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写你想写的小说,要写你能写的小说。’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这句话,我教书时起码引用了一百多次。但如果要给《欢迎来到人间》拎一个关键词,那却还是——‘我想写’。”毕飞宇说,他终于写出了真正“想写”的故事。
《欢迎来到人间》小说的创作动因来源于一则医疗新闻。当新闻结束的时候,小说开始了。故事中,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傅睿无休无止地扮演着好儿子、好丈夫和好医生,他自我的面目却逐渐模糊,他的精神世界溃如废墟。
最近,《欢迎来到人间》的新书分享会在京举办,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与本书作者毕飞宇进行了分享。
左起:张莉、李敬泽、戴锦华、毕飞宇
一个作家的十五年
“我为飞宇高兴,飞宇几乎在书里把自己重新雕刻了一遍。对一个心怀壮志的作者而言,十五年的积蓄绝非停滞。一个作家的十五年是值得的。”李敬泽在首发式上感慨道。
毕飞宇
李敬泽说:“《欢迎来到人间》关乎我们生命的根底,在经受精神与身体震荡的危机时刻,各色人物如何以各种方式,凭借生命的惯性进行‘超越’,本书做了极为艰难的探索。它涉及的是当代文学未曾触及的,不在当代小说的表达惯性里的东西,非常不易;惟其不易,小说中的生命景象才是有洞见的,才是足以震撼我们的。”
《欢迎来到人间》
人有两套生活:一套装满别人,一套隐于自我。《欢迎来到人间》中,外科医生傅睿年轻有为:他人眼中的好儿子、好丈夫、好医生;但独面自己:人生轨迹早已被安排、持续满足他人期待、自我面目模糊不清。岂止傅睿,这难道不是每一个被迫完美者的精神素描?
“傅睿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他努力做别人眼里的孩子,而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除了是别人眼里的孩子还能是谁。”李敬泽认为,傅睿可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展开对读。“傅睿为我们打开一个很不寻常的形象,这个形象所包含的精神复杂性和精神难度,在当代文学中极其少见。”
戴锦华:我们时代的心理现形记
戴锦华认同李敬泽对傅睿的定位,“中国当代文学中,人物相对缺少现代性,而傅睿却是非常典型的现代人,是独特的、当下的中国人。”她认为,“傅睿不是个案,他就是我们,是光鲜行走在现世之中的我们,内心溃烂、空洞而丑陋。”
提及整部小说的价值,戴锦华表示:“它是我们时代的精神症候,是我们时代的心理现形记,我们每个人在其中都可能以不同的方式看到自己,以不同的方式解惑。事实上傅睿的‘病态’始终是我们的常态,经由这个故事,我们看到自己常态的病态,并获知这种常态如何得以维系。”
戴锦华认为《欢迎来到人间》也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现代小说,类似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正发生》中的表达:人因一件小事,突然被甩出轨道,不知要滑向哪里,却引发了雪崩似的连锁效应。《欢迎来到人间》也通过意外事件的发生,写出了傅睿这颗“行星”被抛离轨道的状态,所发生的一切构成了他漫无目的的生命惯性。
面对世界性的忧郁症泛滥,在当代人连崩溃都往往静音的当下,我们该如何自处,戴锦华提示说:“尽管给不出具体答案,但藉由这本小说,我们得以反身思考自己,思考时代,以及在这其中放置我们自身的种种可能性。”
张莉:他写出了中国人超越性的现实与常态
张莉认为《欢迎来到人间》贡献了傅睿这样全新的形象,他生活在别人的认可之下,逐渐走向精神的决堤。正如毕飞宇《小说课》中提及的,一个人永远活在别人的认可之下,是莫大的悲哀。“因此这也是一部关于自我和外在认可之间矛盾的小说。”
小说中一处细节令张莉印象深刻:傅睿小时候,妈妈剁鸡划伤手,傅睿见了毫无反应,继续忙着写作业。面对妈妈的伤心质问,他冷漠回答:“我又不是医生,你问我也不管用啊。”张莉感叹:“这其实是生活中常见的中国母亲,她处处着意,要培养出完美的孩子,而孩子却报之以淡薄和冷漠。毕飞宇作品里每一处都是日常的生活细节,组合在一起,却既有现实感又富超越性。”
毕飞宇的书写清晰冷静,通过“痒”、蚊子等身体异质感受来透视傅睿烦乱的内心世界。对于小说的身体叙事,张莉尤为欣赏:“小说中很多关于身体的解读,包括傅睿经常感到的身体之痒,具有鲜明的隐喻性症候。”
《欢迎来到人间》是一部聚焦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小说。精神无形,难以言说,写作难度极大。面对挑战,如何想写,又为何要写?毕飞宇特别提起李敬泽当年对自己的勉励:“不管怎么说,《青衣》也好,《玉米》也好,《平原》也好,你写的还是历史。”毕飞宇转述道,“敬泽说,我觉得一个很牛的作家,最关键的点在于如何去体验当代,概括当代,提升当代,表达当代。”
朋友的此番提点,让毕飞宇立志要写这本书。“我得让中国的当代以现代汉语的形式,从我这个160斤的身体里捋一遍。”在潜心创作的十五年中,毕飞宇花费大量时间在医院中实地学习,以充实小说中的医疗细节。“这部小说是我的噩梦。在没有完成之前,我无数次想要放弃,起码有十次以上。但是每一次都摆脱不了,我还是要写完它。”
当小说画上句号,毕飞宇如溺水者上岸,回归真实的人间。多年的苦心创作被毕飞宇形容成一场梦,如今,幻梦已醒,欢迎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