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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的精神自传,迎合着现代这个衰亡的时代

1948年,随着肺结核的恶化,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太宰治,于6月13日深夜,与崇拜他的女读者山崎富荣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杀,直到6月19日其三十九岁生日当天,遗体才被发现。

【编者按】

1948年,随着肺结核的恶化,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太宰治,于6月13日深夜,与崇拜他的女读者山崎富荣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杀,直到6月19日其三十九岁生日当天,遗体才被发现。

《软弱的反叛者:太宰治传》是日本文学评论家、太宰治研究专家奥野健男,结合详实的资料梳理分析,将太宰治人生所历大事小事、思想的发展与转变、作品主题的基调与变奏等清晰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一本传记,讲述了其掩盖在软弱矫饰下的反叛的一生。本文为书中作者对太宰治最著名的作品《人间失格》的评析。

太宰治


此时,太宰治眼中的一切都是邪恶的征兆,他再也找不到丝毫的希望。时代违背了他的预想,一味朝不好的方向倾斜。他感到,现实的一切都成了自己的敌人。他只能不断反抗,不断保护自己,然而精神和肉体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无法承受那样的重压。他破坏了炉边的幸福,痛骂了沙龙的伪善,攻击了卑微的奴性,他的声音渐渐变得近乎悲鸣。而且流行作家的生活也在慢慢侵蚀他的身心。他甚至忍不住说出了“如今却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败下阵来,越发难以克制心中的惶恐不安”。

再这样下去很危险,他会在重压下崩溃。此时此刻,太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此生最大的危机。

他决定再一次深入挖掘并检讨自己的一生。自中期以来,不,应该说在整个生涯中,他都在拼命压抑着一种自卑。现在,他要将它尽数吐出。他要向整个社会揭示自己毕生的苦斗,自己的真正面貌,自己心中的真实。他要通过这一举动,向世界、向全人类、向神发起正面的反抗。他要再一次“为自己”去否定一直以来“为他人”的伦理,并寻觅埋藏在前方的、对真实人类的爱。他要纵情批判并否定自己的一生和自我,并将其打造成最完美的艺术,使之成为永恒。

太宰治决定赌上一切,创作《人间失格》。

但是,我似乎没有必要在这里重新讨论《人间失格》。因为此前写下的一切都可以称之为“《人间失格》论”。至少我是带着这个意图展开论述的。如果太宰没有写《人间失格》,我绝不会这样去理解他。

然而,他遇到了危机。他的死远远比他预料的要早,肉体的衰弱也出乎意料。人类一旦下定这样的决心,死期就会迅速逼近。而如果死期没有逼近,人也不会下定这样的决心。《人间失格》就是这样的人类悲剧。其内容极其深刻,但是在艺术成就上,却体现出了笔力的衰竭。这就是太宰直面的悲剧性事实。

“我曾看过那男人的三张照片。”读到以这句话开篇的前言时,我为那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苍白的虚无感震颤不已。那种感觉我永远都无法忘却。在此之前,我从未读过能让人瞬间陷入某种感觉的文章。我意识到,这个作家经历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充满了深重苦恼的人生,一直沉浸在与常人全然不同的深刻的精神生活中。出于这种确信,我写下了这部评论。

在《人间失格·手记之一》的开篇,太宰写道:“回首前尘,我的人生充满了惭耻的记忆。对我而言,究竟应该拥有怎样的人生,我完全参悟不透。”他通过主人公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形同异乡人的设定,将这个社会的一切既成价值观——日常习惯、道德、制度、法律等概念还原到原始状态,并从自身的主观角度出发加以批判,使得揭穿其假面成为可能。他描绘了主人公忠于自我、忠于自身的感觉(将主人公设定为必须忠于这些),同时也试图忠于社会、忠于现代,始终无法舍弃对人类的真正求爱,因此痛苦一生,并被人类社会葬送、且行且败的过程。

《人间失格》既是太宰治经历过独特一生后的艺术式精神自传,也是普遍的人类精神史。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审视,它又是拥有分裂性气质的人毕生真实的自我告白。从这个意义上说,《人间失格》塑造出了所有时代共通的人类形象,同时也通过对照突出了压迫人类存在的社会秩序的残酷,因此可以说是象征了现代社会秩序对人类施加的最为严重的暴力。它并非十八世纪以来社会上升期中所谓的教育小说,即自我形成与自我成长的自传,而是逐渐丧失、逐渐崩坏,最后不再能被称为人类的自我的自传,可以说最为迎合现代这个衰亡的时代。(我认为,现代社会的现实结构酷似分裂性气质的心理结构。在这个意义上,太宰也是典型的时代之子。)

太宰不仅在《人间失格》中尝试了对自我的完整塑造,还第一次塑造了与自己完全割离(而非分身)的他者。他将堀木和比目鱼描绘成了被自己视作毕生大敌的、具有常识且擅长算计的利己主义者,也就是在《新哈姆雷特》中试图用克罗迪斯这一角色来表现,最终却未能成功的社会人丑恶的典型形象。那是几乎每个社会人都拥有的无意识的恶。人们本来甚至不认为那是一种恶,而太宰通过伤害主人公大庭叶藏,将那种恶与其纯洁的形象进行对比,强行把读者吸引到主人公身上,通过他的双眼让读者看到这些人的恶,最终得以将这种恶揪出来摆在众人面前,清晰地勾勒出它的形象。这一成功的刻画甚至让我忍不住为堀木和比目鱼这两个被塑造成永恒恶人的人物默默祈福。

自从二十七岁那年的HUMAN LOST事件以来,太宰就不再有作为人类而活的认知。而四十岁的他在文章结尾写下了“我今年才将满二十七岁,(中略)人们大都以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并且,他还巧妙地用《人间失格》去呼应HUMAN LOST,通过二者的重叠整合了自己的前期、中期与后期。

他将自己中期以后,甚至迄今为止发表的全部作品蔑称为“漫画”。他声称自己唯一的杰作是想象中的“失落的杰作”“怪物的自画像”,就像“一杯饮剩的苦艾酒。我暗自在心里用这个词来形容那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感”。创作《人间失格》对他而言就是喝干那“一杯饮剩的苦艾酒”。

极度恐惧同类的人反倒更渴望亲眼看见恐怖的妖魔,越是神经质而易受惊的人就越渴望暴风雨变得更强烈一些。啊,那一群画家被名为人类的怪物所伤,饱受惊吓之后终于开始相信幻影,在白昼的自然中看见活生生的妖魔。但他们绝不会对眼前的光景装聋作哑,而是努力将自己的所见表达出来。正如竹一所说,毅然画成了“妖魔画卷”。

这就是他创作《人间失格》时的决意。

停笔之后,那竟是一幅连我自己都为之震惊的暗淡凄惨的图景。然而,这正是我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本来面目。

这可以说是太宰写下《人间失格》的感慨。

他第一次没有创作“为他人”的漫画,而描绘了“为自己”的自画像。

这样的《人间失格》不论好坏,都展现了太宰的一切。如今翻开再读,《手记之一》《手记之二》暴露了他的众多弱点。他为了让读者理解自己是对“人类的营生”懵懂不知的特殊人类,很多笔触都过于刻意,显得不自然。另外,他的名门心理这一可悲弱点直到最后都无法消散。前半部分的低调可以理解为:书中描绘的那个时期的太宰的战斗是与世界的战斗。也可以说,那是太宰面对世间的目光,不得不装成小丑的性格弱点。

但是,从《手记之二》的后半部分读到《手记之三》,那样的弱点就完全隐藏了起来,转而呈现出让人不自觉被吸引的感动,如同清冽的池水将你不断推向深处的静寂。与主人公投水殉情的常子那秋天一般的孤寂,主人公心中所见的比目鱼母子悲惨的生活,静子母女俩小小的幸福,良子如同青叶瀑布那般具有纯洁的处女之美,这些都深深渗透到了我的心底。我的感动完全来自太宰纯粹的心灵之美。放眼别处,哪里还能找到如此完美地咏唱了自身灵魂之美的艺术?

《人间失格》是内心真实的美好和正义,与由堀木、比目鱼所代表的俗世之恶的战斗。主人公在外界的常识性目光中,是个无比愚蠢的人,但是通过作者内心的真实力量,他激发了读者深深的共鸣。主人公对人类的爱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美。

斜阳馆是太宰治的生家,目前作为太宰治纪念馆开放参观。


对人类罪恶本质的追求。对懒惰敷衍的堀木的由衷愤怒。彼时尚未学会怀疑他人的良子因为不懂得怀疑而遭到侵犯。为何美丽的事物和纯粹的事物竟要遭受责罚?

纯真无瑕的信任是一种罪过吗?

我问神明:信任难道是罪过吗?

太宰将自己的全部存在都押在了这几句话中。他对真实的信任被彻底打破。他为此苦恼万分,却被人视作狂人,可他依旧信任自己的朋友,因此被送进精神病院,剥夺了为人的资格。

我问神明:不抵抗难道也是罪过吗?

于是,太宰提出了毕生的疑问。他靠自己已经无法解答。

此刻,他第一次呼唤了神明。那不是既存的神,而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人类极限之处的绝对的存在。他在乞求,如果神真的存在,请回应他的呼唤。

针对这样的作品,人只能发出“是”或“否”的回应。要么肯定太宰的全部存在,要么将其全盘否定。

放眼全日本,我从未见过如此深入探究了人类存在本质的作品。我相信,纵使《晚年》《新哈姆雷特》《御伽草纸》《斜阳》最终会被人们忘却,但唯独《人间失格》将被人们常读常新,永世流传。

太宰写完《人间失格》后,恐怕只剩下等死。可以说,他此时已经丧失了曾经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东西。尽管如此,他也找不到主动寻死的积极理由。

如果他能够从伴随完成《人间失格》的充实感产生的疲劳中恢复过来,或许会再次开始积极的活动。但是由于纯粹的肉体上的衰弱,他感到死期将至,便为《朝日新闻》向他邀稿的连载小说起了Goodbye的标题。(这部未完成的作品最适合展示太宰光明的一面充满了什么样的幽默感。每次读到这部作品,我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此时,他已经不在乎世间之事。他此时一心等待的就是上天降下责罚,用不灭之火将他的身体与灵魂焚烧殆尽。摘自《圣经·诗篇》的《樱桃》题记“我向山举目……”让我产生了无限感慨。太宰并没有写下后半句“我的救赎从何而来”,由此可以窥见他的决意之深。

后来,碰巧迷恋上他的女人(在《人间失格》中,她被描写成骗主人公服下了海诺莫丁的老女佣)因盲目的爱情对他产生了独占欲,加之他天生性格软弱,实在无从躲避,于是以最符合“恶习之子”“灭亡之民”的、无比愚蠢的方式终结了自己。他出于戏剧性的自我限制的习惯,在烂醉中被拖入深水,最终在一众媒体的嘈杂批判中了结了生命。如他所愿,他被架上了“颓废的十字架”。然而,他彼时正处在完成了《人间失格》的充实的虚脱状态,毫不在乎这一切。

但是,对我们而言,对必须生活在太宰所预言的邪恶现代的我们而言,他的死是一件天大的憾事。从那以后,我们再未遇到过像他的作品那般引人共鸣的文学,再未发现过像他那样纯粹而真挚的作家。面对今日的现实,太宰用其一生实践的强烈下降道路使我们确信:今时今日,必须让太宰治得到正当的复活。本书开篇的文字正是这个意思。

其实,太宰治的一生,可以说是一个性格软弱而孤独的人,为了忠于自己的宿命和伦理,不得不进行苦斗的生涯。他始终没有隐瞒自己的软弱,以及对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恐惧,反而将其深化了。为此,他的真实人生屡受挫折,最终失败。但是,他通过深化这种欠缺,得以将自己的苦恼作为普通人类的本质问题加以表达。我们阅读太宰的作品时,都会为他笔下堕入极限状况的人类的真实姿态感动。太宰治终其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为软弱之人寻觅真实的救赎,是创造软弱之人也能生存的理想社会。他拼尽所有,向阻挡自己的邪恶社会、道德和秩序发起反叛,而他的反叛又让弱小但美丽而真实的人拥有了勇气。太宰治提出的这个问题是人类最大且永恒的课题。

《软弱的反叛者:太宰治传》,[日]奥野健男著,吕灵芝译,明室Lucida|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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