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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安德特人所经历的气候变化

在21世纪的欧洲,狂野巨兽大都被禁锢在玻璃和铁条之后。泰晤士河两岸的“水坑”不再是野兽们的乐园,而是挤满了威斯敏斯特的政客,昔日肆意流淌的河流最后一次目睹巨型动物出现,是在2000多年前。

在21世纪的欧洲,狂野巨兽大都被禁锢在玻璃和铁条之后。泰晤士河两岸的“水坑”不再是野兽们的乐园,而是挤满了威斯敏斯特的政客,昔日肆意流淌的河流最后一次目睹巨型动物出现,是在2000多年前。如今伦敦的狮子由青铜塑成,那圈蓬松夸张的鬃毛是它们的祖先所没有的;河马们在混凝土水池里游泳,就连鹿群也成了皇家游乐的对象 。但是在英吉利海峡对岸,野兽们正准备卷土重来:棕熊在比利牛斯山脉游荡,野猪在柏林郊区闲庭漫步,狼群很快将在北海海岸留下脚印。

我们通常站在安全距离外,惊叹那些存活至今的野生动物,所以很难想象这座大陆曾经充斥着各种更大的动物,要联想整个消失的自然背景更是难上加难。有关尼安德特人的记载大都呈现出冰蓝色的色调,他们的祖先也都被描绘成身穿兽皮、适应北极环境的生物。早期从洞穴或采石场发现的主要是像驯鹿这样的物种,或者是其他动物的长毛版,比如猛犸象和长毛犀。尼安德特人生活在冰冻世界的概念早已深入人心,但是要理解他们真实的经历,意味着解构一个简单非凡的“冰河时代”,探索他们生活的那个拥有不同动物种属的世界。

古菱齿象复原图


其他更罕见的19世纪遗址出土了各种奇怪的动物遗存组合:英国约克郡维多利亚洞穴出土的动物遗存中除了鬣狗,还有河马和一头怪异的古菱齿象,其中既有曾栖息在遥远南方的极地物种,也有北上深入欧洲的热带物种。地质学家虽然在理论上理解那些消逝的远古环境,但其实这就如同雾里看花,需要慢慢走近才能真正理解地球的浩瀚历史。到19世纪80年代,有确凿证据表明,席卷北欧大部分地区的极冰扩张与如今温暖的“间冰期”相吻合。

尼安德特人经历的间冰期远远多于冰期

古气候真正的复杂性直到100年后才为人所知。地球气候受地球绕日旋转的永恒华尔兹影响,呈现冷暖交替的循环模式。地球运行轨迹从椭圆形到近圆再到扁圆的变化以及旋转轴的倾斜摇摆,都会对地球气候产生影响,相关细节巧妙复杂,却又可以预测。说到底,日照面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空气和海洋温度,这些是驱动极地和山地冰川膨胀与融化的主要因素,由此产生的效应会导致气候变化。

证据就隐藏在海底沉积物以及格陵兰和南极的冰层之中。从地下深处钻取的岩芯包含许多古老的古气候记录,以千年为尺度揭示了10多万年来的全球气温变化。通过对比其他记录较短的历史遗存,比如湖床中的花粉序列、古代冻土带吹来的灰尘堆积物、洞穴中的浮石或热带珊瑚礁,确定其年份,研究人员有可能在巨大的时间跨度内精确校准古气候。

这一模式表现出惊人的统一性 :地球冷暖交替的气候循环在波动强度上表现不同,有时持续时间相对更长,但各种记录显示地球脉动与此保持同步。研究人员利用众所周知的深海氧同位素阶段(英文首字母缩写为MIS,取自深海岩芯数据)对这些时间漫长的气候模式进行标记 。我们现在处于深海氧同位素第1阶段,是距今大约1.17万年最后一个冷期结束后随之而来的暖期或间冰期。

深海氧同位素第1阶段标志着地质年代学中全新世的开始,全新世之前(将近百年周期)到距今将近200万年是更新世。回溯历史,你可以看到暖期的温度峰值对应深海氧同位素曲线的奇数阶段,比如第3阶段、第5阶段、第7阶段等,而冷期的温度谷值则对应深海氧同位素曲线的偶数阶段,比如第2阶段、第4阶段、第6阶段等。即使元素出现的时间较早,尼安德特人独特的身体和文化特点开始占据优势地位也并非是在冰期,而是在距今35万年之后的深海氧同位素第9阶段。此外纵观距今40万到4.5万年的整个时间跨度,尼安德特人经历的间冰期远远多于冰期,这与人们的普遍看法截然相反。

我们认知中的另一大进步在于:所有气候阶段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都包含更小的、时间更短的温度波动,也就是寒冷的“冰段”和温暖的“间冰段”。这些次阶段通常用字母标记 ;接下来我们要深入分析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的第一个温暖时期,也就是所谓的5e。5e可能持续数千年,也可能只有数百年,而且气候突然急剧变化。剧烈的温度、环境甚至海平面变化有时能在人的短短一生中全部出现。

所有这些意味着我们能详细重建尼安德特人任何时间点的生活环境及其消失时的自然环境。这个时间点落在距今大约4万年的深海氧同位素第3阶段,因此我们要特别关注该阶段的气候和环境变化。它本身虽然被归为间冰期,但其实更像是距今6.5万到3万年之间一个延长的暖期,这段时期总体上较冷的气候延续时间更长,从深海氧同位素第4阶段初一直到第2阶段末。

与更古老的真正的间冰期相比,深海氧同位素第3阶段对大多数尼安德特人来说都谈不上温暖舒适。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区的夏季与现代苏格兰高地的气候差不多,秋季则格外潮湿。说到尼安德特人,我们总会想到他们弯腰弓背、冒着暴风雪艰难前行的画面,但说是冒着瓢泼大雨也没错。不过冬季的气温肯定更低,连续数月都是冰封大地的场景。但是深海氧同位素第3阶段的欧亚大陆绝不是冰冻荒原,相反,这个气候循环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具有不稳定性,气温存在快速的起伏波动。

超越冰雪

如果说尼安德特人在暴雨中蹚过泥泞和在雪地中艰难跋涉一样出人意料,那么还有比这更让人惊奇的。最近一次真正的间冰期,也就是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比现在更加温暖。随着之前深海氧同位素第6阶段的冰期结束,全球气温快速升高,在距今大约12.3万年前达到峰值,而这正是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的次阶段,也就是所谓的伊姆间冰期。到目前为止,这仍旧是整个欧亚大陆人类经历的气候最温暖的时期。它持续了大概1万年,从地质尺度看非常短暂,但相当于大约500代人的时间。

尼安德特人狩猎图


那么,这个温暖宜人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呢?至少早期的阳光比现在更加充足。那个时期,地球相对太阳的位置稍有不同,夏季的日照面更大,导致全球平均气温高出2到4摄氏度,效果显而易见。如今雪线上的高山洞穴在当时温暖潮湿,足以促进石笋生长,广阔的森林遍布整个大陆。最引人注目的是,极地冰盖和冰川融化促使海平面上升了大约8米。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海平面越来越高,种类繁多的树种不断更迭。花粉记录显示,桦树和松树林逐渐被橡树密布的林地取代,其中零星点缀着榆树、榛树、紫杉树和椴树,最终发展壮大为茂密的欧洲鹅耳枥树林。这些树种后来被云杉、冷杉和松树取代,而后期出现的树种预示着气候更寒冷的冰期即将出现。在这片树种变换、跨越万年的林地中,生活在不同时期的尼安德特人听到了不同的黎明合唱。吵闹的交嘴雀和冠山雀逐渐销声匿迹,愚蠢的松鸦和美艳的歌鸲随即登场,最后在寒冷的清晨,只有咔嗒作响的松鸡在四处游荡。

伊姆间冰期的动物群也颠覆了人们对尼安德特人的传统认知。当时的动物除了将食谱从草延伸到绿叶植物的野牛和野马外,还有野猪、狍子及其浑身布满斑点的亲戚黇鹿。河狸大量啃食小树,导致山谷河水泛滥,创造出大量可供龟类游弋的新栖息地。在一次奇怪的生态转移中,这些爬行动物沦为了獾的食物。

气候变暖带来了其他大型动物,比如水牛、古菱齿象和河马,但一种来自南方的移民特别有趣,那就是猴子,特别是巴巴利猕猴。

英国斯塔福德猴子森林中的巴巴利猕猴


如今,巴巴利猕猴仅栖息在北非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区,特别是山林地带。然而在更新世,它们的分布要广泛得多,偶尔也会出现在早期和晚期的尼安德特人遗址中。德国的胡纳斯洞穴遗址可能就来自伊姆间冰期,而在出土尼安德特人牙齿和石器制品的同一地层也发现了巴巴利猕猴的骸骨化石,同为灵长类动物家族的成员,相互碰到肯定是常有的事。巴巴利猕猴主要以植物为食,但是在食物匮乏时也会捕食昆虫,甚至是幼鸟和兔子一类动物。它们现在喜欢捡拾人类的垃圾,过去可能也捡拾尼安德特人的残羹冷炙。

伊姆间冰期的世界听着就像一片绿色天堂。尼安德特人虽然不用担心冻伤,但这里也并非热带俱乐部。对狩猎采集者来说,在落叶林生活可谓举步维艰,因为那些能吃的植物大多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才能吃到。类似坚果和浆果这种容易采集的食物通常都具有时令性。大型猎物就在附近,但是在森林里,要寻找它们难如登天。

由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发现伊姆间冰期遗址,研究人员开始怀疑尼安德特人是否真的适应了该时期的环境,但事实上,后来的侵蚀可能导致该时期的大部分沉积物消失了。如今已知的伊姆间冰期遗址大约有30处,但很少有洞穴或岩棚。它们大多保存于深埋的湖床或是富含碳酸盐的地表泉水中。在那个世界,靠近水源生活很有道理,因为所有猎物都离不开水。

较新的研究结果也显示,伊姆间冰期的原始丛林并非连绵不断的巨型绿色天幕。在德国东部的诺伊马克诺德,两个深层湖床保存的完好程度令人惊讶。研究人员每向下5厘米取一次样,从中寻找微小的植物、昆虫和软体动物碎片,结果发现湖岸周围生长着种类繁多的植物。除了自然林地外,这里还有矮小的榛树丛和草木葱茏的干燥区,脚下则长满了直立委陵菜、艾蒿和雏菊。这种五颜六色的环境吸引了各种动物,既有野猪和古菱齿象等森林动物,也有美洲野牛或原牛之类的食草动物。像野马这样的食草动物游走在不同的生态位之间,但骨骼化石甚至足迹,都显示湖泊吸引了所有的动物物种。

尼安德特人围猎长毛象


尼安德特人如何融入这个林地世界呢?诺伊马克诺德湖床的沉积层序包含伊姆间冰期初期炽热干燥的阶段。这个阶段还没有形成茂密的林地,动植物种类更加纷繁多样,我们发现的大多数考古遗址都来自这一时期。后来随着林地减少,湖泊缩小,猎物可能变得更加稀少,尼安德特人也被迫分散,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消失:林地茂密时期的上层沉积物中包含超过12万块动物骨骼碎片。这是伊姆间冰期屠宰物格外丰富的记录,同时证明即使繁茂的叶片遮挡了阳光,猎物躲在粗壮的树干后面很难发现,尼安德特人照样能顽强生存。

尼安德特人在诺伊马克诺德遗址追踪鹿群,而向西穿过海峡,动物们似乎过着无人惊扰的生活。事实上,从深海氧同位素第7阶段末到第3阶段初的15万年里,英国似乎看不到古人类的身影。深海氧同位素第6阶段的严寒退却,或许为古人类的回归创造了机会,但一场巨大的自然灾难可能阻碍了这一进程。整个冰盖融化的冰川融水和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洪泛河水在英国东部到法国之间的白垩山脊后面汇聚,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湖泊。松软的岩石因为不堪重负而崩塌,汹涌的洪流狂泻而出,席卷海峡底部。地震勘探结果揭示了洪水碾过巨大山谷时留下的斑驳痕迹,如今这些都已深埋于海底沉积物之下。这股洪流的汹涌强劲令人惊叹,要说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只有环绕火星一半的峡谷。尼安德特人可能在数公里外就听到了这种震耳欲聋的轰鸣,而距离更远的猛犸象群可能感受到了穿越地面的次声波。

多格兰原本地处英国和欧洲大陆之间,是一片空寂荒凉、人迹罕至的荒野,如今早已没入水下。当时,尼安德特人必须通过深邃的峡谷、危险的滑坡地带和广阔的岩石砾石区才能到达英国高地,这或许足以让他们望而却步。但是在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的初期,海平面也开始快速上升。古人类还没来得及到达,英国就成了隔绝之地。所有能顺利抵达的喜温物种,比如大象和河马,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能顺利穿越湿地、洪泛河流,甚至是短距离的海洋。6万年后,气候逐渐变冷,海平面充分下降,多格兰在深海氧同位素第4阶段的末期浮出水面。当猛犸象赖以栖息的草原环境再次从大西洋延伸至太平洋时,尼安德特人和野马群再次回归最西北的活动范围。古人类先驱之前可能渡海的唯一线索,就来自英国东南部出土的几件疑似石器,它们可能源于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末的冷期。但是如果这些石器是真的,海平面当时并没有低到能让人类步行通过,那尼安德特人是如何到达英国的呢?这点至今仍旧不得而知。

气候危机

随着古气候和环境研究分辨率的提高,研究人员发现即使在伊姆间冰期也存在短时期、大幅度的气候变化。最高温度和最高海平面均出现在距今12.6万到12.2万年的4000年里,随后气温开始逐渐降低,但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接下来就是所谓的伊姆间冰期末期干旱事件(Late Eemian Aridity Pulse,缩写为LEAP),一段危机时期。相关证据来自被古代洪水淹没的火山口内的湖泊沉积物。这些极细的沉积层(人称“纹泥”)只有1毫米厚,是日积月累的结果。这份距今大约11.86万年的纹泥档案揭示了某种奇特现象 :整整468年,沙尘如雨点般落下。研究人员测算出50多次严重的沙尘事件,每次都证明当地突然变得寒冷,出现干旱。植被骤然减少导致水土大量流失,大规模的沙尘暴席卷大地 。其他资料也记录了这次严重的气候冲击,从流石数量突然停止增长,到花粉核揭示的环境变迁——短短100年内,温暖的森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苔原 。显而易见的是木炭在多个沉积层中重复出现,这说明气候非常干燥,丛林经常燃起大火。

我们只能想象尼安德特人是如何在短短两三代人的时间里破坏他们熟悉的森林,导致气候难以预测并不断恶化。这次沙尘事件是典型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气温和湿度的短暂回升虽然给一些喜温树种提供了复苏的时间,但其他地区再也无法恢复生机。

不过针叶林的兴旺标志着降温的开始,而这种情况可能持续到了更新世晚期。真正的苔原在距今大约11.5万年覆盖整个欧洲北部,极地冰盖大幅扩展,大规模的冰山舰队开始南下,最南可达伊比利亚半岛。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的间冰期接近尾声,随着它的影响日益减弱,冷热交替的振荡开始加快。即便如此,尼安德特人仍旧在逆境中顽强生存。在间冰期的最后时刻,尼安德特人遗址的数量大大增加,技术发明也在增加。

冰河世纪

尼安德特人成功躲过了森林 、高温和沙尘的死亡威胁,但面对真正的冰河世纪又将如何呢?在冰河最盛的阶段,平均气温比现在大约低5摄氏度。这足以让数百米厚的巨大冰锋离开极地。

不同的冰期,冰盖的范围也不尽相同,但是在深海氧同位素第6阶段温度达到峰值时,它们最远扩展到了英格兰中部地区,并穿越海峡到达德国的杜塞尔多夫。在深海氧同位素第2阶段的末次深冻期,就连法国西南部也成了永久冻土和极地荒漠,而如今这地方夏季的温度能达到40摄氏度。除了天气寒冷外,海洋结冻会导致全球海平面急剧下降,有时低于100米。这为冰川生命带来了屈指可数的好处之一 :广阔的新陆地形成,四周是富饶的河口。

当地时间2021年5月8日,意大利罗马南部San Felice Circeo的Guattari山洞出土9名尼安德特人化石。


但是即便冰盖范围没有扩大,形势依旧异常严峻。气候模式可能非常奇特,降雪和冰暴达到我们前所未见的规模。而且冰期除了天气寒冷,空气也异常干燥。在永久冻土带,干冷空气和冰冻地下水相结合,使脱水成为真正的威胁。

所有这些对环境造成了巨大影响。在欧亚大陆北部的大部分地区,松树林消失殆尽。冰缘冻土带延伸到了冰帽南部,形成一块由耐寒的苔藓、地衣和矮树组成的色彩斑斓的地毯,它们努力生长的话可能会超过人的脚踝高度。继续向南,土地的硬度开始软化,变成草原—苔原,类似今天西伯利亚的部分地区,但当时生存的动物种类如今早已找不到类似物。轻风拂过交错分布的香草、杂草和灌木丛 ;春季,这里犹如绿色的海洋,而秋季就像燃烧的火焰和鲜血一样光彩夺目。

植被比较茂盛的地方形成了许多微生境,花粉和木炭记录显示有些树木仍旧茁壮生长。星罗棋布的河流环绕在柔韧的桦树林周围,就连间冰期的漂流者——橡树和椴树也偷渡到了隐秘的峡谷中。继续向东前往亚洲,这片大草原开始零星出现针叶林:水分充足的针叶林备受驼鹿青睐,但要在针叶林中穿行非常艰难。即使是在地中海附近更加人迹罕至的南部地区,气候干燥时植物群落也会随之改变。

尼安德特人大多避开了真正的北极环境。举例来说,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末期丰富的尼安德特人考古记录只有在第4阶段呈现持续严寒时才真正开始减少。有些人可能向南迁移,另一些走向灭绝,但是在深海氧同位素第4阶段,尼安德特人的遗址非常罕见,这可能和短暂的气温激升有关。披毛犀和猛犸象也纷纷离开最严酷的冻土带,将其留给驯鹿或北极狐这类北极特有物种。

最耐寒的动物麝牛,适应了严寒和深深的积雪,只有在极端冰期才向南迁移。令人着迷的是,偶尔有遗址在出土石器的同时,也出土了麝牛的骸骨化石。研究人员证实尼安德特人足以应对冰河时期的终极环境挑战——至少是暂时应对。但是深海氧同位素第3阶段能证明,尼安德特人在草原—苔原地带生活得更开心,因为当时食草动物的种类之多几乎足以媲美今天的非洲大草原。如今,研究人员对更新世的气候和环境有了更细致的理解,用“超北极”理论来解释尼安德特人的解剖学特点,变得更加不确定了。

从海岸到山巅

地球气候犹如过山车,冷暖起伏跌宕不平,尼安德特人在数十万年繁衍生息的过程中不得不适应各种极端天气。更重要的是,研究人员对他们生活世界的研究已经从气温扩展到了自然环境。

欧洲是最早发现尼安德特人遗迹的大陆,也被普遍认为是他们活动的中心区域,但其实他们的分布范围远远不止于欧洲。研究人员在探索尼安德特人活动的地理广度后发现,他们虽然适应了草原—苔原环境,但从生态学角度看,同样应该视其为地中海的森林生物。像意大利南部这样的半岛即使在深海氧同位素第5阶段之后仍旧气候温暖,足以让河马存活下来,而且据我们所知,尼安德特人直到灭绝之前,始终在类似场景中繁衍生息。

我们首先从欧洲东南端的直布罗陀开始。在这里,高耸的直布罗陀巨岩直接伸向地中海,这是欧洲唯一仍能见到野生猕猴的地方。DNA证据显示它们并非古代猕猴的后裔,而是历史上从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多次引入的产物。透过茫茫海雾,从这里依稀能够看到北非,但更新世的灵长类动物却以尼安德特人的形式在这里扎根生活。直布罗陀是个弹丸之地,长度仅6公里,却是一个多样化栖息地的缩影,即使在最恶劣的气候剧变时期,也得天独厚地受到稳定的自然环境滋养。橄榄树林、壁虎,甚至树蛙都已经存活了数万年,并未受到伊比利亚半岛偏远北部恶劣干旱环境的影响。这地方对尼安德特人来说绝对是黄金地产:自然资源丰富多样,栖身的洞穴还能沐浴到晨光。

直布罗陀巨岩从古至今吸引了众多人类纷至沓来。200多处洞穴中出土了新石器时代和罗马时代的人工制品,不过从18世纪开始,这块巍峨巨岩发挥了更加重要的作用。如今,昔日的军事防御工事、现代缆车与自然保护区展开地盘争夺战。自然保护区内,猕猴们不断骚扰游客获取零食。可是在巨岩下,神秘隧道系统比这块石灰岩的整个海角蜂窝状结构还要长10倍。军事挖掘活动始于18世纪,福布斯头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重见天日。稍晚些时候,多萝西·加罗德的导师——法国史前历史学家亨利·步日耶(Henri Breuil)“一战”期间以此作为据点,发现了魔鬼塔的孩子。但是直到20世纪80年代,研究人员才对悬崖沿线的大型洞穴进行勘察,揭示了海岸尼安德特人的生活状况。

只有海平面像今天这么高时,地中海反射的晨光才会投射到巍峨险峻的先锋洞穴和戈勒姆洞穴,但海洋对生活于此的尼安德特人来说一直都很重要。当海岸较近时,他们收集海产品,充分利用那些比较罕见、个头更大的海产品,比如鱼类或海洋哺乳动物。

在冰期,海岸后退了将近5千米,尼安德特人的洞穴前露出一大片干燥的沙丘平原,但即便在当时他们也要向东步行很远,才能从岩石密布的河口地带带回贝类,包括大型贻贝。

正如我们在第八章将要看到的,尼安德特人作为海岸觅食者,在大西洋和地中海沿岸留下的少数遗址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数百处遗址因海平面上升而淹没于汪洋之下:海洋中肯定有淹没的洞穴,而螃蟹和可疑的海鳗作为洞穴中的现任住户,与深埋的海产品遗存完全吻合。如今,海底考古勘察工作开始在欧洲的岩石边缘展开,但是我们必须重新思考尼安德特人的行迹,他们不仅昂首阔步穿越大草原,也在沙质海岸留下了串串脚印。

如今,直布罗陀洞穴遗址前的海滩上混杂着挖掘军事隧道产生的爆破碎片,当时的军事工程也包括为“二战”驻军建造巨型水箱。镇上的物资供应如今仍令人担忧。20世纪80年代,人们在悬崖上方大约250米高处修建基础设施时发现一处小洞穴。这是尼安德特人在这个小型山地环境狩猎时的临时落脚点,他们的主要猎物野山羊是山羊的亲戚,但块头要大得多。这座遗址因为发现野山羊的骸骨而被命名为野山羊洞穴,但是尼安德特人来到这里似乎并不是为了短暂歇脚,甚至不是宰杀猎物,因为洞穴内几乎没有发现石器。相反,最吸引人的可能是下面一览无遗的广阔平原。他们带着捕获的野山羊下山返回戈勒姆和先锋洞穴,可能是沿着沙子在悬崖堆积成的巨大沙丘滑行而下,这对背负沉重猎物的尼安德特人来说无疑是一条捷径。

当地时间2018年3月1日,西班牙阿达莱斯,研究人员在安达卢西亚洞穴研究尼安德特人创造的洞穴壁画。


在其他数十个地势险要的尼安德特人遗址也发现了野山羊骸骨。面对敏捷傲慢而且极其强悍的野山羊,尼安德特人必须采用特殊的狩猎技巧,而且要特别小心地避开它们巨大的弯角。也许更难捕获的是臆羚,但我们也发现了臆羚骸骨,西班牙中西部海拔大约1400米的卡勒朱埃拉斯(Las Callejuelas)洞穴遗址就有一些。这里的气候即便今天仍旧寒冷干燥,那么海拔更高的地方呢?答案是没问题 :生活在阿尔卑斯山脉、喀尔巴阡山脉和其他山区的尼安德特人都生活在海拔2000米以上。除了间冰期全盛期之外,这片巍峨山脉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都是冰川密布,雪漫山坡。他们为何选择如此极端的地方呢?马鹿等物种会季节性迁徙到高山牧场,这或许提供了一种解释。但山区本身可能就具有吸引力,这里随处可见各种优质石头,正是尼安德特人时刻关注的资源。他们甚至就像后来的史前部族一样,逆流而上追溯鹅卵石的源头。

他们的捕食对象可能包括其他山地特有物种,比如冬眠的熊,但是其他证据也表明,尼安德特人似乎在高海拔地区非常活跃,因为他们在那里表现得如鱼得水。法国比利牛斯山脉的榛子洞穴(Noisetier Cave)海拔超过800米,而在距今10万到6万年,那里并没有明显的山地资源吸引尼安德特人。他们狩猎的马鹿和盘羊在低海拔地区很常见,洞穴附近也没有特别优质的石料。但是就像世界各地的其他许多洞穴一样,这里常被他们作为停留之地,哪怕只是短暂停留。这些尼安德特人要么是永久的山区居民,要么是在前往其他地区的途中稍作停留。如果是后者,我们要考虑他们当时是要翻越比利牛斯山脉。这得到了石器溯源研究的支持,该研究证实尼安德特人经历长途跋涉,翻越了比利牛斯山脉、法国中央高原和其他山脉。

不管是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还是海岸地带,几乎鲜有自然景观能让尼安德特人望而却步,他们的足迹甚至遍布浩瀚的沙漠,这与我们期望中他们是北极专家的情况截然相反。直布罗陀和土耳其之间温暖而又多岩石的地中海生态系统最终转变为更加干燥的中亚环境,这些地区都具有丰富的尼安德特人化石和考古遗址。

从生态学角度看,他们能够适应各种自然环境下的事物,从海枣到橄榄,从乌龟到瞪羚,甚至是阿拉伯半岛边缘的巨型骆驼。

目前,欧亚大陆西部唯一缺乏尼安德特人遗址证据的就是湿地。他们要想在湿地长期停留,必须建设很多设施,比如船舶、高架结构、轨道和平台,但凡事都不能说得太绝对,也许在北部的泥炭地里,在铁器时代沉睡的、覆盖着青苔的棕褐色沼泽下,正有惊喜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自尼安德特人被发现以来,我们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他们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前行、在冰天雪地中哈气的画面。但是,冰河时期的发现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忽略了他们与生俱来的非凡适应力。

极地沙漠从来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虽然在极端情况下他们也能生活一段时间,但通常他们会避开极寒之地。在气候较温和的地区,不管是绿草如茵的平原还是林间空地,他们似乎都能繁衍兴盛。

即使是适应寒冷环境的动物,比如猛犸象,从生态角度讲也具有可塑性。它们起源于深海氧同位素第6阶段的冰期,但后来也与喜温的古菱齿象同时出现。正是我们坐井观天的思维模式将尼安德特人限制在冰川世界,现实中他们的生活环境更加丰富多样。他们具有其他生物没有的非凡技能,除了更新世最恶劣的情况外,其他自然环境都难不倒他们,而这完全归功于他们复杂的技术文化。

本文摘自《血缘:尼安德特人的生死、爱恨与艺术》[英]丽贝卡·雷格·赛克斯 著,李小涛 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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