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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夏勒:我在吉德拉尔与雪豹的两次相遇

乔治夏勒是美国杰出的野生动物研究学者,在世界各地推动了20多个自然保护区和国家公园的设立。

【编者按】

乔治·夏勒是美国杰出的野生动物研究学者,在世界各地推动了20多个自然保护区和国家公园的设立。1980年,夏勒博士应世界自然基金会邀请来到中国开展大熊猫研究工作,后又经中国政府批准进入青藏高原地区开展了多年野生动物研究工作,对中国的自然保护工作做出过重要贡献。《寂静的石头:喜马拉雅科考随笔》记录了他1969~1975年在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等地研究岩羊、塔尔羊、捻角山羊、盘羊以及雪豹等动物的科考经历。

《寂静的石头:喜马拉雅科考随笔》,乔治·夏勒 著,姚雪霏、陈翀 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6月


终于登上了山顶。我们低头向吉德拉尔的主山和远方的山峰看去。很远处,散落着一些土地勉强达标的小农田。这么大一片陆地,却只有那么一点点可以养育生命!一片雪地上留下了大型猫科动物的足迹。我测量了一下:大约10厘米长,7.5厘米宽。只有雪豹或猞猁能够留下这么大的足印!我满怀希望地在附近寻找更多的踪迹。果不其然,很快在附近地上找到了一处刨痕。是两道平行的凹痕,是猫科动物后腿立起时留下的。我之前就知道这种刨痕的意思,是大型猫科动物用来标识活动范围的,如豹、狮、虎,用来告诉别的动物它们的存在。有只雪豹巡逻了这道山脊。在我们下山回到小屋的漫长路途中,我一心想着如何安排一场与它的邂逅。

雪豹是中亚高海拔山区的动物。活动范围从阿富汗的兴都库什山向东延伸,沿着喜马拉雅山脉,穿过青藏高原,经帕米尔高原、天山、阿尔泰山,最终至贝加尔湖附近的萨彦岭。这位罕见的、害羞的居民生活在高达5400米的高海拔地区,其野外的生活从未被研究过。尽管1779年博物学家彼得·帕拉斯(Peter Pallas)仔细地将雪豹从普通豹中区分出来,但两百年后的今天,人们对它的了解也仅限于“会跟着猎物北山羊和岩羊做季节性的海拔上下迁徙”。甚至动物园里也没什么它们的相关信息。1970年,全球动物园共有96只圈养雪豹,但只有20只繁殖。已知孕期在96~105天,一胎通常产两到三只,幼崽出生后一周左右睁眼,三周左右长牙。但关于雪豹的野外生活,仍无记录。

吉德拉尔


黄昏时分,我们到达小屋,疲倦但兴奋。这一天有这么多新的发现,留下了许多深刻的印象。谢尔·潘纳(Sher Panah)点燃了火堆,很快给我们拿来了味道浓郁的甜茶。谢尔是个典型的吉德拉尔男人,矮个子,棱角分明,长脸,微微弯腿。他平时的工作是为王室成员烹饪。后来我发现,他在烹饪方面是个相当的人才。他的厨艺简直成了后来每次我们旅途的欢乐之源。于是,我之后在吉德拉尔的所有行程,他都有加入。他管理帐篷,知道我行程的需求和个人喜好,确保我们的旅程总体顺畅。在偏远地区,村庄里可能许多年都没见过外国人了,因此有个当地人随行十分必要。不仅可以消除疑虑,还可以充当翻译。山区人多数只说当地语言,仅举几例,如吉德拉尔的克瓦瑞语和巴什加利语、罕萨(Hunza)的布鲁夏斯基语,或在迪尔(Dir)和斯瓦特(Swat)部分地区的克希斯坦利语。如果不说当地语言,问一个简单问题的过程可能都相当复杂。例如,如果我想问某一个特定的山谷中有多少只捻角山羊,我可能会用英语问扎希德,他接下来用乌尔都语问谢尔,然后谢尔再用克瓦瑞语问当地向导。之后,当地人相互之间热烈讨论几分钟,继而过滤掉这些信息,最后给我一个单音节的回复。

……

我和扎希德挤在火堆旁,一边享受着光明与温暖,一边各自写着笔记。谢尔在旁边准备晚饭。他最终给我们端上来了煮熟的山羊肉和贾瓦里饼。后者是一种扁扁的、厚厚的、未发酵的面包类制品,尺寸和重量都和铁饼差不多。在山区,最好尽可能吃当地食物,有时候还挺美味的,远胜过请当地人笨拙模仿西方食物做出来的料理。晚餐标志着我们一天的结束。夜间,寒冷笼罩山谷,睡袋为我们提供了唯一温馨的避风港湾。晚上8点钟,我们就上床睡觉了。

我和扎希德很快制定了每天的活动日程表。黎明时分,他先带普坎在小屋周围寻找捻角山羊,这时候我去山谷里逛逛。一开始,道路十分狭窄,小溪都漫到河岸上来,只能沿着岩壁的边缘走,沿着被冰盖住了的巨石,跨过横在咆哮河流上颤抖的独木桥。太阳很少把它的光辉透射到这个令人沮丧的阴森地方来,连鸟儿的羽毛都更为灰暗。偶尔地,蓝黑色身子、黄嘴巴的紫啸鸫在柳树丛中秘密活动。一些红翅旋壁雀藏在阴影里,灰得如此不显眼,连我都很少注意到。扇翅的时候,它们就像蝴蝶似的跳动起来,露出深红色的翅膀。山坡放缓一点的时候,小路就翻到溪流之上。道路常常只有0.3米左右宽,使爬山成了一项非凡的运动挑战,特别是当它还铺着冰和雪,变得滑溜溜时。植被如此贫瘠,不怎么能保持土壤,碎石不断滑落下来,掩埋了小路的各个部分。偶尔有孤独的小石子甚至是大石块以惊人的速度飞滚下去。不过,站在这条路上,我能很轻易地观察到狭窄山谷对面的捻角山羊。落石甚至也带给了我一点儿好处:捻角山羊走路也会踩滑石子,有时候这种咔嗒声让我意识到,有羊在附近。

捻角山羊


大多数有蹄类动物必须每天觅食8~12小时,因此捻角山羊通常整天都在移动。只在上午10点半到下午1点半活动得少点儿,这段时间它们一般休息和反刍咀嚼。捻角山羊的分布范围内几乎没什么食物。我十分好奇这些动物们究竟是如何获得足够的食物来度过寒冬的。像捻角山羊这样的食草动物似乎总是有足够的食物,即使是在吉德拉尔山谷这种地方。要知道,这里的草皮大都已经被牲畜踏毁了。食物不仅要够,还得含有足够的营养才能维系生命。动物们大都喜欢鲜嫩的、还在生长中的植物,而不喜欢部分休眠或已经死亡的,因为前者含有更多的蛋白质和较少的难消化的纤维。此外,有的吃也不代表好吃。有些植物太多刺,难以咀嚼,其他的例如蒿草、柏树和薄荷,都含有有毒的芳香类化学物质,如果动物吃得过多,超过其消化系统在一定时间内能够降解的量,就有可能导致死亡。捻角山羊吃多种植物,包括酸模和黄连木属植物的枝叶,最主要的食物是一种常绿栎树的坚韧的叶子。这些叶子含有大约4%的脂肪和9%的蛋白质,算是比较有营养的。捻角山羊为了啃到挂得比较低的树叶,经常站得笔直去够,不只如此,它们还常常跳到树上,像猴子似的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找食物。抬头看见4.5~6米高的栎树树冠上,几只捻角山羊在平静地吃着树叶,实在极不协调,令人惊讶。不过,栎树树叶并不是它们首选的食物。两年后栎树的果实大丰收了一次,捻角山羊那时几乎不屑吃栎树叶子了。在特别严酷的冬天里,白雪覆盖了食物,叶子中的营养成分较低,捻角山羊恐怕难以生存。在夏天牧场里吃得肚滚圆肥、储满了脂肪的动物们可以依赖储备生存,熬到下一年春天再带来一轮绿色。

但年幼的动物们则把太多能量用于成长,进入冬季的时候很瘦,许多显然只好败给了当季的生存压力。以我日常收集的数据统计来看,11月的时候,平均每只母羊大约带着1.3个半岁左右的幼崽;一年后,平均每只母羊只带着约0.5个,死亡率接近60%。

……

捻角山羊是一个主要分布在巴基斯坦的物种,也有小的种群活动在阿富汗东部以及毗邻的苏联(今塔吉克斯坦南部、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东南部)地区,沿着克什米尔的西部边缘。它本质上是一种低海拔的山羊,喜欢少降水、崎岖不平的地貌,尤其讨厌过厚的积雪。夏天的时候也可能上升到海拔4000米左右,甚至更高的地区活动,冬天就喜欢在2300米以下的地区活动。捻角山羊在不同地区的外貌有所不同。在印度河的西边,俾路支的奎塔镇(Quetta)和印度河北缘之间,主要活动的是直角的捻角山羊,也叫苏莱曼(Sulaiman)捻角山羊或喀布尔(Kabul)捻角山羊,不同地区的习惯性叫法不同。它的直角跟开瓶器似的扭着。相对地,在印度河北部及其支流流域附近,阿斯特(Astor)捻角山羊有着大开叉的角,最多也就拧一圈半。而分布在斯瓦特、迪尔、吉德拉尔和邻国阿富汗的,被称作克什米尔捻角山羊,张开的角度较轻微,但最多能拧上三整圈。

……

与动物不同的相遇都十分让我着迷,不过雪豹还是成了我颇具私心的一个希冀。很多个清晨我能看见一些新鲜足迹,我就跟着走,希望至少能看见一个影子消失在岩石间。但这附近视野十分开阔,哪怕距离很远的猫科动物,都能轻易地察觉到我在接近,然后跑掉。

2004年,生物学家乔治·夏勒率领探险队,在瓦克汉和帕米尔地区调查野生动物。


没事时跟踪陈旧的足迹就要愉快得多,比心情紧张地追踪新鲜足迹好多了。有一次,我沿着冷杉覆盖的山脊走了5个小时,试图从雪豹的足迹中推断它的行踪。这是在3000米高的海拔上,冷得刺骨,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只有北边雪峰高耸,刺入天际。我先是在雪豹的兽道上发现了黑颈兔的足迹,弯来绕去,好像在躲避雪豹的搜寻。然后雪豹的足迹直奔一棵巨大的冷杉树,并在下面留下了刨痕—这是给同类的“名片”。在雪地单调乏味地稳步走了一段时间后,雪豹停在了一堆狐狸粪便处,可能是在嗅探它。几分钟后,它离开了这个山顶,往另外一株杉树去了,它绕着树走了一圈,可能是在看有没有其他猫科动物留下的气味或踪迹。然后,在两棵冷杉下,它留下了自己的标记——刨痕。

尽管大多独行,雪豹也是有社会组织的动物。通过留下标识来告诉其他动物它的存在:刨痕、粪便和尿液,其中都有它自己独特的气味。某一地区的每只雪豹个体从中不仅能知道有其他个体到过这里,还有可能知道它是谁,在这儿待了多久等信息,如果是只母雪豹,还能知道她是不是想找个伴儿。刚刚那只雪豹在显眼的位置留下“名片”,例如一株单独矗立的树,或者是山顶,或者是光秃秃的山坡上,这都是有原因的。我跟踪的那条兽迹离开了山顶,走下了山谷,之后到了没雪的地方,我就找不到了。随着野生动物数量减少,以及人们加强了对家畜的看守,雪豹必须走出很远才能找到一顿饭吃。我在巴基斯坦和尼泊尔跟踪兽迹走了大约42公里,很远地看到了一次狩猎行为,可能是逮住了一只岩羊。像其他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雪豹的捕猎行为大部分都落了空。斯托克利(C. H. Stockley)在他的《喜马拉雅和北印度漫游记》(Stalking in the Himalayas and Northern India)里,写他一次看到“一只雪豹突然冲进它们(北山羊)正在进食的山洞,扑向一只雄性。这只北山羊及时逃脱了。雪豹伸出爪子,从北山羊身上薅下来一大片毛发……”。雪豹到底能跋涉多远还是个未解之谜,但由于它生活的区域猎物贫瘠,想来得走很远。有一次我们在吉德拉尔的另一个山谷——戈伦山谷(Golen Gol),等了一个月看能不能遇上雪豹,却只有一次见到一只猫科动物路过。

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狩猎记录很少提及雪豹。因为即使经年累月待在山上,人们也很少遇到这种猫科动物。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些动物只有不被人发现,才能侥幸存活下来。在克什米尔,从法律上来说,直到1968年以前雪豹还被视为有害动物。例如,在多次探访喜马拉雅的旅程中,博物学家A. 沃德(A. Ward)见过5次独行的雪豹和一次3只的一小群。他猎杀了其中的5只。

我可不能仅凭运气来等着遇见雪豹。我曾在印度中部,用绑着的家养水牛做诱饵,引出老虎来观察和拍照,我决定在这里尝试相同的方法。我派谢尔去买了3只山羊,拴在出现过雪豹踪迹的地方,有必要时就喂点儿栎树叶子和水。我每天早晨都来检查这些羊的状况,充满了期待。结果每天早晨,这三只山羊都活蹦乱跳的,并欢快地咩咩叫着跟我打招呼。雪豹是已知白天晚上都捕猎的动物。例如,印度登山家哈瑞·丹格(Hari Dang)见过三次它们猎捕岩羊,一次塔尔羊,一次雪鸡,都是在白天。既然如此,我用柏树枝建造了一个小小的遮挡物,花了很多时间在那里静静等待。我的存在并没有打乱山谷中生活的节奏。几群黄嘴山鸦在我头顶沿着峭壁盘旋上升,它们毫不费力地随着天空中气流的方向飘动。它们的运动方式简直是一种艺术。有时一群捻角山羊进入视野。交配季节已经开始了,每群里领头的公羊守在发情母羊的周围,一直勃起,试图用健壮的样貌打动母羊,用强大的力量吓退其他公羊。有时候,它通过往身上喷洒尿液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把尿液浇在自己的胸部和面部。它的胡子都可以用来做香包了。母羊可以通过逃跑来回应公羊持续的关注和要求,但公羊还是会追随,两只羊就在山坡和树林中赛跑嬉戏。

2004年,生物学家乔治·夏勒在瓦克汉和帕米尔地区调查野生动物。


群山常会令我感到空旷。但在吉德拉尔山谷,山坡和山峰总是阻隔了视线,将我包围其中—除非是在夜里。我缩进睡袋里,山峦融入无边的夜色。我盯着空中飘过的云,几乎因为眼睛在空间中穿梭而感到眩晕。只有柏树的香气,还有山下溪流的潺潺细语,提醒我自己是夜宿山中。我蹲守的时候,没有雪豹经过附近。但在我停止守夜的两天后,一只雪豹不经意地路过,进入了这片区域,却不顾途中的诱饵,径直前行。我们努力了两个星期,一无所获。

一天早上,在去往梅林的路上,普坎突然朝我跑来,挥舞着双臂,用他的木棍指着远处。“波尔敦!”他喊着吉德拉尔语里雪豹的单词,比画着两根手指,告诉我们有两只雪豹。一只羊被咬死了。我的眼睛扫过山坡,看到了第一只雪豹。她倚在山岬,身旁是一只幼崽,像个黑白相间的小毛球。此刻,不少大嘴乌鸦正盘旋而下,接近猎物。只见雪豹晃动着长尾巴尖,跃向山羊,保护着战利品,不让这些食腐者和高山兀鹫靠近。雪豹幼崽迅速躲进了岩缝中,母亲仍留在外面。几个小时后,我想试试雪豹能允许人靠多近。于是我慢慢地、看似不经意地沿着山坡向上走,直到距离雪豹76米左右,我停了下来。她蹲坐在一块巨石上,盯着我,眼神冷峻。我转身离开,几个小时后,又带了一只羊回来。我向她靠近的时候,她退回了岩石处。她跃上巨石,融入山石轮廓,突然像隐身了一般。她停住,望着我。我只能看见她的头部。我把羊绑在一棵小树上后离开。一路上我心中狂喜,为雪豹偶然接纳我的存在而高兴。我小跑下山,沿着山谷跑到卡萨维尔去拿我的睡袋,又回到梅林过夜。这原本要花4个小时的路程,我竟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拂晓时,我拿起望远镜,从山谷谷底抬头观察雪豹。雪豹幼崽在离母亲约有4.5米之上的岩石中攀爬,突然,它跑回来,用前额抵着母亲的脸颊,好像要从中寻找一些肯定与安慰。它咬食羊的尸体大约40分钟,然后回到母亲身边,摩擦着她的脸颊,向她打招呼,舔了舔她的额头,接着就消失在岩缝里。我估计这只雪豹幼崽大约4个月大,可能是8月出生,雪豹妈妈可能是5月怀胎。

2004年,在瓦克汉和帕米尔地区,生物学家乔治·夏勒用望远镜观察野生动物。


不过根据当地人提供的信息,雪豹的交配季节大约是3月或4月。根据在动物园的观察,出生两个星期后,小雪豹可以站立走动,大约4个星期之后,小雪豹可以离开洞穴开始探索周围的环境。雪豹幼崽在出生后头两个月都难以移动。为了成功将其抚养长大,雪豹妈妈需要找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巢穴和一些容易获得的食物。普坎告诉我,有人在几周前看到这只母雪豹带着两只幼崽,不知道为什么少了一只。然而小雪豹能够存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现在野生动物越来越少,雪豹不得不越来越多地捕食家养山羊和绵羊。粪便就能说明家畜对这个地区的猫科动物来说有多重要:雪豹粪便中45%是家畜的残渣。如果雪豹捕猎、咬食的速度缓慢,牧民很快就会发现它们,赶走或是射杀它们。冬天,急需食物的雪豹可能潜伏在村里的小屋外,偷偷咬死家犬,或是钻入家畜棚圈里。暴怒的村民发现后就会围住受惊的雪豹,用棍棒和斧头把它们打死。

雪豹与一般的豹类个头差不多,像布朗克斯动物园的一只母雪豹约32公斤,另一只公雪豹约40公斤。尽管如此,到现在仍没有记录显示雪豹会吃人。

当晚,我决定就在母雪豹和幼崽附近过夜。在逐渐消逝的光亮中,我展开睡袋,在离雪豹46米左右的一块平地安顿下来。母雪豹回到猎物身旁。在这个环顾无人的暗夜世界,这座山都属于她。山石、积雪的永恒孤绝,让这只雪豹也生出一种古老而苍凉的气质。很快黑夜吞噬了我们,只能听到冰冷的夜风在山间席卷而过,偶尔还能听到牙齿咀嚼骨头的声音。

月光洒满山脊,山坡变成冷峻的银色,但猎物仍在阴影中。天又开始落雪。潮湿的雪花逐渐渗入我的睡袋。当夜色褪去,岩石在晨光中显现,我卷起睡袋和随身物品,准备离开。在湿重的雾气和纷飞的雪花中,我看到雪豹躲在一个突出的山岩下,皮毛看起来十分干燥,保护得很好。那个晚上,我对雪豹的了解并没有增加多少,但我静享了数个小时的沉寂,感受月下群山超越尘世的美丽,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成为雪豹世界中的一员。这个新认识,让我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安静的却难以抑制的喜悦。

雪豹


三天内,雪豹对我的存在都很包容,允许我靠近至36米的距离,再近她就开始往后退。但很少看到雪豹幼崽。母雪豹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猎物旁边,防止食腐鸟类的靠近。除了乌鸦、高山兀鹫,偶尔还有金雕。猎物还吸引了5只胡兀鹫,其中两只是成年个体,还有3只是亚成体。它们在悬崖边倾斜转弯,双翅张开长达2.4米,在上空盘旋,嗜血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猎物。胡兀鹫为人所知的习性就是它们会叼着骨头,从高空中抛下砸到岩石上,再从碎骨中吸取骨髓。我每天都给雪豹送一只活羊,诱使她留在那个地方。通常她会在天黑后把羊咬死,不过有一天傍晚,我目睹了她咬死羊的全过程。

她先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只羊,看了足足有45分钟。随后她慢慢地走下山坡,身躯贴近地面,小心地调整着四肢爪子的位置。直到走到猎物正上方的一块大石上,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跳下,落到羊的身后。受惊的羊低下犄角,乱跳乱转。雪豹也一样吃惊,往回跳了一点,举爪在空中猛击了一下。但当羊转身要逃时,她再次跃起,动作迅速敏捷,用牙咬住了羊的喉咙,巨大的前掌紧紧抓住羊的肩头。慢慢地,羊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跪倒在地上。她轻轻一动,把羊放倒在一边。她蹲坐着,继续咬着羊的喉咙。8分钟后,羊一动不动,完全停止了挣扎。

一天晚上,雪豹和她的幼崽突然离开了。我循着他们留下的踪迹,沿着地上的针叶一直走到峭壁边。我是应该追踪下去,还是就让他们继续平静地生活?我选择了后者,不情愿地走下山。一周以来,他们给我带来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我期待有一天能再见到他们,以续旧识。

2004年,在瓦克汉和帕米尔地区,生物学家乔治·夏勒对野生动物调查做记录。


现在是12月21日。我在吉德拉尔山谷的野生动物调查结束了。扎希德前几天已经回到拉合尔,现在我也该去了。带着沉重的行李,我和普坎、谢尔第二天早上离开了吉德拉尔镇。道路沿着斜坡直上山崖,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下。在我们的脚下,很远的地方是镇子,是有着建筑物和梯田的另一个世界。穿过山谷,耸立着参差不齐、坚硬的山峰。北部是蒂里奇米尔峰,海拔7690米,是兴都库什山的最高峰。只有它与这些无名的其他山峰有所区别。它占据人心,在人的记忆中徘徊。“云挂在蒂里奇米尔峰上,恰似忧愁挂在心间。”一个吉德拉尔人说。但是,即使它被乌云笼罩,人们的目光仍然搜寻着它,仿佛只有它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提供了永恒。

正当我们休息时,当时的米塔,H. H. 赛佛-乌尔-马鲁克(H. H. Saif-ul-Maluke)带着9个随行人员沿着小路远足而来。他刚从学校放假回家,正往自己的狩猎区去。他大约19岁,是个非常和善的年轻男子,刚刚长出胡子。我们聊起了野生动物,他偷偷地拿手抚摸着胡须。他的圆脸里透露着蒙古游牧民族成吉思汗骑兵的基因记忆,但他眼神温柔、气质放松,仿佛他的血液已经忘记了过去。他从来没有统治过这个小山村。早在20世纪50年代,他的父亲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去世,他的叔叔阿萨德-乌尔-拉赫曼亲王(Prince Asad-ur-Rehman)接任摄政。阿萨德亲王性格软弱,缺乏许下承诺的勇气和强硬的手腕,几乎没有做出什么努力来帮助自己极度贫困的国民。随着王室财产的崩溃,阿萨德在动荡中退位,把这个世界上的问题留给了下一任继任者。最后,政府废黜了王室,全面接管了当地。在祝米塔旅程愉快后,我们沿着通往城市的荒坡往下走。在人们的记忆中,这里曾经草木丛生、遍布生命。吉德拉尔镇本质上是一个集市。店铺排列在将近1.6公里的土路旁。这条路冬季泥泞不堪,夏季尘土飞扬。每家店铺的门口都是开放式的棚屋,墙上摆着商品,店主则蹲在中间。大多数商店卖些布匹、铝锅、杏干、核桃或者香烟。有些还摆着几个罐头食品,看起来非常古老、锈迹斑斑。还有人卖粗糙的原盐,像一大块石英。肉店里倒挂着剥了皮的山羊,拖着看上去像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布料的肠系膜。鞋匠们流行用旧轮胎做凉鞋。在冬季,店主们会蜷缩身体,沉默寡言地围着烧木材的油铁罐取暖。人们用一种叫作寇尔加斯的褐色披风紧紧裹住肩膀,在严寒中沮丧地行走在路上。吉德拉尔是懒男人们的理想小镇。这里的宗教迫使女性在家中操持生计。男子聚在一起闲聊,或在餐馆享用奶茶,闲散地消磨时间。吉德拉尔的男性间一度流行用褐色毡料做帅气的民族服饰,现在大多数人只穿着外国慈善组织捐赠的破旧、不合身的夹克和大衣。只有当每个当地人都戴着被视作山地男人徽章的扁平的、卷曲的毡帽,才能阻止这里正在蔓延的不景气和破败气息。

生活在吉德拉尔的人们


跟许多其他按部就班生活的人一样,吉德拉尔的男人们由衷地喜欢八卦。比如说,我就是个新鲜的动物学现象,关于我的谣言盛行。我在镇上行走,闲人们空洞的目光跟着我,再把我的所作所为报告给当地的管理者。有人说,我可以催眠雪豹,能把它们抱着玩儿。而且,更令人烦恼的是,有人说我是在这里建立导弹基地。整个世界害怕间谍,这里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也不例外,所以这种传言可能会影响我的工作。在印度,有人偷偷向政府官员汇报说我可能是一个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导致我没有拿到进一步研究的许可证。虽然这是印度人的常用手段,用不光彩的个人原因排斥外国人,但我还是很担心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可能在吉德拉尔造成同样的影响。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从集市继续下坡,穿过以前的一些政府兵营和用作公用厕所的田野等,就来到了所谓的王室宫殿。宫殿坐落在库纳尔河畔,只不过是一个矮矮蹲着的木泥小堡,并没有高塔和高墙。外面看上去一副废弃了的样子。里面,穿过一道高大的镀铁大门,就看到了锈迹斑斑的大炮和摇摇欲坠的墙头碉堡。建筑物里的楼梯相当危险,破碎阴暗,走廊和房间空空如也,只有灰泥剥落的墙壁,储藏室里除了蒙着灰尘的马可波罗盘羊和捻角山羊的头骨,几乎空无一物。腐朽得如同这堡垒一样的旧时家臣,凿沉了屋子里的过道。只有宴会厅里还留有昔日辉煌的假象。房间大小适中,装饰着各种鎏金木制品。室内摆着各种照片:以前各个肥肥胖胖、留着大胡子的米塔,仅有男性的家族肖像,排列整齐的士兵,19世纪90年代曾在这里掌权的英国统治者。宫殿的萧条令人沮丧。

我感到悲伤。我无可挽回地错过了一个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时代,却遇到了它残留下的现在,不受欢迎,无人哀悼,几百年的历史以一个可悲的废墟告终。

我曾问过阿萨德亲王,他的家人统治了吉德拉尔多长时间。“我不太确定,”他含糊地轻声回答,带着梦幻般的笑容,“我们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我们最早的祖先可能是16世纪的巴布尔兄弟的儿子吧。”巴布尔的父系来自伟大的征服者帖木儿,母系来自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他统治撒马尔罕和喀布尔,并在1526年成为击败新德里统治者的第一个莫卧儿皇帝。不过,阿萨德亲王的家人直到17世纪后期才来到吉德拉尔。之后,他们与吉德拉尔东北部的胡什瓦克特家族共享这里的统治权。

吉德拉尔近代史充斥着阴谋、谋杀和背叛。1892 年,阿曼-乌尔-穆尔克(Aman-ul-Mulk)身亡,吉德拉尔陷入无政府状态。查尔斯·布鲁斯(Charles Bruce)在令人着迷的《喜马拉雅20年》(Twenty Years in the Himalaya)中写道:“他死后,只有两个可能的继承人:他的嫡长子尼扎姆-乌尔-穆尔克和嫡长子的弟弟阿夫扎尔-乌尔-穆尔克。哥哥英俊软弱,按照吉德拉尔的道德标准来看,是个不道德的人。弟弟绝不是一个坏人,只是生性凶猛,几乎能称得上残暴。”书中说,父亲去世的时候,弟弟杀死了几个兄弟,迫使哥哥出逃。他的叔叔谢尔·阿夫扎尔(Sher Afzal)从边境上阿富汗的巴达克山(Badakshan)入侵,攻占吉德拉尔堡垒,并杀死了王宫里的阿夫扎尔。这时候,英国在附近的吉尔吉特已经建立了统治政权。他们请回了尼扎姆,派出一支小军队护送他登基。不过,英国人对当地人有偏见。军队骚扰当地的贵族,以布鲁斯的话说,“不许随意在公开市场上出售奴隶”。与此同时,贾尔多的安拉·汗和他的普什图族人接管了王宫下游32公里左右的一个小镇乔什镇(Drosh)。1894年,尼扎姆被他的兄弟阿米尔-穆尔克谋杀,贵族们起兵反抗英国的统治。英军当时共有150人,三分之一的兵力被摧毁,其余撤退到吉德拉尔的堡垒。

1895年吉德拉尔远征期间,士兵度过庞科拉河上的吊桥。


1895年从3月到4月的46天,士兵们仍然受到围攻。吉尔吉特派出一支军队,白沙瓦再派一支,两支军队从北边转战,通过以前英军从未到过的部落地区,攻占了堡垒,并任命了一个新的统治者舒亚-乌尔-穆尔克。现在这里归英国统治,村民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每年收成的10%必须作为税收上缴给统治者。但是,至少现在这里是和平的。奥莱尔·斯坦因(Aurel Stein),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探险家之一,1906年到访吉德拉尔之后,凭着卓越的先见之明,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英国统治者早晚都要面对这里的经济问题。这里不再买卖奴隶、废弃了世仇决斗,人口势必会迅速增加,仍无人居住的耕地储备很可能在一个可以预见的时间内就会被用完。

吉德拉尔1895年有5.5万人,如今有3倍之多。所有可耕的田地都用于农业生产,粮食却仍然严重短缺。许多男人每年冬天离开山区,到城市找份临时工作。面粉、大米和糖必须由军用运输机运来,以补给当地微薄的物资供应。而政府的存在仅仅造成了加剧短缺的效果。每年政府部门需要上万人手或110万美元来预防森林火灾。每个办公的配额是一天一个人力,然而,这里火灾很罕见。政府官员们裹着大衣、披着披肩、戴着帽子,在执行防火任务时瑟瑟发抖。分配取暖的柴火在哪里呢?我在想。官员们把柴火分好了带回家,因为他们微薄的薪水买不起约合50美分一堆的柴火。山羊破坏山丘,但人们需要羊奶,村民还能卖羊肉赚一点钱。

“吉德拉尔的土地曾经刚刚够用,”瓦齐尔·阿里·沙阿(Wazir Ali Shah)有天晚上对我说,他来自吉德拉尔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如今是这里的行政副长官,“但现在是不够了。”我们盘腿坐在他的壁炉前取暖,吃着一点儿烤羊肉。柴火和食品是用来招待我的。我感到内疚,我,一个局外人,也在消耗着这里的资源。

现在大部分吉德拉尔贵族已经离开当地,但布尔汗-乌德-丁王子(Prince Burhan-ud-Din)留了下来。他看起来像过往世纪里米塔的转世化身,行为举止却像一只热闹的熊,在集市里拥抱朋友,给孩子们散发糖果,还邀请我这样四处游荡的外国人到自己家做客吃饭。有时候他像个传播福音的布道者,突然对正在离开的客人说:“让我为你的祖国给你一个祝福吧。让男人之间和平相处。”布尔汗精通巴基斯坦的待客艺术,能让人感到友善好客,又留有余地。我有时在他家连住许多日,却仍然对他一无所知,而且依据穆斯林的习俗,我甚至从未瞥见过他家里的女性成员。我们常常会围绕野生动物展开热烈的讨论。布尔汗还保留着过去的习惯,冬天的时候喜欢储藏捻角山羊肉制品。并且,即使狩猎违法,他还是喜欢邀请客人在他的私人保护区里打猎。

“吉德拉尔现在只剩下几百只捻角山羊了,”我会跟他争论说,“正如你为男人之间的和平努力一样,你也应该为人类和野兽之间的和平而努力。伊斯兰教教义本来也就说,非必要时不杀生。你就没有这个必要。再说,你给村民做了一个坏榜样。”

“是的,是的,是的,”他会回答,“你说得对。打猎打得太多了。我担心我的阿加拉姆保护区里的那些北山羊。你得去那儿看看。带着我的枪,随你打猎,要多少打多少。你尝过北山羊肉吗?没有?超好吃的。”

不管花多少努力去试图理解新鲜事物,他总是回到原来的思维模式中。这一点在雪豹事件上最明显了。布尔汗在镇子13公里外的图什(Tushi)有一个捻角山羊保护区。这个保护区由一片路边的山坡组成,当时大约有125只捻角山羊。我很少见到这些动物,因为大多数成年公羊被猎杀了,使整个种群的性别和年龄构成比例失调。冬天,受这些猎物的吸引,一只雪豹偶尔路过了图什。

我曾跟布尔汗说,如果有雪豹,赶紧通知我,于是1973年1月15日,一个人跑着来到了吉德拉尔山谷,带来张纸条说有雪豹出现。

1月17日,我就抵达了布尔汗家。

“你去哪儿了?”他招呼我,“你来晚啦。我昨天已经把雪豹杀掉啦。它弄死了我的捻角山羊。”

我惊呆了。行政副长官、地区森林官和其他几位官员在他家享用午宴。尽管雪豹受法律保护,但没有一个人谴责这件事。大家都出去看新剥下来的雪豹皮,它被稻草诡异地塞满,挂在一个棚子里。我参加了午宴,这顿丰盛的午餐有米饭、五香汉堡、咖喱鸡、炖杏和绿茶,但我没有食欲。看我这么沮丧,布尔汗建议我在他位于图什的小屋里住上几天,说不定还有其他雪豹会出现。我默然地同意了。

图什小屋挤在公路和山地之间,建在古老的河畔上,是个阴森森的地方,环绕着许多冬天光秃秃的苹果树和杏树。灰色的云层在山上翻滚,我觉得自己被荒山巨石囚禁了。在全身心投入一个地区的研究之前,我需要与它建立共鸣。可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外星人。一个地方什么样,很大程度上得看描述它的这个人什么样,因为人们常从风景中折射出自己的内心。我知道,我的忧郁部分来自山上这些人类的不断扩张:我在搜寻一个无人之境。我的精神家园在阿拉斯加的荒野,在那里我进行了第一次野生动物研究。一旦爱上,荒野就变成不只是一个现实中存在的实体,更是一种想象中的理想状态。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兴都库什这些受伤的山丘。

吉德拉尔


我绑了两只山羊,希望能诱来雪豹。在山坡上搜寻新的足迹时,我发现了四个近期的捕猎痕迹,三只雄性捻角山羊和一只幼崽,但这些很可能是我刚刚看到的那只雪豹最后的一餐。我没有找到什么新鲜足迹。但是至少,我发现了一条狐狸走过的小径,沿着它找到了正在发情的捻角山羊,看到了两只金雕向一只野兔俯冲……突然,有一天早上,一只山羊躺在碎石上死了。我在可能的范围里认真搜寻,就只能找到这么一个凌乱的尸体。

吉德拉尔地区的金雕


我想,也许是一只狼咬死了这只山羊,吃了它的内脏,继续前行。一些喜鹊还充满期待地待在附近,好像害怕似的,不敢接近。我又看了看,一块磐石移动了起来,顽石变成了生命,像一团灰色的薄雾,一只雪豹跑掉了,动作如此流畅,就好像从未移动。这是一只母雪豹。那天,她成功地躲在了悬崖某处,赶走了觊觎她的猎物的鸟儿们。我再绑了一只山羊,等待着。下午4点45分,一只胡兀鹫从岩石顶上飞过。雪豹沿着山坡匍匐而来。她并没有立即攻击山羊,而是躲在鼠尾草丛后面安静地等待了一个小时,直到黄昏模糊了她的轮廓。

黑暗之后,很快,一场短暂的战斗过去了。

这只雪豹活动的区域跟之前死掉的公雪豹是重合的。有些博物学家说雪豹成对活动。我在山上游荡的时候,碰到过29组足迹,其中25组都是一只独行,其余是成对同行,而印度登山家哈瑞·丹格遇到过12只独行的和4对同行的雪豹。显然,猫科动物总是孤独的。当两三个一群活动的时候,有时是一公一母同行,有时是母雪豹带着已成年的幼崽,有时是几只未成年的公雪豹同行。然而,一般报道很少提到被猎杀或被看到的动物的性别。1972年,在吉德拉尔和乔什之间的克素山谷,一名村民猎杀了一组三只雪豹,其中有一只母雪豹和一公一母两只幼崽。一种动物可能喜欢独行,但未必就不合群。如同老虎,生活在同一个地区的雪豹可能偶尔碰面、分享一下猎物。不幸的是,我未能揭开雪豹社会生活中的细节。

黎明时分,我俯卧在大石背后,观察和拍摄雪豹。一些喜鹊已经率先到达,在距离雪豹大约1.8米的范围内跳来跳去,戏弄着她,等她扑过来的时候又赶忙灵活地跳到一边。高山兀鹫在周围的岩石附近滑翔和降落。现在天大亮了,在这开放的空间中,雪豹变得不安。她离开了三次,但又返回来到猎物尸体旁赶走喜鹊。最后,她离去了,跨过碎石,沿着悬崖底,一直消失在了周围的山尖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在吉德拉尔山谷与雪豹第一次的相遇令我十分激动,但是这一次却给我留下了遗憾和惆怅,仿佛看到美好的事物消逝,直到永远。这使我想起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话:“物也含泪,因它注定消逝,而人心为此感伤。”

生物学家乔治·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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