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华盛顿州汉福德场区,最精密的仪器用来探测最轻微的振动。2015年9月,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的研究人员第一次侦测到了引力波,证实了爱因斯坦在一个世纪前的猜想。这项浩大的工程得益于精密制造,与仰望星空的特性相反,精密制造的产生源于18世纪时一个紧迫而现实的问题:人类能否驯服蒸汽,从中获取动力。
《追求精确》 湛庐文化|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 2023年5月
1776年,工匠威尔金森为瓦特镗削了几个直径50英寸的汽缸圆筒,误差不超过“一个旧时代的六便士硬币的厚度”,极大地解决了蒸汽泄漏的问题。威尔金森被称为“精密工程之父”,也是瓦特发明蒸汽机背后的功臣。在《追求精确》一书里,作者西蒙·温切斯特一路驶向汉福德场区的天文台实验场,又在历史中回溯到精密制造与工业时代的源头。日前,《追求精确》中文版出版,作者温切斯特在上海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讲述了关于“精确”的故事以及追求精确之外的可能性。
西蒙·温切斯特
西蒙·温切斯特1944年出生于伦敦,毕业于牛津大学地质学系,曾为《纽约时报》《国家地理》《卫报》等媒体长期撰稿,出版过《大西洋的故事》《世界边缘的裂痕》《教授与疯子》等不同领域的著作。地质主题研究和旅行调研贯穿了他的职业生涯与生活,因为在新闻和文学上的贡献以及在地质学上的不断探索,温切斯特在2006年获得了大英帝国勋章。在《追求精确》中,温切斯特带领读者穿越250年的历史,从英国北威尔士的铸造厂到曼彻斯特的工厂,再到美国迪尔伯恩的汽车生产线,以及美国的实验室,追溯了从工业时代到数字时代的技术发展历程。
温切斯特指出,机械精密而精确的特性是现代性的一个基本方面,而对精确度越来越高的要求,似乎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一条主线。基于精密制造,如今的机器与人工智能正在改变人类社会,与此同时,随着精确度不断向着更小的尺度推进,物质的固有属性开始变得模糊,当物质被描绘成波或粒子,它们本身既无法区分也无法测量,量子世界难以捉摸。面对某种难以预测的未来,温切斯特表示,或许我们应该抛下繁复的知识,试着向两三千年前的哲学家那样思考。
澎湃新闻:这本书的中文版本译为《追求精确》,而书封上的英语是“完美主义者”(The Perfectionists),你是怎么看待“精确”和“完美”的关系的?
西蒙·温切斯特:“完美主义者”是最初在美国出版时的书名。而到了英国,一些人指出,“我们讨厌完美主义者,他们尽是些令人恼火的家伙,只知道做事要‘尽善尽美’,卖弄学问。”“精确”是一种概念,与其说是指向完美主义者,不如说是关于追求完美。美国的出版方想要关注人,而英国的出版者更关注概念。
两者的关系很复杂。而另一个复杂的问题在于准确(accuracy)与精确(precision)的区别。想象你要向一个目标射击,你的意图是击中靶心,如果你实现了你期望的结果,那就意味着“准确”。而“精确”是当你一次次地开枪射击,即使不在靶心,但每一枪都击中同样的地方。精确意味着每一次都做同样的事情,而准确意味着做到你一开始想要做的事情。两者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不用太过深究,这本书里两个概念都有。
澎湃新闻:所以你也认为完美主义者是“学究”吗?
西蒙·温切斯特:我是这么认为。我自己不是完美主义者,看我的穿着就知道,我要是追求完美的话,我得精心搭配,鞋擦得锃亮。我在书里用很大的篇幅写了发明劳斯莱斯汽车的亨利·莱斯(Henry Royce)。他就是非常学究,非常挑剔。和他相处一定会令人恼火。但是我们庆幸有他的存在,因为他创造出了最好的汽车,之后他的公司又制造了非常完美的引擎和大型喷气式飞机等等。这就像我们看待天才的态度,他们对社会发展做出很大贡献,但你不会想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澎湃新闻:你在书里写到,“对精确度越来越高的要求,似乎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一条主线”,从威尔金森为瓦特蒸汽机做的圆筒形汽缸开始,书中每一章的公差也从0.1英寸逐渐递减。另一方面你也写道,当我们到达量子世界的时候,精密测量的规则已不再适用。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追求精确是否仍然有必要?
西蒙·温切斯特:就像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所提出的那样,当我们进入量子世界后,一切都变得难以理解,矛盾重重。但是我们正无可避免地走向量子计算,而有关容差的概念将全部消失,因为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现在,我们知道机械精度是有限的,你只能用计算机硅基芯片做出一定精度的金属机器或是陶瓷器品。这个精度可以越来越小,直到某个点,目前我们还没有达到这个极限,但已经非常接近。然而我们又打开了量子计算的大门,我们甚至不知道那里的极限在何处。你无法真正理解它,但你知道它会带来全新的巨大的计算力。
如今,整个人工智能世界一下子改变了一切,而未来它很有可能会得到量子计算的驱动。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继续追求精确是有必要的。因为在物理世界,我们依然需要让一切达到精确:我们仍然要做出非常精密的新型喷气机引擎,我们要继续研发新型磁悬浮列车,我们仍然需要制造运输系统,以及各种新型电动车。但是在智能世界,模拟大脑与人工智能步步逼近,出现了诸多让人不安的问题。1956年,刚刚提出了人工智能的概念,然后就变成了现实,到2023年已经让人焦虑。这就像你从背着降落伞从飞机上跳下来,一开始你还能俯瞰到地面,但是当你离它越来越近的时候,速度一下子变得非常快。
澎湃新闻:你说到人工智能未来可能会受到量子计算的驱动而不可预测,它和精确、控制的关系是怎样的?
西蒙·温切斯特:人工智能需要算法,算法又是由非常精密的电子设备以复杂的方式创造出来的,所以精确是人工智能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人工智能的问题要远远大过精确,就像《太空漫游2001》里的人工智能HAL要阻止飞船指挥长将它关闭那样,它可能会反过来控制它的创造者,这令人担忧。
今年四月,我的一本书在美国出版,写的是知识从古至今的传递。其中一个章节探讨了AI,写的时候ChatGPT 3.5问世了,我往书里又增加了一些案例,来讲述GPT 3.5的可能性。比如,英国诗人雪莱写过一首十四行诗《奥兹曼迪亚斯》(Ozymandias),大多数英国小孩从小就知道这首诗,我也从没忘记过那些美妙的诗句。于是我给ChatGPT 3.5输入了诗的头两句,它在20秒内就完成了,完成得很好,也具有某种“创造性”,但看起来有点空洞。整体上语言是优美的,只是它使用了一个句子:“然后我仰望大海”,我意识到人是不可能去仰望大海的。我把这一点告诉了ChatGPT 3.5的开发者,他们说,不用担心,ChatGPT 4.0绝不会再犯那种错误。这让我感到忧虑——如果它能创造这样优美的、语法上也万无一失的内容的话,像我这样的作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还有一个例子,在写《追求精确》的时候,我和编辑把某一页的第一句话喂给ChatGPT3.5,让它以这个作者的风格再写340字的段落。它花了五分钟写完,我的编辑非常满意。
澎湃新闻:中文版的推荐序里写到“人们追求确定性,但人类今天和未来的命运却越来越处于一种不确定的‘悬湖’状态。”人工智能的发展就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这一点,你对于人工智能对社会的影响是怎么看的?
西蒙·温切斯特:在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等反乌托邦的著作里,大众阅读机器所生产的内容,那些情节大同小异,但是人会一直看下去,就像是某种廉价酒精一样。那种现实在五十年前似乎是不可能的,但现在都是可能的。
我想我们需要把椅子往后退,思考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否则会有严重的社会问题。新设备让我们不必再做计算,不必再知道如何拼写,如何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手机能帮我们做到这一切,而这会毁掉我们的大脑吗?事实上我认为,这些设备清除了我们头脑里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本身就不是必需的。如果你去看那些伟大的哲学家,比如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他们其实“一无所知”,他们只会讲一种语言,不懂任何地理,也不去任何地方,他们对于历史知之甚少,也没有多少历史供他们了解。而这些大脑是干净的,就好像我们的大脑塞满了东西。我认为这些现代电子设备就像是让你冲个冷水澡,把不必知道的东西都冲走,然后让那些聪明的人——并非所有人——回到两三千年前亚里士多德他们思考的地方,也许人类会因此展开哲学思考,走向新的方向。
澎湃新闻:《追求精确》的最后一章关于“不完美”的启示,比如日本的侘寂,这是否算是“新的方向”?
西蒙·温切斯特:我喜欢新与旧、粗糙和精确的对比。我在这本书里举了一个例子:日本的精工手表每小时能生产1000多块石英机芯手表,但与此同时,就在公司工厂的同一层楼,大概有三四十个工匠在手工制作需要上发条的机械表。我很庆幸有这样的人,我觉得他们有益于社会的精神健康。
这个追求完美的世界可能有丢失工艺、历史和传统的危险。大自然本身就是不完美的,传统的手工艺也是如此,比如木制品。一个社会不能只有金属制成的精密物品,也得有无论怎么抛光、在显微镜下都会显出缺口的木制品。完美主义者得和不完美共存。
澎湃新闻:作为作家,你写过不少需要进行大量研究和实地走访的非虚构著作,追求准确或者完美在你的写作过程中意味着什么?
西蒙·温切斯特:应该说我是尽可能做到准确,也没有雇佣过研究者,都是我自己完成。如果书里有缺点的话,肯定是我的问题。
大概三十年前,我写过一本书,出了大错,出版方不得不把书从当时英国全部的书店撤走,否则会有诉讼,但那其实不是我的问题:那本书叫《那些贵族》(Their Noble Lordships),讲的是英国的贵族阶级,一共有五种等级,最高的那一级是公爵、之后依次是侯爵、伯爵、子爵和男爵。当时我写到历史上的第六位公爵,讲到他是个可怕而令人不悦的人,等到这本书出版的时候,他去世了,他的儿子成了第七位公爵。而我在书里写到“公爵是个糟糕的人”,就是这句话冒犯了他,让他提出要到法院去告我。就因为我省略了“第六位”,最终全部的书都下架了,而我得为书的重印付出全部代价。到今天,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澎湃新闻:你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是怎样的?
西蒙·温切斯特:我的下一本书关注风的自然史,我准备命名为《神的呼吸》(The Breath of the Gods)。我到世界各地去观察不同的风。比如温和的西风(Zephyr),还有密史脱拉风(Mistral)、西罗科风(Sirocco)这样的强风。在洛杉矶有一种圣塔安娜风(Santa Ana),这种风吹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感到不安。这一次到中国,我也会研究这里的一些风,在北京的世界气象中心探讨和风有关的话题。巧合的是,上一次我来中国是为《追求精确》做研究,我去了北京的中国计量科学研究院,实验室就在明十三陵附近,我和那里的研究人员们探讨了中国的原子钟。事实上,时间是一切测量的根基,归根结底,一切都关乎时间,而非长度或者重量。我对于精确很感兴趣,我也对风、对时间充满好奇,我想写的就是这些我所感兴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