贵,节佳转愧句难工。醉余犹有挥弦意,目送数行天际鸿。”可以说是寻常文字,除第三联“世乱”二字聊作点缀外,诗中没有日本军国的胜利者姿态。夏孙桐和诗云:

藉甚诗名沧海东,且欣倾盖得逢公。尊前主客联今雨,世外襟期慕古风。醉倚斜阳秋未晚,句赓白雪和难工。凤城烟景犹如昨,天畔冥冥听塞鸿。(转引自前揭稻畑耕一郎《傅增湘诗篇遗留日本考——兼论〈东华〉与〈雅言〉之关联》)

也是名副其实的应酬文字,相当浮泛,辞不甚炼,情不甚深,世不甚明。夏孙桐晚年很多诗作都发表于《雅言》,《雅言》上却无此首踪迹。傅增湘尤然。作为《雅言》实际负责人,傅增湘有约稿、统稿的压力,其个人诗作往往既发表于东京的《东华》杂志,又发表于北京的《雅言》杂志。应酬土屋竹雨的那首诗,却只见于前者,不见于后者。无论夏孙桐还是傅增湘,很可能都是有意为之:本就是礼节性的场面语,又何必在国内刊物上发表?我们可以视为一种“有限的政治姿态”。

傅增湘


当然,《雅言》杂志本身就是日伪政权笼罩下的产物。1943年日本大使重光向阳在东交民巷宴请北京耆旧时,傅增湘不但与宴,还将唱和集《东郊雅集诗》登在了《雅言》杂志上。傅增湘的诗很醒目,题为《闻大使西山过耶律文忠墓》,诗云:“奕奕衣冠照碧波,感人遗德阅年多。楚才晋用今犹古,笑问苍生可奈何。”落款署:“重光大使新自金陵移节燕京,得瞻丰彩,喜而有作,录呈吟正。”(《雅言》癸未卷一,南江涛编《民国旧体诗词期刊三种》第8册,438页)傅增湘守节不坚,显而易见。虽然如此,我们可以再作一些并不离谱的推测:可能迫于某种压力,这组《东郊雅集诗》不得不在《雅言》上登出,对比一介文人土屋竹雨受到的待遇,这种行为模式很好诠释了“欺软怕硬”四个字;或者,字面上,傅增湘内心“耍了滑头”,并未直接阿谀重光向阳,而是就耶律楚材写起,以疑问句“笑问苍生可奈何”收尾,启发重光向阳多行“善事”。

无论作何推测,我们旨在说明,所谓“有限的政治姿态”,离不开它与世俗生活之间的平衡。对它既不宜有过高标准,也不宜有过高评价,而应注意人之为人是如何“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无论他是想进一步,还是退一步。

当我们注意到这种“有限的政治姿态”后,夏孙桐如何看伪满,就会是一个问题。我们回到《南楼令·宫怨》的第三首:

无语对空阶,长门寂寞怀。暗猜详、绿转黄回。试问倾城何结果,娃馆去、马嵬哀。//桃李尽舆台。群芳未易才。顾昭阳、鸦影还来。留得凋残金粉气,生面改、待谁开。(《悔龛词笺注》,186页)

这首也没有自注,但可以断定,是咏溥仪伪满的。这里可以举出三个互相协调的阐释:“暗猜详、绿转黄回”跟早先伪满的建立相关。一,笔者曾指出郭曾炘《落叶诗》“转绿年光亦刹那”指短暂的丁巳复辟(参见笔者《“清遗民”与北洋政府的依违离合——以漫社诗人群体为中心》,《诗书画》2016年第4期。另外,郭曾炘这首诗见于孙雄编印的《落叶集》,夏孙桐同题之作也收录在此集。作为作者之一,夏孙桐手中肯定藏有《落叶集》,无疑读过郭曾炘的诗作),同一意象自然也可以被关联到伪满。二,“马嵬哀”指唐玄宗身不由己,与溥仪伪满的处境正同。三,“留得凋残金粉气,生面改、待谁开”中的“凋残金粉气”最宜注意,溥仪虽然是清王室、旧天子,但从故宫到天津,再从天津到长春,一迁再迁,徒存血脉,象征意义也变得稀薄起来,尤其要命的是,溥仪在长春建立的不是“大清”,而是“(伪)满洲国”,一个日本人扶持的傀儡政权,不具合法性,用“留得凋残金粉气”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这个道理可以参见伪满建立时汪荣宝的感慨,载于郭则沄自订年谱里:

异时有编《纲目》者,必大书曰:“帝为满洲国执政,清亡。”是大清不亡于辛亥,而亡于今日也。(郭则沄《郭则沄自订年谱》,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73页)

准此,“群芳未易才”就应当指围绕在伪满溥仪身边的旧臣,而“生面改,待谁开”则可以视为一位逊清老臣的担忧。

1941年夏,夏孙桐得到伪满溥仪颁赐的匾额。溥仪为什么要赐匾?因为夏孙桐是光绪八年壬午科(1882)举人,1942年又是一个壬午年,按照旧例,可以重赴鹿鸣宴。夏孙桐感激之余,写了两首诗,题名为《来岁壬午为六十年重逢乡举之期蒙行朝颁赐匾额纪恩感遇敬赋二律》,其一云:

宸章褒宠主恩宣,拜赐遗臣一泫然。新政久闻停蕊榜,殊荣无异预萍筵。过江鲫愧庸才厕,告朔羊犹旧制沿。在野自甘名士翳,殷殷说项赖群贤(自注:事由旧交许季湘、宝瑞臣、袁洁珊、胡琴初诸公及门人陈仁先合词上闻)。(《雅言》辛巳卷七,南江涛编《民国旧体诗词期刊三种》第7册,297-298页)

据自注,伪满溥仪赐夏孙桐匾额,是由许宝蘅、爱新觉罗·宝熙、袁金铠、胡嗣瑗、陈曾寿奏请的。称“陈曾寿”为门人,是因陈曾寿为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1903)进士,夏孙桐充此科会试同考官。夏孙桐纪恩诗写成后,傅增湘、邢端、袁毓麐、傅岳棻、胡嗣瑗、夏仁虎、诸以仁、朱师辙、张一麐、陈汉第、陈敬第、金兆蕃、关赓麟、王季烈、仵墉、朱彭寿、尚秉和、杨鼎元、梁启勋、章锡奎等人有和作,最后结集为《闰枝先生乡举重逢纪恩唱和集》,登在《雅言》杂志上。从“宸章褒宠主恩宣,拜赐遗臣一泫然”等句来看,夏孙桐笃守君臣之礼。不过,结尾“在野自甘名士翳,殷殷说项赖群贤”恐怕并不仅仅是交待始末、感谢友朋这么简单。一方面它表示谦卑,另一方面主要强调了自己的山野名士身份,匾额是他人奏请。题目中“蒙行朝颁赐匾额”的“行朝”即行在,谓流亡或行旅中的天子政权,只能是承清王朝而言。就伪满洲国而言,“行朝”二字实属不通。可见,夏孙桐的“纪恩”,立足于清王朝遗臣身份。如此多不动声色的修辞处理,包含了对伪满的否定,至少是一种悬置。它反映出的心理或认知,完全可以与《南楼令·宫怨》里的“留得凋残金粉气”互相发明。

夏孙桐内心的这种认知还可以与他的其余诗作对读。1938年,夏孙桐作为蓬山话旧第五集(前清进士雅集)最年长的一位,在诗中写道:

玉堂旧梦原天上,汐社新盟又酒边。落落晨星余几辈,沧田遑问义熙年。(《为傅沅叔题蓬山话旧图二首》,《观所尚斋诗存》卷二)

结句“沧田遑问义熙年”是说:面对当下时局,“清遗民”身份已是过去时;并不是这一身份真的不复存在,而是说在国土不断沦丧的当下,基于国家内部政权更迭的这些身份,没有意义,也并不重要。置身北京沦陷区,真正能感受到的是中国人身份。这也许可以解决我们前面的疑问。夏孙桐“劫灰畔、默省因缘”之句,明明是不满意中华民国,而把它的失败归因于“分党相争,同归于尽”或时人的“尽趋时好”的,却在1939年的《自述》中调整了关于清、民易代的经典“叙事”,将过去惯用的“国变”二字,变而为“武昌肇乱,遂致改革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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