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论早晚,一生中难免要上一两次当。
——〔英〕简·奥斯丁著,项星耀译:《曼斯菲尔德庄园》
《江村销夏录》“未刻缮本”刍议
陆时化是清中期的藏书家、校书家和书画鉴藏家,收藏宏富,纂辑有《吴越所见书画录》六卷,其友人王昶言及此书云:
……(引者按:陆时化)常集生平所见数百种,记其纸绢,详其行款,识者比之退谷、江村两《销夏录》。(《春融堂集》卷五十八《国子监生陆君润之墓志铭》)
“退谷、江村两《销夏录》”,指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和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孙、高为清初名宦,而二书皆是论及书画鉴藏的名家之作,将其与孙、高二书并提,可见识者对陆氏此书的重视。
是书卷二“明王履吉书倪云林赠徐良夫畊渔轩诸诗卷”条载陆氏自跋云:
《铁网珊瑚》第五卷载云林《畊渔轩诗画》卷,卷后高巽志记一篇,杨基说一篇,唐肃、包大同铭二篇,然后云林署云:“予既为良夫友契作《耕渔轩图》,复为之诗。”系“邓山之下,其水舒舒”一诗,后接周砥、隆山、张纬、陈寅、高启、张羽、徐贲、王隅、刘天锡、仇机、王?、西涧翁、坚白叟诸诗,后又接云林“溪水东西合”一诗,后又接陈宗义、俞铨二诗,沙门道衍《耕渔轩后序》一篇。雅宜山人从玩竹处所见,全聚云林诗,不杂以他人,亦无云林画者。高江村已刻之《销夏录》未载此卷,未刻缮本末曾列此图,核其作记、铭、诗、叙之人,皆与《铁网珊瑚》中对仝,独无云林二诗。想玩竹家已将画卷二诗,与云林平日往还之诗汇为一卷,故江村见时,已少此二诗矣,三桥所见图卷,亦云独无云林。此卷中有云林《题朱泽民图耕渔轩诗》,则当时图非一图,卷非一卷,不可得而考也。……乾隆癸巳清明日,听松山人陆时化题。
知陆时化曾亲见高士奇《江村销夏录》之“未刻缮本”。所谓“未刻缮本”,自然是此书的誊清稿本。跋文提到此本既与印本有所异同,则印本未载者必经高氏刊落。而上海图书馆藏陆时化精抄本《江村销夏录》(索书号:线善783192)书后亦有陆氏跋文,然跋中无一字言及此本,盖是彼时陆时化仍未知晓此誊清稿本尚存天壤,这也是陆氏未将只见于誊清稿本的内容过录到精抄本上的原因。
陆时化《〈江村销夏录〉跋》
因此,陆时化亲见这部誊清稿本,只可能是在前一跋写作之后,后一跋完成之前。前者文末署“乾隆壬辰小春三日”,即乾隆三十七年(1772),后者文末署“乾隆癸巳清明日”,为乾隆三十八年(1773)。换言之,陆时化亲见高士奇《江村销夏录》未刻缮本的具体时间,当是在乾隆三十七年十月三日至次年清明之间。
现存的陆时化著述,除了《吴越所见书画录》,以及书前的《书画说铃》与书后的《书画作伪日奇论》外,还有散佚序跋若干(这部分题跋经过辑佚,已收入陈小林、吴嘉龙、郑凌峰点校:《吴越所见书画录》,上海书画出版社,即出)。其中有一篇《跋高文恪公砚铭》,文章收录在《娄水文征》卷六十九(上海图书馆藏,索书号:线普409058-81)中(按《平原宗谱》卷十九云陆时化《听松文集》选刻于《娄水文征》,但书中仅见此铭,今已无从窥见《文集》之概貌)。其文云:
高文恪江村先生向有藏砚百方,继去其次者,存四十方,继又去四方,以配三十六度,继又去八方,谓之二十八宿,藏之瓶庐,终身不释。余生也晚,及游弄珠楼,乘兴登先生之清吟堂,景仰流风余韵,见其居处一花一石,布置咸有意味,非胸罗邱壑,曷克臻此,令人徘徊不忍去。请观瓶庐之藏砚,仅存一方,乃先生在禁廷所用,作铭于己卯秋七月者也。深叹不能尽见四十方,而先生之为文章冠冕,述作楷模,于斯铭亦可想见云。
“游弄珠楼”“登先生之清吟堂”,说明陆时化曾经前往浙江平湖,并造访了坐落于此的高士奇旧邸。当时高氏后人仍在此处居住,因此陆氏才得到了“请观瓶庐之藏砚”的机会。而他观览《江村销夏录》誊清稿本的地点,或许就在平湖高邸。
又,陆时化在前面提到的《〈江村销夏录〉跋》中记载了一则艺林掌故,事涉《江村销夏录》原刻书版和高氏后人:
闻高氏后人恐好事者按录(引者按:《江村销夏录》)诛求,往往滋事,是以毁板不印,散在淛中者并广为收之,世上原刻渐少。……余见吴门一富人子忽欲购录中之物,舍此不可,市狯以伪画仿其尺寸、题跋,往往获售重价。争利者道破之,稍有悔心。适高氏裔以所存廿件尽数持吴门沽之,市狯又以伪者托留高氏处,许以价值平分,富人子闻风趋觅,仍得伪者而归。
无论是高氏后人毁版不印的传闻(此说不实,其辨正详参吴嘉龙、郑凌峰:《〈江村销夏录〉版本考述》,《天一阁文丛》待刊),还是高士奇孙女婿张照所说的“江村先生捐馆日,遗命平生珍秘书画并赠大司农俨斋先生”(王杰等辑:《钦定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藏一〇《赵孟坚落水〈兰亭〉诗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07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170页上栏),都是用来应付外人的托辞,其目的乃是为了避免好事者对高士奇所蓄书画的巧取豪夺。
审陆时化语意,知其是道听途说,但这却也说明他和高氏后人直至此时仍未结识。所以陆时化这次与平湖高氏的往来,并非旧交相见,而是如方薰那般,由人居中作介,才得以上门拜访(见方薰《山静居画论》卷下,载于安澜编:《画论丛刊》,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462页)。虽然个中细节已不可考,但其和高氏后人有所过从定然无虚。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江村书画目》(索书号:18808)书前有吴锡麒跋,吴跋有云:
此册系江村手缮墨迹,向为石门方氏所藏,据云得自高氏后人,今又为予获,何幸如之!
跋中提到的“石门方氏”即方薰,故方氏后人所言此书之由来应该属实。而这也证明方薰后来与高氏后人相交甚笃,若非如此,方薰绝无机会得到这部《江村书画目》。而对高氏后人来说,和后来逐渐熟识起来的方薰相比,初次见面的陆时化自然要显得陌生许多。再者,陆跋提及的传闻即便并非高氏后人有意散布,但后者必然也是乐见其成。是以,陆氏能够见到《江村销夏录》的誊清稿本已是特例,若想要高氏后人对他坦诚相待,披露个中隐秘,却是断无可能的。
吴锡麒《〈江村书画目〉跋》
《江村销夏录》成书与刊刻考
《江村销夏录》的誊清稿本和印本既然存在差异,则对此书成书及刊刻之细节,当详加考述。以是之故,为便后文论述计,应先对其基本情况加以铺陈。
朱彝尊明言《江村销夏录》成书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六月,又在同年九月付梓印行。按书前高士奇自序提到“三年余仅得三卷”,可知此书的纂辑工作必不晚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六月,而其起始时间应在他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十二月十八日抵达平湖以后(载氏著《归田集》卷一《暮冬十八日渡江,连日扬帆,家园已近》,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66册《清吟堂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170页下栏)。
高士奇《〈江村销夏录〉自序》有云:
曩在大内,伏见晋、唐、宋神品,不啻天球弘璧,惜未记其尺寸,录其跋尾,而海内诸家之所收藏,则又不能一一目睹,今姑略之。其所录者,皆余亲经品第,足资鉴赏者也。
“曩在大内,伏见晋、唐、宋神品,不啻天球弘璧,惜未记其尺寸,录其跋尾”之语,当时就有人认为这是高士奇的托辞。如朱彝尊就在《〈江村销夏录〉序》中说:“詹事曩在内廷久,御府图书资以鉴赏者,历历犹能记忆,而不著于录,或疑不言温树之义。然宋之米友仁、元之柯敬仲皆尝奉诏旨题书画,每言之不敢详……”检高氏散佚之书画题跋,间有言及内府所藏书画细节者,盖朱氏所言,诚为的论。
朱序接着又说“此詹事第于退居之暇,先以江邨所见录之”,所以《江村销夏录》的纂辑过程,是先录高士奇自家收藏的书画,再辑录高氏亲眼见过的他人藏品。而高序称“其所录者,皆余亲经品第,足资鉴赏者也”,其汰粗取精之标准一目了然。然后人有言《江村销夏录》间有伪本,并加以考出者(如程庭鹭,其考证见氏著《篛庵画麈》卷下),因知高士奇树立的这套标准,终究成了无法付诸实践的理想。
《江村销夏录》所载亦有他人所藏,陆时化提到誊清稿本著录的《耕渔轩图》就是其中之一。容庚撰《倪瓒画真伪存佚考》勾稽文献,考得著录此图者有五:一、朱存理《铁网珊瑚》;二、张丑《清河书画舫》;三、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四、顾复《平生壮观》;五、吴升《大观录》(载氏著《颂斋述林》,收入莞城图书馆编:《容庚学术著作全集》第22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291-292页)。后三种书出自高士奇的同时代人之手,其中以《大观录》著录尤详。《大观录》卷十七“倪元镇耕渔轩图卷”条有纂辑者解题,其中提到“余甲子年从维扬购得,携至长安,为梁相国鉴赏收去”,故知此图在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后归梁清标所有。而高士奇目睹这件《耕渔轩图》的具体时间,当在梁清标入藏这幅画卷之后。至于此时《耕渔轩图》是否仍为真定梁氏收藏,则难以知晓。
陆时化说未刻缮本“独无云林二诗”,又曰“三桥所见图卷,亦云独无云林”,以《大观录》对照,见倪瓒二诗倶在,因知吴升纂辑《大观录》时,除卷十转抄《御选明诗》外,其余各卷所录书画之题跋文字,亦有依凭前人著述辑录者。如吴氏著录的《耕渔轩图》,其文字就很有可能源自《铁网珊瑚》。
又有题名作《书画总考》之书,后人亦有改题作《元书画考》、《元画考》者,据传为高士奇纂辑。是书有戴光曾跋,跋云:
嘉庆乙未秋,见此书于当湖高氏,为竹窗未刊之书,假归手录藏之。足与《销夏录》并传也。九月十有八日,松门戴光曾录毕书。
1937年,启功作《伪讬高士奇书画总考跋》,并考其出处:
功按:是书所录,为元赵孟頫、高克恭、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六家书画。其文倶见张丑《清河书画舫》,字句悉同,仅篇段次序略有参差。此书脱误处,《书画舫》皆不误。《书画舫》中阙字,此书无不阙也。……此书疑即昔日传抄本中元人一节,或出江邨手录,戴氏未察,遂误为竹窗未刊之书耳。(赵仁珪编:《金石书画漫谈》,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100-101页)
跋中所谓“昔日传抄本”云云,即就乾隆二十八年(1763)池北草堂刻本《清河书画舫》印行以前,清人传抄是书既久且多之情形言之。吴长元校刻《清河书画舫》,并撰《池北草堂校刊〈清河书画舫〉例略》,《例略》云:“是书向无刊本,传抄既久,讹以滋讹。”所言种种,无不与此跋相合。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光绪六年(1880)金陵翁氏茹古阁刻本《开有益斋读书志》一部(善本书号:02864),是书卷二“三国志补注”条有周星诒、蒋凤藻批注。周批曰:“《补注》失采诸书甚多,如《通典》、《书抄》、《御览》诸书所载,每多漏脱,疑原是稿本,非成书也。”蒋批亦云:“疑原欲广采,以成一书,后人不加考求,遂以付刻。此必其欤。”以之例士奇此著,虽不中,亦不远矣。
《开有益斋读书志》书影
谢巍谓“是编(引者按:《书画总考》)约康熙四十二年(1703)左右纂辑”(《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版,480页),盖以高士奇未及书成即身故而推之。然《书画总考》亦辑录有《耕渔轩图》诸家题跋,倪瓒二诗俱全。若此书果真为高氏纂辑,则其必然未以亲见所得之记录与此书比勘。
《清河书画舫》及《铁网珊瑚》所载的《耕渔轩图》题跋文字完全相同,都录有倪瓒的两首诗。而高士奇《〈江村销夏录〉自序》和凡例也提到了这两部书,因此他对这两部书记载的《耕渔轩图》题跋必甚熟悉。是以,《书画总考》亦可能抄录于康熙三十二年《江村销夏录》成书以前,若是如此,则此稿无疑就是清初时传抄的《清河书画舫》其中一部分。
考《铁网珊瑚》及《清河书画舫》所载,可知其与高士奇所见原迹之情况出入甚大。而他从未刻缮本中刊落这部分内容,或许便与此有关。这可能是因为高氏认为此图无倪瓒诗作,故视之为不足以资鉴赏者;抑或其怀疑是卷乃为赝鼎,故刊落之。
《江村销夏录》卷一“宋牟益捣衣图卷”条有高士奇自题,末署“辛未春日,竹窗高士奇题”。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捣衣图》原迹于此处署作“康熙辛未闰七月朔日,题于信天巢并书,看书者维扬顾书宣、同郡王赤抒、大儿元受。江邨抱瓮翁高士奇”,图上此跋后另接一跋,谓“暮春题此诗后”云云,因知原迹落款乃误,而其于是书纂辑或刊刻时正之。
高士奇《〈捣衣图〉》跋
孟森在《己未词科录外录》中提到了高士奇的著作《春秋地名考略》,认为是徐善(按:孟氏原文误“徐善”为“徐胜”,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已有辨析)的代笔之作(《己未词科录外录》,载氏著《明清史论著集刊》,中华书局1959年版,506页)。以此类推,《江村销夏录》或许先经门客辑录,完成初稿后,再由高士奇汇总、删润、整理。若其成书过程如此,则陆时化在《〈江村销夏录〉跋》中提到的“又闻江邨当时欲成卷帙,间以一二临本亦载入焉”,就很有可能是门客眼力未到,而高士奇亦未能察觉,因此书中著录便不可避免地混入了临本。
按《江村销夏录》卷一著录的王羲之《袁生帖》曾据张彦远《法书要录》以校补,而其后各条之题跋,多有未经校雠者。如书中所载高士奇题画诗,皆未参考高氏诗集中的文字。又考《四库全书总目》,见《江村销夏录》提要有云:
所记自晋王羲之及明人文、沈诸家皆具,惟董其昌旧迹悉不登载。其凡例云,董文敏画另为一卷,此本无之,殆当时未及刊行欤?
故知书中校勘体例不一,适因高氏当时仓促成书所致。
总而言之,本节所考述《江村销夏录》急欲成书,及其付梓以前曾有刊落修改诸事,或可充作了解此书成书与刊刻细节之一助。
《江村销夏录》、《式古堂书画汇考》编刻次序补证
郑昶提到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时,说这部书“与《江村消夏录》并名于时”(《中国画学全史》,岳麓书社2010年版,383页)。然以二者相较,后者成书及刊行时间早有定论,倘若对前者再加检视,则知论者于此中问题,别有异辞。
今日所见著录卞书之书目,多据书前卞氏自序落款时间定其为康熙二十一年(1682)刻本,庄申就是这一说法的代表人物。他在文章《论清季广东收藏家藏画目录之编辑》中称,论书画目录(按:庄文发表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其时学界对此类书籍之称呼尚未作统一界定,故而文中乃将“书画著录”“藏品目录”及“书画录”诸名称混用)的纂辑及其发展史,最早使用“把握质地、面积、形式、题跋、印章等五要素的体例”的藏家实际上是卞永誉,而不是高士奇,因为这种体例“卞氏早在康熙二十一年已经使用”(《论清季广东收藏家藏画目录之编辑》,《“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5本第1分,1973年,115页)。
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载卞书提要有云:
然其据以辑录之书大致可以考知,有三百多种,其中收录最多或全收者,有张丑《清河书画舫》、赵琦美《铁网珊瑚》、郁逢庆《书画题跋记》、汪珂玉《珊瑚网》、高士奇《江村销夏录》等等。……此书撰时虽有壬戌自序,但稽其辑录之书,有康熙三十三年(1694)梓行之《江村销夏录》,则此书纂成当在是年后二三年,而非撰序之时。(《中国画学著作考录》,481页)
谢氏谓高书梓行于康熙三十三年乃是笔误,但其推断卞书纂成晚于高书,前者成书时间并非撰序之时,却可留意。
贾笠认为卞书成于康熙二十一年,但却要到雍正年间才开始印行(《卞永誉书画著述考论》,《中国书法》,2019年第12期B版,151-152页)。他将卞书成书及刊刻时间分开讨论,甚是。但这一推论也存在疏漏,我在另一篇文章中作了简单的补充和考证。特引述于后:
不过,尽管贾氏以书中“胤”字缺末笔判定其为雍正间刻本,但康熙立胤礽为太子后,时人刻书便有主动避“胤”字讳者,此种情况虽非普遍,但确为康熙刻本避讳中重要的特殊情形。又,书中无“禛”字改“祯”字之例,且更未有言及卞氏逝世之语,故其亦有可能于成书后旋即付梓。然康熙三十九年(1700),王士禛任刑部尚书,卞永誉为刑部侍郎,时卞氏赠王氏以《式古堂书画汇考》六十卷,事载王士禛《居易录》。按《式古堂书画汇考》印量甚少,若是书于康熙二十一年梓行,则卞永誉必专门刷印一部以贻王氏,此实不合情理。再检宋荦作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之《〈大观录〉序》有“近出之《书画考》”语,故知卞书断无康熙二十一年付印之理,因《〈大观录〉序》之作距其时已历三十年矣。倘卞书印于康熙三十九年之前不久,则宋荦《〈大观录〉序》所言可通,而彼时《江村销夏录》也已印行于世。是以,《式古堂书画汇考》的刻印时间应在康熙三十二年高士奇刊印《江村销夏录》之后,康熙三十九年以前。(《出版、阅读与知识传播——以〈江村销夏录〉为个案的研究》,《中国出版史研究》2023年第2期,引自论文发表后之增订本注释)
概而言之,拙文认为《式古堂书画汇考》梓行时间之上限,最早应在康熙三十二年《江村销夏录》印行以后。然文中考证卞书之成书早于高书,所据皆为外证,因此今特举一例加以补充。
高、卞二书都著录了倪瓒的一幅画卷,高士奇题作《竹石霜柯图》,卞永誉以《霜柯竹石图》为名著录。此画之正名,谢正光《倪瓒〈霜柯竹石图〉之新赝与旧伪》一文已有论述(《倪瓒〈霜柯竹石图〉之新赝与旧伪》,载氏著《停云献疑录》,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230-231页)。检二书著录是图题跋文字,高书较卞书多笪重光一跋,由此可知,卞永誉著录此图,或是在笪氏收藏之前据原迹抄录,或是从他处过录前人的题跋文字。而《虚斋名画录》卷七著录的所载高士奇写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的跋文提到“云林此幅曾藏王太常、笪侍御家,今为余所有已数年”,因而可知其先后经王时敏、笪重光与高士奇收藏,故高书中才录有笪氏的跋文。换言之,高、卞二书著录此图的来源各异,如果卞书据高书以辑录,绝对没有不录笪氏跋文的道理。再将《江村销夏录》与《式古堂书画汇考》中的文字一一比勘,就会发现高书有而卞书无的内容不在少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卞永誉这部书成书较早的缘故,这也是谢巍观点并不准确的又一则证据。
以前文所举例证观之,无论是昔年庄申所谓“在《式古堂画考》问世以后,一般的书画录都已采用卞永誉的编辑方法了”,及其认为吴荣光纂辑《辛丑销夏记》“仅知高士奇而不知卞永誉,似乎近于舍本逐末。这是美中不足的”之见解(《论清季广东收藏家藏画目录之编辑》,115-116页),还是谢巍所言,如今都到了应加以修正之时。
此乃有关《江村销夏录》之旧稿,今整理成文,亦聊记岁月云尔。
附记:
钱存训先生认为吴锡麒《〈江村书画目〉跋》中提到的“石门方氏”为方薰之父方槑(《精写本〈江村书画目〉题记》,《文献》,2002年第3期,146页)。然方薰《山静居画论》有云:“友人朱君仲嘉,精于鉴别,古今书画家掌故出处,言之井然。虽名不著者,无不知其爵里,又人所不易也。柘湖高氏,仲嘉戚党,先世名收藏,仆介仲嘉得观之。”(《山静居画论》卷下,《画论丛刊》,462页)故知平湖高氏与石门方氏之交游,当始于方薰一辈,而方槑之时,两家应无往来。所以,虽不知钱先生氏所言之出处,但其必然不确。
再附记:
近日重校《江村销夏录》,事虽未毕,但却发现此书偶有错简与脱漏,这足以为前文所论其成书仓促及内容多未经校雠增添一二证据。如是书卷一“郑所南墨竹卷”条,此条所载画作今不知所踪,幸好《铁网珊瑚》和《大观录》均有著录。二书所录王廷器题画诗在王氏落款前,可《江村销夏录》却将此诗置于其后,此即为是书错简之明证。同一卷中又录有钱选《秋江待渡图》之画跋,检刘中跋有“予自闽浮海,为阻风还抵四明”句,将其与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秋江待渡图》实物相比勘,则知中有脱漏,全句应为“予自闽浮海,将游京师,为阻风还抵四明”。此画又有吴绶七言题画诗一首,吴氏以画上题句“钱公妙笔咫尺间”来颂扬钱选的画艺,但《江村销夏录》在转录时却漏去“妙笔”二字,这便反映出了此书在纂辑时的匆忙。至于说对其详加校雠,那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而这也又一次证明,在出版史上,书籍不得不匆忙付印出版,以致留下诸多遗憾,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尽管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往往各不相同。
刘中《〈秋江待渡图〉跋》(局部)
吴绶《题〈秋江待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