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北京国家图书馆举行了一场文津读书沙龙活动,邀请到了意大利语言学博士、译者、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陈英作为主讲嘉宾。陈英的主要译作包括“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以及《愤怒的城堡》《一个人消失在世上》等。
在本次讲座中,陈英以“那不勒斯四部曲:庶民和女性的史诗”为题,介绍了这个系列小说背后的历史背景、主题、语言色彩以及自己的翻译经历。“那不勒斯四部曲”由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创作,讲述了两位女主人公——莉拉和莱农长达50年的友谊,描绘了女性的成长史,涉及友谊、求学、恋爱、婚姻、生育等重要议题,深刻反映女性在社会中的处境和困境。
活动现场
费兰特的文学思想脉络
埃莱娜·费兰特是一位隐匿身份、备受读者关注的女性主义作家,她常用细腻的笔法描述女性议题。拉康在《父亲的名字》中多次强调,语言概念系统建立在父亲的形象和法则之上,这意味着只有服从语言规矩和父亲的法律,才能进入象征界的秩序。意大利20世纪重要的女性主义哲学家路易莎·穆拉罗(Luisa Muraro)则认为,“女性的新象征界必须建立在母亲的形象和母女的和谐关系上”。穆拉罗对拉康的理论进行了继承和反思,《烦人的爱》这本书受到了穆拉罗《象征的母亲》的影响。
费兰特是一位试图摆脱“父亲象征界”文本的作家,她不断探索女性主义作品。通过阅读她的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女性成长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变迁,从少女开始接受教育,经历恋爱、结婚,成为妻子和母亲,这些女性形象通过费兰特笔触描绘出来。她通过讲述莉拉和莱农整个成长经历,以及次要女性角色(例如加利亚尼老师的女儿娜迪娅,莱农当时丈夫的姐姐玛丽亚·罗莎等),将女性在生活中所处的艰难境地呈现在纸上,并细致地叙述了各种不同的女性群像。
费兰特既接受女性主义影响,也和女性主义保留一定的距离,她说:“我从女性主义丰富、系统的思想中汲取了很多营养;女性主义改变了我,让我大开眼界。”在她的作品中,我们也能够品读到费兰特的女性主义思想。例如,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就设定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意大利城市——那不勒斯。当时女性游行、性解放、避孕药合法化、离婚权等议题都在书中的莱农和她的几个朋友的交谈中得到深入探讨。受到波伏娃《第二性》的影响,“那不勒斯四部曲”呈现了女性出生于边缘社会所面临的问题。费兰特侧重描述了莱农走出城区(贫民区),到比萨师范学院求学后,一步一步获取自我主体性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第二性”的一种文学阐释。
陈英表示,“那不勒斯四部曲”让她对女性的生活和处境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受。在翻译费兰特作品的过程中,她仿佛与小说中的女性共同经历了人生的波折,并从中获得了启示。
“那不勒斯四部曲”
“那不勒斯四部曲”:描绘文学之城的真实面貌与女性历史书写
那不勒斯作为一个文学之城,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传统。每一条街道、巷子都曾被众多作家描绘,整个城市也常年吸引着电影制作人前来取景拍摄。而埃莱娜·费兰特以她独特的笔触和敏锐的洞察力,将那不勒斯描绘得更为真实鲜活,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
在费兰特笔下,那不勒斯成为了女性历史书写的舞台。故事背景设定在二战后的意大利,索拉拉兄弟代表着新法西斯主义,而社会党、共产党等政治势力则形成了激烈的斗争。此外,自1861年统一以来,意大利南方存在诸多遗留问题,如社会秩序混乱、黑社会的存在、经济落后、工作效率低下、高利贷盛行等,这些问题也在作品中得到了展现。
费兰特的作品将那不勒斯的文学传统推向了新的高度,同时也展示了女性历史书写的重要性。她以独到的视角和细腻的描写,刻画出了那不勒斯真实而多变的面貌,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丰富的身心体验。
除了女性历史书写,另一个主题便是“暴力问题”。费兰特在小说一开始就刻画出莉拉反叛的形象,她经常遭到父亲的暴力,这种家庭暴力也是社会中循环不断的恶性问题。在大社会中,黑社会分子对城区居民施行暴力更是普遍存在。因此,费兰特的作品不仅仅局限于小情小爱,而包含了政治、意识形态和历史等多方面内容。
此外,“那不勒斯四部曲”着重描绘了普通人的生活,具有浓郁的庶民风格。相比莫兰黛的神话式写作,费兰特则采用了“反神话写作式”,将人物描写得平凡而真实。小说中的人物来自各行各业,如鞋匠、水果蔬菜贩子、门房和糕点师等,他们并没有任何光环,只是普通庶民的生活写照。
费兰特的作品深刻描绘了那不勒斯城区人民生活中的阴霾和压迫。无论是莉拉还是莱农,她们都感到自己出身的窘迫,这个城区深深影响着她们的行为和举止。尤其是成年后的莱农,她试图去摆脱这种影响,反思自己粗鲁的一些举止,但城区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她。
整个“那不勒斯四部曲”故事以一个社群为缩影,展现了人性的真实面貌,回归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式。费兰特在作品创作中参考了大量史料和日记,使用了许多方言表述,给读者带来强烈的“真实感”。
读过“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现场观众分享道:“我深深感受到这些作品的真实感。费兰特描绘的不仅是那不勒斯地区的女性,也呈现了女性普遍面对的绝望、挣扎和忍耐等生命体验。这些情感在远离意大利文化的地区也获得了许多女性的共鸣,这正是莉拉和莱农的故事成功的原因之一。”
原著改编剧集《我的天才女友》
翻译背后的故事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原本的翻译是“我的天才朋友”。然而,陈英在与现场读者分享时指出:“‘我的天才朋友’并没有性别之分,但在意大利语中有阴阳性、单复数等语言特点,“女友”这个词可以通过性别来呈现其‘女性’特质。”
陈英表示,在那不勒斯方言中,“天才”(Genio)这个词意味着对某种事物的渴望、憧憬或本能向往,表达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才华。原文标题“L'amica geniale”呈现出的含义是“她是我所喜爱的女性朋友,而且她还非常有才华”。其中包含了双重内涵,但在中文里很难同时呈现。在翻译过程中,必须进行取舍和选择,以展现语言的深层含义。
在陈英看来,“忠于文本”是翻译过程中应该坚持的理念。她认为,作为翻译者,自己的任务是将原文带给读者,始终保持一个理想的读者形象。当然,这可能会导致翻译风格的改变,比如语言表述更趋近于中文。不过,有些人则希望作品的句法可以呈现出原文的样子,尤其是某些非学术性的著作。
在翻译“那不勒斯四部曲”时,陈英也会倾听读者的声音。例如小说中使用的方言:“打皮实了”。读者可能会猜测:这个译者是东北人,或者其他某个地方的人吧?为此,陈英进行了反思,并表示:“读者的预期很难预料。如果翻译得太过汉化,可能会让读者对准确性产生怀疑。”因此,要像日本的“忍者”一样,译者必须要低调和谨慎。
艾柯曾经写过一本关于翻译的书,《说差不多一样的事》(Dire quasi la stessa cosa),其中他认为,译者就像是Negoziazione(协调多方关系)的角色。作为翻译者,必须将作者的思想传达给读者,并确保读者能够流畅理解。陈英说:“在协调的过程中,有时会出现一些误差,可能偏向于读者或作者,这会影响翻译的效果。”陈英认为,好的译本应该是“消失”的,让读者对原著产生渴望。在费兰特和陈英的“隔空”交流中,那不勒斯的故事跨越了山海,为中国读者带来了一部描写女性友谊、庶民和女性历史的璀璨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