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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在我的作品中,我将描绘世人,即使冒着把他们写成怪物的风险:他们在时间里占据一个在空间中难以获得的广阔得多的空间,一个伸展的无法度量的空间。

就在我们这个时代,法国产生了一位堪与历代大师媲美的伟大小说家。那就是马塞尔·普鲁斯特……我宁愿读普鲁斯特读得厌烦,也不愿意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来解闷。

——毛姆

一定有很多读者与我有相同的经历,发了誓下了决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翻开《追忆似水年华》,然而现实是——叹了口气,人生何必为难自己?又默默的合上了这本巨著。

这没什么丢人的,这部 7 卷 240 万字左右的鸿篇巨著,一直以来便占据着“买来读不下去的书”榜单前三。

尽管如此,这也不能磨灭《追忆似水年华》受到的种种赞誉和其在文学史上的高度地位,就如文章开头毛姆那句话一样。

而这种成就,离不开普鲁斯特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坚持对这本书的修改、增补,尽管当时他因大量服用药物而经常处于昏迷状态。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20 世纪初,普鲁斯特开始构思《追忆似水年华》。1908 年,普鲁斯特开始动笔。1912 年,普鲁斯特认为自己已完成这部书。

于是,我回溯普鲁斯特生前最后三年,跟随死亡临近的脚步,感受到一个作家以写作来反抗死亡强大力量。

1919 年,普鲁斯特去世前第三年

《追忆似水年华》终获龚古尔文学奖

1919 年 12 月 11 日,正是普鲁斯特去世前三年,他凭借《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获得龚古尔文学奖(法国久负盛名的文学大奖,于 1903 年设立)。在经历了退稿、战争等诸多因素未能发表或未受重视的各种波折后,普鲁斯特却对于这次获奖显得极为平淡。在其女管家塞莱斯特告知其获奖后:“先生,我有一个重大的消息想要告诉您——您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

普鲁斯特躺在床上,淡淡地回曰:“好的。”但他还是阅读了《评论报》上的几行内容:“……来自九泉之下的才华……一个决绝的隐居者失眠时缩所写下的文字……”

一瞬间,希望向他道贺的人层出不穷。其中包括法国著名出版家加斯东·伽利玛,他所创建的伽利玛出版社占据了法国文学界的半壁江山,甚至成为法国文学的代名词。

加斯东·伽利玛恼怒地讽刺道:“因为我,人们都会知道这个无比荣耀的名字,而这个人却不愿意见我。”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加斯东·伽利玛:半个世纪的法国出版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0

最终,普鲁斯特只见伽利玛一人,对于伽利玛提议举办庆功宴的事情,普鲁斯特答曰:“亲爱的加斯东先生,这太可笑了。”

此时,普鲁斯特已经病入膏肓,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先回溯一下他的染病历史:九岁时,在一次散步的归途,普鲁斯特染上一种哮喘痉挛症,这种可怕的病症毕生都折磨着他的胸部,直到最后一息。也从这个时刻开始,几乎所有户外运动都与他无缘:旅行、游戏、活动、恣肆欢闹……所有这些称之为童年的东西。

疾病难道也是一种赏赐?如同斯蒂芬·茨维格所说,“因此,他很早就成了观察者。”

只要谈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普鲁斯特总表现的很厌烦,他既不喜欢抱怨,也不喜欢被同情。当普鲁斯特稍微好点儿时,他愿意说出来,大家都会因此高兴。然而这时他却惊叫到,自己只是稍微好点,并非痊愈,不要白高兴一场。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普鲁斯特生前最后一个房间

1920 年,普鲁斯特去世前第二年

“我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可我还有时间吗?”

1920 年,普鲁斯特多次在死亡边缘徘徊,他不再进食,也不再起床。他的手指会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握不住笔,只能口授给他人记录。他开始幻听,总觉得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壮硕女人来纠缠他;他觉得有火再四处蔓延……

二月,由于太过疲惫,普鲁斯特甚至没有看出来《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盖尔芒特家那边》校样中的排版错误。同时,普鲁斯特怀着极大的激情,把所剩无几的全部体力都倾注在对于作品的增添、修补当中。

在普鲁斯特努力书写而笔从手中滑落的时候,他总是绝望地闭上眼睛,“我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塞莱斯特,可我还有时间吗?”

即使如此,普鲁斯特还是发现了校样出来后的各种各样的错误,小到单词的拼写错误,他愤怒地一次次给伽利玛打电话,向出版社其他相关负责人,包括安德烈·纪德,抱怨仍旧存在的排版错误。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普鲁斯特手稿

有时,由于偶尔服用药物过多而中毒,普鲁斯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只能通过纸条与塞莱斯特交流。不仅如此,因为哮喘越来越频繁而注射吗啡使得他更加恍惚。

普鲁斯特只能在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抓住有限的时间,努力增删、修补作品。为了想让《女囚》(《追忆似水年华》第五卷)在凡尔杜兰家表演的凡德伊四重奏的片段更加真实,想让布莱四重奏里的中提琴手阿尔贝尔·马西斯这个人物更加丰满,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拜访当时著名的小提琴家加斯东·布莱,并恳请他携带整个乐队来自己家中为其演奏塞萨尔·弗兰克的《 D 大调弦乐四重奏》。

为了让音效更好,普鲁斯特遵从加斯东·布莱的建议,堵住壁炉。面对塞莱斯特对于开销的质疑,普鲁斯特说“塞莱斯特(普鲁斯特忠实的女佣人),你很清楚,为了我的作品,这很值得。”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塞莱斯特·阿尔巴雷,普鲁斯特忠实的女佣人,身兼秘书、信使、管家、护士和厨师,服侍普鲁斯特直到他去世。

演出后,普鲁斯特给他们不菲的出场费,并一一送他们回家。普鲁斯特一回到房间,就重新投入有关凡德伊四重奏那段篇章的修改中。这场凌晨两点演奏的演唱会,被普鲁斯特写进小说,成为凡德伊先生创作的奏鸣曲。《追忆似水年华》主人公斯万对这段旋律心醉神迷,他热爱克雷西(小说中的人物,最后成为斯万夫人)却又得不到的痛苦全盛在旋律里。

《斯万的一次爱情》是《追忆逝水年华》中唯一可独立出来的中篇,此版本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07版。

1921 年,普鲁斯特意识到死亡逐渐逼近

“为什么要写呢?……我们用写作来反抗死亡。”

1920 年秋天,普鲁斯特说,他看到了死亡化作一个女人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之前的想象恰好相反,她并不漂亮,身材壮硕,帽子遮不住其白花花的头发,脸上长满了红色的斑点。

在对塞莱斯特讲述完自己的梦境后,普鲁斯特意识到死亡已经逐渐逼近,在写作的行动与写作的意义之间摇摆不定——“‘他感到越来越冷,就像一颗小星宿预示着地球这个大新宿的景象:温暖逐渐离开地球,生命随即消逝。’塞莱斯特,请记录下来。”

随即陷入对于塞莱斯特的日常的碎碎念中:“为什么要写呢?为什么又要写,塞莱斯特?为什么要写作?书店的玻璃橱窗展示了我的书吗?大地难道不应该因为变得彻骨寒冷而受到谴责吗?正如今天的我裹在呢绒和皮衣里一般,贝戈特(书中人物)也是这样躲藏在衣物之中,寒冷无孔不入,正如死亡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身体里,但一切感触都会彻底消失,不是吗?我们用写作来反抗死亡。”

“塞莱斯特,不与时间赛跑的征程是会迷失方向的,而文学爱好者注定要与时间赛跑的……作家需要死亡这个敌人,在这场注定败北的战斗中,作家仍需抗争到底。这就是为什么撰写着自己死亡篇章的作家会比死亡更加崇高,这就是为什么作家一天天地越来越走进死亡篇章里。”

塞莱斯特劝慰着恍惚的普鲁斯特:“先生,是这样没错,但是只有你活着,才能与死亡抗争。先生,你需要治疗……”

“也许吧,塞莱斯特。作家活着才能与死亡抗争,但即便是活着,他也总是徘徊在死亡边缘。”然后,普鲁斯特再次服药,修订。《盖尔芒特家那边(一)》出版后,普鲁斯特开始为《盖尔芒特家那边(二)》增删、修补,一场充满煎熬的增补过程再次开始,然而出版方已经有些不耐烦。普鲁斯特也是,他总觉得自己时间不够了。

有时,为了接待加斯东·伽利玛,普鲁斯特经常为自己注射过量的肾上腺素。这一次,加斯通带来了《索多姆和戈摩尔(二)》校对的校样。令伽利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普利斯特这一次在校对方面毫不关心。他热衷的是增删、修补,热衷的是为每句话润色,为每个在书中活着的角色修饰。普鲁斯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知道自己已然大限将至。

可是,他已经为全书写下了“完”字。

所以,他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完成”全书。也许延迟这本书的完成,也就是延迟他生命的终结。为了这本书,他向死神多要了几年生命。

他告诉塞莱斯特,他很开心在末尾写上“完”这个可怕的字眼,他随时随地都可以义无反顾地死去。不过,这当然不是真相。在普鲁斯特最后的几个月里,他的目的只是活着。活着,才能对作品进行再构思。他的脑海中一直充斥着对作品的构思:增加一些片段、感受、思考,对事物的形容要再精准一些,对人物的刻画要再丰满一些,对事物的描绘要更加生动一些。

例如,他需要把他笔下的两三个地下室的特征写得更加细致,就如同巴黎商场的地下室那般栩栩如生。他不满足只有一个地下室,他想写好几个地下室,数量不定、相互重叠、层层堆积这想法的地下室……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普鲁斯特手稿

法国杰出昆虫学家、文学家法布尔在其《昆虫记》中,记录了一种黄蜂,“它们会用刺尾巧妙地扎进捕获到的昆虫的中枢神经,使俘虏失去活动能力,但又不影响它们的生命功能。接着,他们把虫卵产在瘫痪的昆虫身体里,好让幼虫一经孵化就能吃到乖乖地任其摆布的美味。”普鲁斯特经常以此昆虫自比,并且把《追忆似水年华》比做那嗷嗷待哺的幼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蚕食自己。

普鲁斯特并不是想要逃离时间的流逝,逃离疲倦、疾病、失眠、晕厥、食欲不振,而是要尽可能走得更远一些,离他为自己作品设想的、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可以更近一点。《追忆似水年华》如同利维坦,要保证它能繁衍生息下去,就只能让它吞噬自己的身体。

1922 年,普鲁斯特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写下了‘完’字了。现在,我可以死去了。”

1922 年夏天过去了。实际上,“夏天”这个词对于普鲁斯特再也没有意义,一直躺在病床上的他,现在只有“白天”与“黑夜”,或者说是“昏迷”与“清醒”。他哮喘得厉害,医生给他注射了一些药物缓解哮喘,此外,还注射了一些药物以刺激心脏和肌肉,并叮嘱他多多休息。

然而,他的书还没完成。他烧得越来越厉害,咳嗽不停,并被诊断又患上肺炎。死亡近在咫尺,此时的普鲁斯特完全不能动弹,他经常混淆现实与虚构。

普鲁斯特再也拿不住笔,他摇铃叫来塞莱斯特:“塞莱斯特,劳烦您给我拿来《在斯万家那边》的样书,翻到‘我’说起盖尔芒特夫人在城堡里受她影响做梦那一页。给我念念这段话,从‘从没有散步到盖尔芒特……’那里开始……”

“再多读一些,多读一些……”

“再多读一些……”

…………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马赛尔·普鲁斯特

十月初,普鲁斯特再次感到了死亡的逼近,他说:“死亡在追赶着我,塞莱斯特。我没有时间寄出改好的手稿了,可是伽利玛先生仍在忧心忡忡等待着我。死亡在追赶着我,可是我还没有完成。”普鲁斯特没有用“结束”,而是用“完成”,“结束”是容易的,“完成”则是永无止境的、没有尽头的。不管普鲁斯特的生命在何时结束,在他心中,他都永远无法完成这本书。

普鲁斯特不是在逃避死亡,而是想要作品再衍生一些,再扩大一些,让作品因为内涵的丰富而被后世所品味和记住。

普鲁斯特开始拒绝打针和任何药物,他一定要让自己清醒地写到生命尽头。他常常整夜不睡地坚持写作,在最后这段时间,普鲁斯特仍然在写《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连续几个通宵的写作后,普鲁斯特在一个清晨告诉塞莱斯特:“我写下了‘完’字了,塞莱斯特。现在,我可以死去了。”

普鲁斯特去世前一天的午夜,叫来塞莱斯特,让她呆在身边,说要口授给塞莱斯特一些补充的内容让她记录下来。他补充的是贝戈特之死,以及为书中其他垂死之人再添一些“让人难以相信的无聊琐事”,他们像孕妇般要着香槟或者草莓,但孕妇催生的是新生,而他们腹中怀着的却是死亡。阿尔贝蒂娜的冰激凌的味道要做些补充,可能是草莓或者覆盆子口味的……

塞莱斯特按照普鲁斯特的要求全部记录下来,他们一直工作到两点。凌晨三点普鲁斯特再次摇铃叫来塞莱斯特,此时普鲁斯特将近昏迷,还不忘叮嘱:“塞莱斯特,你一定知道贝戈特、阿尔贝蒂娜的冰激凌、垂死之人的无聊琐事、垂死之人的无聊琐事吧?”

普鲁斯特说他再次看到那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壮硕的女人,她如此庞大、如此黑暗,他不想触碰他。

1922 年 11 月 18 日,凌晨四点半,普鲁斯特走了。在普鲁斯特一生所追寻的层面上,《追忆似水年华》终于完成。 

到死前最后一刻,普鲁斯特仍在修改《追忆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全三册),译林出版社,2008.7

塞莱斯特曾经这样安慰过碎碎念着自怨自艾的普鲁斯特:“您战胜了疾病、疲倦、迟疑,战胜了我们内心深处无法触及的地方,战胜了我们对于逝去的年华无可避免的遗忘。”现在看来,这部书为普鲁斯特战胜了庞大的黑暗死神。

正如同本雅明一段让人眼眶湿润的文字:“普鲁斯特不可思议地使得整个世界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一同衰老,同时又把这个生命过程表现为一个瞬间。那些本来会消退、停滞的事物在这种浓缩状态中化为一道耀眼的闪光,这个瞬间使人重又变得年轻。”

《追忆似水年华》的那段结语里,我们蓦然回首,发现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这部让普鲁斯特写作至死的小说,战胜了时间,超越了死亡。那段结语是:

如果时间允许我完成我的作品,我将给它打上时间的烙印。时间已经不可抗拒地占据在我的心灵,在我的作品中,我将描绘世人,即使冒着把他们写成怪物的风险:他们在时间里占据一个在空间中难以获得的广阔得多的空间,一个伸展的无法度量的空间。因为,他们像巨人们潜入岁月之中,同时触及他们生命中的各个时代,这些时代被众多的日子分开——在时间中彼此相隔甚远。

本文参考《亲爱的普鲁斯特今夜将要离开》

《亲爱的普鲁斯特今夜将要离开》

【法】亨利·拉西莫夫 著 陆茉妍 / 余小山 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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