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既是“茶的国度”,又是“诗的国家”。文人爱作诗,也爱喝茶,于是诞生了大量茶诗。通过这些诗词,千百年后的读者们可以一窥茶史,同时也得以还原古代文人的生活场景。
唐代茶文化兴盛,上至王公朝士无不饮者,下至平民百姓,田闾之间,嗜好尤切。而至夏日,唐人则会吃茶粥来消暑。“长安客舍热如煮,无个茗糜难御暑。”从王维、储光羲等人的诗中,可知原来茶粥在唐代是消暑的佳品美食。
茶文化学者杨多杰的著作《茶的品格——中国茶诗新解》,精选唐、宋、明、清四代文人茶诗三十首,谈人情物理,论茶学渊源。澎湃新闻选摘其中《吃茗粥作》一节,从中可知唐代的茗粥应是既有茶又有米,同时兼顾各种香料食材的米糜。现在还能喝到唐代同款的茶粥吗?杨多杰在湖南省安化县探访黑茶时,曾见识了当地的梅山擂茶,就颇具唐代茗粥的古风。
湖南、江西、广东等地的擂茶,类似唐代茶粥
《吃茗粥作》
(唐)储光羲
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
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
数片远云度,曾不蔽炎晖。
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
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
(《全唐诗》卷一百三十六)
有一年在日本东京的表参道闲逛,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大名鼎鼎的茶茶の间。这家小店的主理人和多田喜,被当地媒体称为日本茶三贤人之一。我在他的店中喝了一款名为“流星”的日本煎茶,名字虽美,味道却也平平。日本茶总体滋味单薄,香气甜度的层次感都有先天的不足。
欣赏完了流星,已经临近中午,于是就留在店里体验茶餐。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是这顿茶餐里的一碗茶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日本的茶泡饭一样,茶粥里也看不见茶叶的影子,而只是用浓郁的茶汤调味,口感清爽,健康营养。据店员介绍,这款茶粥颇受日本白领一族的欢迎,近期已成为流行的时尚餐饮。
唐 阎立本 (传)《萧翼赚兰亭》,画面中描绘了唐人喝茶的情景
《萧翼赚兰亭》(局部)
其实中国自古以来,便有食用茶粥的习惯。亦或者说,茶粥也是中国众多饮茶习惯中的一种。要聊起茶粥的掌故,便不得不提唐代储光羲的茶诗《吃茗粥作》。
老规矩,还是从作者聊起。
储光羲,大约出生在公元706年,比诗仙李白小五岁,而比茶圣陆羽大二十七岁。他祖籍兖州(今山东兖州),居家则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唐开元十四年(公元726)中进士,当过安宜等地县尉,后辞官归隐。
到了唐天宝六载到七载(公元747-748)时,又出任太祝、监察御史。安史之乱时,储光羲于长安城陷落后被叛军所俘,并无奈接受了伪职。虽然后来又逃归朝廷,却还是遭到问责,论罪贬到岭南,最终卒于贬所。
诚然,储光羲并非一位成功的政治家,但却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储光羲擅长写田园诗,宗法自然是陶渊明的诗风。我们这里不妨读一首较为知名的《钓鱼湾》: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
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开头两句,描绘了钓鱼湾的美好春景。首句点题,兼点时令。二句一个“乱”字,写出杏花繁盛之貌,颇为灵动。三、四两句,写垂钓时所见景物及心理活动,两句纯用白描,体物细致,描写真切。结尾两句,抛开垂钓,转出新境。原来诗人意不在得鱼,而是等待友人来访。全诗透露出诗人虽在垂钓,但其注意力却并不只在鱼上,而是在观照自然景物中得到一种怡然自得的乐趣。
《唐人宫乐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全画描写了后宫女眷奏乐与饮茶、喝酒的场面
可能因储光羲与同为著名田园诗人的王维年代相近,因此后人总是会拿储、王与陶三位诗人进行比较。不得不说,储光羲是盛唐时期最爱写田园诗的文人,也最善于写质朴无华的古体诗。因此,后代不少人甚至觉得连王维都不如储光羲。像清代施补华《岘佣说诗》中就说:“储光羲《田家》诸作真朴处胜于摩詰。”的确,储光羲非常擅长写田园风格的五言古诗。包括这首茶诗《吃茗粥作》,也是秉承了他一贯的清丽文风。
但是,储光羲之最终没有像李白杜甫一样,成为光耀千古的大诗人。究其原因,可能就是诗风太像南北朝时的陶渊明了。艺术创作,不是模仿秀。咱们拿茶来举例子,例如白茶吧,原来只有福鼎、建阳、政和、松溪等几个传统产区。可自打白茶火了之后,云南、四川、贵州等地争相生产制作白茶。一时间,出现了茶叶山河一片白的奇观。但是模仿终归是模仿,各地的“类白茶”做不出自己的特色,还是终难跻身于名茶之列。写诗与做茶,其实是一个道理。
唐 周昉 《调琴啜茗图卷》
当然,这是单从文学角度的苛刻探讨。储光羲这首《吃茗粥作》,兼顾文学性与茶学价值,仍是不可多得的茶诗佳作。
说完了作者,咱们再来看题目。其实茗粥一事,也不是唐人的发明,而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美食。陆羽《茶经》中,便记载了西晋时期一件与茗粥有关的事件。其中写道:“傅咸《司隶教》曰‘闻南市有蜀妪作茶粥卖,为廉事打破其器具,后又卖饼于市。而禁茶粥以困蜀妪,何哉?’”
由此可见,西晋时不仅已经有了茗粥的做法,而且已经有了贩卖茗粥的小贩。那么茗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咱们来看诗文。
开篇的头两句,写的是时间。
显然,这首诗写在盛夏时节。树林子里的鸟都飞不动了,气温之高,可见一斑。在这样的暑天,诗人自然也是无精打采。一没有空调,二缺少冷饮,古人又该如何避暑呢?接着的三四两句,写的就是对策。
念,这里解释为爱怜。君,是对友人的尊称。原来在这样的热天,储光羲竟然外出访友了。在“鸟雀静不飞”的暑热之时,诗人的朋友率性地将“山中衣”脱去,躲在梧桐树的阴凉下休息了。所谓“山中衣”,即隐士穿的服饰,诗人也借此机会,向读者透露出了友人的身份。要知道,精英最重形象。甭说古代的官场,就是现如今的职场也是一样。再热的天气,外企白领也永远得穿的西装革履。热不热?热。累不累?累。能不能脱?不能。可隐士就不同了,人家不管那些繁文缛节,想脱就脱,潇洒的不得了。从“念君”二字可以看出,这位隐士的生活态度让混迹官场的储光羲羡慕坏了。
虽然已经宽衣解带,躲进了树荫之下,但还是觉得热得不行。远处的天空,倒是飘着几朵白云,但却也不曾遮蔽住烤人的“炎晖”。天气太热,走也走不了,坐又坐不住。怎么办呢?
淹留,即挽留之意。实在热得不行,储光羲的这位隐士朋友决定拿出避暑降燥的杀手锏——茶粥。
擂茶的原料,各地擂茶原料略有不同
夏天喝茶粥,似乎是唐代文人的共识。例如储光羲的好友王维,在茶诗《赠吴官》开篇便说:
“长安客舍热如煮,无个茗糜难御暑。”
茗与茶,是同义字。糜,是煮得稀烂的粥。因此,王维笔下的“茗糜”就是储光羲诗中的“茶粥”了。单吃茶粥可能有些单调,于是乎再配上一些“蕨薇”。所谓“蕨薇”,其实就是野菜。暑热时节,大鱼大肉,难以下咽。只有清粥小菜,最是开胃消暑。
最后两句诗,写的是闲情。
一碗茶粥下肚,清热去火,满口留香。诗人与隐士似乎住得挺近,所以也不急着回去。等到红轮西坠,暑热退去,再慢悠悠地散步回去也不迟嘛。一句“徐徐归”,写出了现代人所最缺乏的一种慢生活。五代时的名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其实也是继承了盛唐诗人的闲情。这样的结尾,极具诗情画意,引发人无尽的联想。我们读者的脑海中,大可以之为题,形成一幅诗意的水墨画,含蓄隽永,情味无穷。
虽然诗读完了,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唐代的茶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当代散文家汪曾祺先生在《寻常茶话》一文中写道:
“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唯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我曾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为这便是‘茶粥’了。有一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
汪先生笔下的这种茶粥,便与我在东京茶茶の间里喝到的相同。因为用的是茶汁,所以是只有茶香而不见茶叶。
擂茶需要将原料磨碎
但唐代的茶粥,却不会是这样。理由非常简单,当时流行的是煎茶法。将蒸青茶饼磨碎后,直接放入容器中煎煮。喝的时候是连茶汤带茶叶一起下肚,并没有茶水分离的概念。所以据我推测,储光羲所饮的茶粥,里面一定有茶叶。
除去茶叶,茶粥中的内容可能还很丰富。《茶经·六之饮》中记载:
“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
显然,陆羽对于这种大杂烩式的饮茶习惯持批评的态度。但他自己也讲,当时仍是“习俗不已”。储光羲比陆羽年长近三十岁,所以饮茶习惯自然也正是《茶经》中批判的那种“什锦派”了。据此我大胆推测,估计储光羲解暑的茶粥里,是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什么都有才对。
确定了茶粥的内容,咱们再来聊聊茶粥的形态。
王维仅比储光羲大五岁,算是同时代的诗人。王维在《赠吴官》一诗中,称茶粥为“茗糜”。糜,是煮得稀烂的粥。从这一点线索,便可看出这碗茗粥的状态应该是熬煮到近似于米糊状才对。
梅山擂茶,颇具唐代茗粥的古风
总体来说,唐代的茗粥应是既有茶又有米,同时兼顾各种香料食材的米糜。既有茶叶煎煮过的清苦,也有茱萸葱姜等物的辛香,食客的味蕾被充分的刺激调动。苦夏之日,茶粥自然成了消暑的佳品美食。
那么现在还能喝到与储光羲同款的茶粥吗?还真可以。我在湖南省安化县探访黑茶时,曾见识了当地的梅山擂茶,就颇具唐代茗粥的古风。
制作梅山擂茶,原料主要是新鲜茶叶若干,炒米、鲜花生仁、熟花生仁等物。除此之外,还要两样重要工具,即擂钵和擂茶棒。所谓擂钵,是当地烧制的一种粗制陶器。个头大小宛若蒸锅,但却是倒圆锥形,里面还有一排排的暗齿,起到加快研磨力度的作用。至于擂茶棒,则是半米长短的木棒。多用已结了油茶果的山茶木制作而成,坚固耐用且气味清香。
茶人擂茶,安化县广播电视台/王厅 摄
当地人打擂茶时要坐下,用双腿固定擂钵,再用右手攥紧擂茶棒,左手扶稳擂钵的口沿,一下下地戳下去。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一般制作擂茶时,先擂的是米以及生花生仁和生芝麻,随后再放入新鲜采摘的茶叶,最后则是炒熟的花生仁。这些食材不是简单的冲泡,而是要上火去熬煮,最终呈现的状态不是清汤寡水的茶汤,而是糊状黏稠的汤羹。
安化县举办的擂茶大赛,安化县广播电视台/王厅 摄
香喷喷的坚果炒米,再加上茶汁的调和,造就了梅山擂茶滋味甜咸适中,口感粗中带柔的独特风味。当地老百姓,至今保留着三餐两茶的生活习惯。夏日解暑,冬天驱寒,美味又健康。更有趣的是,当地老百姓习惯说“吃擂茶”而非“喝擂茶”。这岂不又与储光羲《吃茗粥作》的说法暗合了吗?
各位有机会到安化,除去喝一杯黑茶,也别忘了吃一碗擂茶。
那活化石般的饮茶习俗,正是大唐遗风。
杨多杰著《茶的品格——中国茶诗新解》
(本文节选自《茶的品格——中国茶诗新解》,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