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在其《小说的艺术》中曾说,“1985年7月,我毅然决定:决不再接受任何采访。”事实上,避开闪光灯的聚焦,远离世人的好奇,正是昆德拉移居法国后的立身处世之道。
然而,之于这么一个“神隐”的知名作家,在中国国内却有一本他的传记。7月12日,米兰·昆德拉去世的消息传来,澎湃新闻记者当晚拨通了传记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审、东欧捷克文学研究专家高兴的电话。提及自己的著作《米兰·昆德拉传》(2005年,新世界出版社),高兴却坦承给昆德拉作传,“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口述:
我并没有把这本书当作传记来写,书中只是对他的人生和作品进行梳理,可能是当年出版社出于市场考量,定名为《米兰·昆德拉传》。其实,给昆德拉作传,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他是一个严格封闭个人私生活的人,他的生平和经历都是有意向世人严加封锁的。
我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从他的作品找出各种线索,通过种种迂回的途径来贴近他的人生,毕竟在他的作品中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书的重点是在介绍他的小说和小说理论,希望给读者尽可能地呈现一个小说家形象的昆德拉。过往我们对于他存在太多的误读,当然,他的确也是一位容易被误解的作家。
由于他的出生和成长背景,特别是他成名的机缘是同1968年“布拉格之春”紧密相连。所以他特别容易被染上意识形态的色彩,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一开始,西方把他作为社会反抗型的作家来接纳,但他更愿意让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纯粹的小说家的米兰·昆德拉。他来到法国后,在一次研讨会上,有人恭维他的处女作《玩笑》“是一把头投向斯大林主义的匕首(大意)”。这话令他勃然大怒,他认为自己的小说写的就是爱情故事。
当然像他这种决绝的姿态,某种程度上也有点矫情。因为不管怎样,他小说中的时代环境的确无法同政治色彩剥离干净。但有一点还是足以证明他是位严肃的小说家,他探索的主题都是人类社会的基本主题,比如存在、进化。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实际上应该译作《难以承受的存在之轻》。存在,才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而不仅仅是生命。他在书中探讨了“轻”和“重”,以及媚俗等等。
“存在的勘探者”是昆德拉对小说家的定义,也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他经常说哲学家的任务是回答问题,而小说家的责任则是提出问题。同时,在小说形式和艺术上,他做出了大胆的探索与创新,形成了个人独特的风格。比如他认为小说中,只要是对小说本身有用,所有的文体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在他的小说中跨文体的色彩很浓,而且他经常会去打破故事的连贯性,经常让一些人物和情境无头无尾,而无始无终的故事则都服务于他自己的哲学思考和沉思。
昆德拉的小说十分机智,各种主题的转换也流畅巧妙,充满了怀疑精神。同时他又在作品中引入了游戏性,告诉读者,人性也好,世界也好,并不是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人们往往会觉得政治和性是他的作品的关键词,的确,他的小说中常有情爱场景的描绘,但这只是他的写作策略,并不是为了写性而写。昆德拉的小说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各个阶层都有他的读者,有些人欣赏他的诗意和哲思,有些人只是关注有趣的情节。
昆德拉小说的语言简洁凝练,接受感很强。在结构上也引入音乐复调的形式——他有着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底蕴,这源于他出生在一个音乐家家庭,成年后他甚至可以为诗歌谱曲。他对于美术和电影也有相当的习得,小说中的插图很多是他自己画的。实际上,他是个醉心艺术的人,只是在尝试了很多艺术门类后,最终确定自己要当小说家。他的好几部作品都被改编成电影,最著名的便是由《难以承受的存在之轻》改编的《布拉格之恋》,但他对这些改编并不满意,认为过于偏向小说中的政治抗议部分,但自己最看重的对世界的拷问,这些哲理沉思部分则被淡化了。昆德拉是1929年4月1日出生的,那天是“愚人节”,我觉得这成了他一生巨大的隐喻。
昆德拉在后来更愿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位法国作家。他认为相较于捷克语,法语是更通用的语言,法语写作更能够把自己推向世界。同时,法国文学是他文学创作的一个源头,是他文学的故乡。再加上法国在他最困厄的时候,接纳了他,授予他国籍,这都让他对法国怀有特殊的感情。即便2019年捷克政府恢复了他的国籍,他也仅仅把这视为象征性的仪式,依然在法国定居。
昆德拉晚年遇到的一场最大的风波是“告发事件”,捷克国内有人从内务部的档案里找到了他的名字,称他曾是警方的“线人”。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件事对昆德拉的冲击还是很大,他为此特别郁闷,几乎闭门不再见客。另外,以他的文学成就,早就该得诺贝尔文学奖,尽管对于这样一位老人得不得诺奖都无损于他在文坛的声誉,但终究是一个遗憾。我想他是带着一点小小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昆德拉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译介进国内。当年有两位外国作家可以说在社会上引发了现象级的关注,一位是昆德拉,另一位就是马尔克斯。之于后者,大家在认识上并没有太大的分歧,阅读昆德拉就见仁见智了。一开始评论界还有人把他的作品归于“伤痕文学”,这肯定不是他的本意。
最初作家出版社以“内部资料丛书”的方式来介绍他的作品,即便如此,当年也克服了重重障碍,甚至要征得捷克驻华使馆的同意。我认为这也是当时中国出版界的智慧,越说这是“内部资料”,实际上更引人注目。上世纪80年代,人们都是如饥似渴地接受异域的文学,第一个译本便是著名作家韩少功和姐姐韩刚的译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尽管里面有一些理解上的误解,却是纯正的中文表达,对昆德拉的笔触也有基本的把握,一下子就引发了“米兰·昆德拉热”。之后作家出版社又把他的《玩笑》《为了告别的聚会》等从英文本译介过来,那时中国还没有加入版权公约。
这个热度持续了十几年。80年代的知识阶层聚会,几乎言必称米兰·昆德拉,如果你没看过他的书,那简直就是有点out了。除了小说作品,他的小说理论也对中国作家和读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