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纪中叶,葡萄牙人抵达日本,成为最早抵达日本的欧洲人,此时正值战国中后期的日本,即「安土桃山时代」,从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中后期)到江户时代初期(17世纪初),葡萄牙人纷至沓来。以葡萄牙人及其文明为主题的装饰屏风、风俗画与工艺美术,开始在日本流行,并伴随大航海时代的远行,传至海外,成为日本最早的本土化西洋艺术。
“南蛮”一词原被日本人用来指代南边未开化的萨摩、琉球,以及印度、东南亚等地,葡萄牙人到来后,这些来自海洋并从日本南部九州登陆的欧洲人,被日本人以“南蛮”称呼,指代葡萄牙、西班牙及其殖民地。日-葡贸易获得了安土桃山时代权力人物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等大名支持,葡萄牙的航海、天主教与绘画传入日本,并与日本的屏风、壁画、漆器结合,形成以东洋形式表现西洋内容的“南蛮艺术”。
狩野派画家,南蛮屏风,17世纪初,日本,美国波特兰美术馆藏
17世纪初,江户时代开始,日本施行闭关锁国,断绝与西洋诸国的联络,直到19世纪中期美国黑船舰队抵达,日本才被迫开放。南蛮艺术的时代,也是日本闭关锁国前最后的对外交流窗口期。大航海时代的欧洲,与地方割据、武士征战的日本交融,西洋的天主教价值观与东洋武士道精神,碰撞出美轮美奂的艺术火花。
狩野派、金箔屏风与蒔絵
南蛮艺术与日本“狩野派”艺术高度结合。丰臣秀吉的御用画师、狩野派绘师的《南蛮屏风》、《南满人渡来图》画面金碧辉煌、熠熠生辉,将日本的松竹花鸟、武士风采与葡萄牙传教士、远航帆船结为一体,东西交融,惟妙惟肖。
狩野内膳,南蛮屏风,16世纪,葡萄牙国立古代美术馆(Museu Nacional de Arte Antiga)藏
狩野派是日本绘画史上最大画派,从室町时代(15世纪)至江户时代末期(19世纪),活跃了400余年。狩野派是画家集团合称,指代以宫廷御用画师狩野正信为始祖,狩野氏子孙、兄弟为传人的世袭艺术家族。室町幕府崩溃后,狩野派继续为日本战国时期权力人物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作绘师,与政权紧密捆绑,成为日本画坛中心。
狩野山楽,牡丹図襖,日本大覚寺宸殿障壁画
狩野派始祖狩野正信长期供职于足利幕府,是室町幕府御用画师。曾孙狩野永德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相继称霸日本,狩野永德作为织丰政权的御用画师,将狩野派艺术发扬光大,后代狩野山乐在京都进一步发展成“京狩野”派,艺术地位不可撼动。
安土桃山时代是日本战国末期,各大名兴建城郭堡垒、宫殿庭院,作为军事防御设施和权力象征物。狩野派为织丰政权的安土城、大阪城绘制“障壁画”,即室内屏风绘画,以城郭建设、宫廷院落、城主祭祀等内容为主题。
狩野内膳,豊国祭礼図 1606年,重要文化财,京都豊国神社蔵
屏风源于中国汉朝,魏晋南北朝时期成为王族室内装饰品。据日本史书《日本书纪》记载,日本最古老的屏风是七世纪从朝鲜半岛传来的贡品。日本现存最早的屏风,是奈良正仓院保管的《鸟毛立女屏风》。
室町时代屏风多水墨画风格,战国时期开始大量使用金箔作画,形成金碧辉煌的「金碧障屏画」,满壁黄金、金光闪闪,还出现了狮、虎、豹等动物凶猛主题。
狩野山楽,龍虎図屏風
金色屏风,不仅表现战国大名的帝王之象,也充满日式幽玄的内涵。在大名城堡内,屏风前是待客厅,屏风后是隐藏的家臣武士,他们隐蔽在屏风背面,以“隐者”身份听取前台商议,随时准备推开屏风,施展武力、保护主公,以施“鸿门宴”,在弘扬武士精神的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的镜头下,总能一窥究竟。
作为宫廷御用画师的狩野派画家,参与了南蛮艺术创作,形成“南蛮屏风”。现存狩野派南蛮屏风绘师,主要有狩野内膳、狩野山乐、狩野多弥(音译)三位。
狩野内膳,南蛮人渡来图,约1600年,神户市立美术馆 藏
最有名的南蛮艺术是狩野内膳的《南蛮人渡来图》和《南蛮屏风》,分别在日本神户和葡萄牙里斯本保存,以满屏金箔为底色,突出狩野派艺术金碧辉煌、耀眼华贵的皇家气质。
《南蛮屏风》中央是大片以蓝色、玄色象征的海洋,舰船扬帆抵达,口岸人群聚集,身着葡式洋装的洋人纷至沓来,好不热闹。画面远处是日式亭台楼阁、庭院庙宇,松、柏、芭蕉、枯山水点缀其间,充满日本幽玄、物哀的审美风格,寺庙内有人安静祭拜,隐秘于墙背后的,是侘寂风居室与孤立安静的日式生活日常。海上来的异域风情,与岛上素简安静的日式美学交融。
南蛮屏风局部
狩野山楽的《南蛮屏风》也对西人作了日本化处理。屏风以金黄、钴蓝、翠绿、牙白为主色,朱红点缀其间。松柏苍劲、芭蕉青翠,绿松石若隐若现,近处的澹荡海水中舟楫往来,既有西人巨型航船的磅礴,也有日人泛舟湖上的惬意。远处层岩复岭,茂林烟树,中间熙熙攘攘,游人如织,构成静态中充满流动性的一体画卷。
狩野山楽,南蛮屏风,重要文化财,日本三得利美术馆 藏
静物屏风的枯槁之美与妙契无言,在狩野山乐的《南蛮屏风》中得以延续。他为京都大觉寺宸殿绘制的屏风《红梅图襖》、《牡丹図襖》,具有日式“知物哀”之美感。这份物哀之美,分布于南蛮屏风左半部,与右半部的西洋风情融为一体。
狩野山楽,紅梅図襖,日本大覚寺宸殿障壁画
南蛮屏风中人物与海洋的互动关系,不禁令人联想到三百年后的日本画作《富岳三十六景》,百姓通过海洋远眺富士山景色,庶民生活与自然好奇成为审美角度。
关于狩野多弥(音译)的文献记载不多,只有罗马拼写名Kano Domi留存于世,姓氏发音是狩野氏,名字为何至今不详,作品藏于葡萄牙。他的南蛮屏风更简洁,刨除对园林庭院的细致描绘,将人物作为主体。船上的海员对靠岸翘首以待,岸上接驾人群远眺海洋风景,庶民生活的乐趣跃然屏上。
Kano Domi, 南蛮屏风,1593–1600年,葡萄牙国立古代美术馆 藏
瓷器是中国艺术象征,漆器则是日本艺术代表。中国英文名China代表“瓷器”,日本英文名Japan则是“漆器”的意思。
漆,在日本被誉为神之血。漆器是日本工艺代表,它独立于世界古代工艺美术四大类的陶瓷、纤维、玻璃、金属,是东亚独特的第五种工艺。“漆”字三点水旁,一个木被人为两撇割出了水,所谓百里千刀一斤漆,形象表现了漆树采集的过程。
花鳥蒔絵螺鈿書箪笥,日本漆器,16世纪,美国大都会美术馆 藏
漆器源于中国商朝,普及于秦汉时期,唐代东传日本。“蒔絵”是日本漆工艺的技法代表,产于奈良时期,以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作推光处理,显示金银色泽,以螺钿、银丝嵌出花鸟草虫或吉祥图案,分外华贵。
“南蛮”也是安土桃山时代日本漆器的主题。花鸟蒔絵螺钿圣龛以天主教圣母子图为主题,神龛两边以蒔絵手法,嵌出紫藤、花草的枝叶姿态,华丽精致,豪华绚烂。
花鳥蒔絵螺鈿聖龕,漆器,16世纪,日本九州国立美术馆 藏
南蛮漆器也影响了其他国家,墨西哥漆器上就有蒔絵的影子,以及沉金、螺鈿等技法,这是日本与葡萄牙、西班牙开展南蛮贸易的结果,经西班牙殖民地菲律宾转口,输出至美洲。
万国舆图、海洋叙事与东洋世界观
十五世纪中后期,日本发生应仁之乱,大名争斗,战火遍及除九州外日本其他国土,进入近一个世纪的战国时代。传统大名与天皇权威渐趋弱势,原本受幕府册封于各地的守护大名,渐渐被守护代、家臣、国人篡夺政权,即“下克上”。
葡-日贸易时期的日本,正处于从中世向近世转换的间隔,持续100多年的南蛮艺术,产生于日本历史最暴力的年代。
狩野内膳,南蛮屏风局部
崇尚武力战国武将在与葡萄牙的交往中,逐渐生出对日本岛外世界的观点格局,不仅引发丰臣秀吉的朝鲜战役,甚至还影响了300多年后的明治维新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日本。
西欧王侯
安土桃山时期又称织丰时代,起于织田信长上洛并扶植最后一位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为傀儡,终于德川家康建立江户幕府。
西欧王侯図押絵貼六曲屏風,日本长崎县出,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蔵
安土桃山时代形成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三股势力逐权的局面,常被拿来与中国的三国时期比较,被称为日本“三国时代”。从织田信长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到丰臣秀吉“大一统”,虽与中国三国时期相差千年,却十分相似。
泰西王侯騎馬図屏風,约1611-1614年,神户市立美术馆 藏
以三方势力为代表的大名武将充满称王称霸、一统天下的野心,崇敬王侯将相。南蛮屏风多次以西洋王侯为主体,刻画帝王将相的戎马生涯。《泰西王侯骑马图屏風》就绘制了西班牙国王、法国国王、埃塞俄比亚国王、波斯帝国沙四位王侯。
与安土桃山时代同时期的中国明朝,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外来文化为附属,而日本大名却对西洋文化非常崇拜,对西方帝王在世界战场上戎马征战、所向披靡的事迹颇为欣赏。
八曲一双,二十八都市万国絵図屏風,17世纪,宮内庁三之丸尚蔵館 蔵
现存日本宫内厅的国宝级艺术品《二十八都市万国絵图屏風》,描绘了8位西方王侯,地理覆盖面十分广袤,不仅有罗马皇帝、西班牙国王、法国国王、莫斯科大公等欧洲帝王,还有奥斯曼帝国苏丹、鞑靼大汗、埃塞俄比亚国王、波斯沙等亚非统治者。
万国地图
日本是输入型文化,语言主体薄弱,日语的输入型词汇60万,输出仅5万。日语输入词有很多葡萄牙语,如天妇罗(天婦羅,tempero)、烟草(タバコ,tobako)、 金米糖(Confeito)、基督徒(吉利支丹,christ?o)、雨衣(合羽, capa)、南瓜(カボチャ,camboja)、牧师(伴天連,Padre)、上帝 (デウス,Deus)等。
四都図世界図,神户市立博物馆 藏
在《四都图世界图》中,日本借助彼时世界第一大航海国家葡萄牙的视角,开眼看世界,以大西洋为中心,将欧、亚、非、美四大洲绘于图上,扩展了世界认知。同期的中国明朝,也于16世纪中后期引进中国现存最早有完整经纬线的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不同的是,《坤舆万国全图》以太平洋为中轴线,以中国所在的亚洲为中心看世界,而日本采取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视角。
四都図世界図,神户市立博物馆 藏
《四都图世界图》分两部分,除了绘制世界地图外,另一幅是君士坦丁堡、罗马、马德里、里斯本四大都市的城市鸟瞰图,画面上半部分描绘了四座城市的人口肖像。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满足日本人君王崇拜情结的四位王侯外,还有庶民男女的形象,身着特色民族服装,类似人类学图谱,与16-18世纪流行于西葡美洲殖民地的伽斯塔油画(Casta)的人种学图谱高度契合。
八曲一双,二十八都市万国絵図屏風,17世纪,宮内庁三之丸尚蔵館 蔵
这在日本1609年的世界地图《二十八都市万国绘图屏風》上更为明显。这份被日本宫内厅收藏、被列入日本重要文化财的国宝,除对大洲海洋的描绘外,在地图两侧分别绘制了21幅民族志肖像画,严格按人种肤色从深到浅排列,与同时期西属殖民地新西班牙(Virreinato de Nueva Espa?a)的伽斯塔组画(Casta)几乎一模一样,新西班牙即今天的墨西哥,可见战国末期的日本与西葡、美洲的密切联系。
制海之权
安土桃山时代既是葡萄牙帝国扩张的大航海年代,也是日本最早对外战略扩张的年代。与日葡贸易也让日本大名认识到海洋的军事战略意义,港口与海洋对岛国意义深远。
南蛮屏风,美国大都会美术馆 藏
日本人学习葡萄牙的造船术,建造「朱印船」以赴暹罗、安南、菲律宾等地,开启了日本早期的“下南洋”,与中国明朝郑和下西洋颇为相似。
近藤重蔵,“外蕃書翰 自長崎到安南国船图”
《勒班陀战役图屏风》折射了日本武家对海洋霸权的高度关注。屏风描绘了1571年以西班牙帝国、威尼斯共和国为主力的神圣同盟舰队,与奥斯曼帝国海军在希腊海湾的一场海战。
勒班陀戦闘图屏風,日本香雪美术馆 藏
尽管这场发生在地中海的战役离日本十分遥远,却以主题画形式出现在南蛮屏风上。与西-日贸易正盛时期的日本,对西班牙时局十分关注,称霸全球的西班牙帝国正是通过海战,实现领土扩张。
H·莱特,勒班陀战役,伦敦格林尼治国家航海博物馆 藏
日本武士对西班牙帝国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海权争霸战兴趣浓厚,绘师对海洋舰艇、港口碉堡、陆海军协同作战的描绘,为日本武家学习制海权提供了参考资料。
与藏于英国航海博物馆的《勒班陀战役》油画相比,《勒班陀战役图屏风》表现了日本人对待海战的不同视角,结合了日本领土特点和日本武家对制海权的理解。
岛原之乱时期的荷兰战舰(Ship Vessel De Ryp), 1800年绘
丰臣秀吉对朝鲜发动的文禄庆长之役,也称万历朝鲜之役,可谓日本模仿西葡,首次出海征服外国领土的一场试验,虽以失败告终却是日本300多年后侵略东亚、构建“大东亚共荣圈”的预演。
国际都会
南蛮屏风描绘了各色人种在日本共同生活的场景,西洋奇装异服与日本和服织袴并行不悖。
南蛮屏风局部
当时的日本对外高度开放,兼容并蓄,权力人物种族宽容。推翻室町幕府、终结应仁之乱的织田信长,就启用葡萄牙带来的非洲黑人作武士,组成多元种族的武士集团。
洋人奏楽図屏風(重文),日本静冈 MOA美術館 藏
《洋人奏乐图屏風》几乎完全以西式手法描绘洋人生活乐趣。洋人穿洋装,在日本富士山下的湖海绿林中演奏竖琴琵琶,游吟诗人对唱,侧面反映出当时的日本统治者对建设国际都市的愿景。
东洋入西洋:西洋艺术里的日式身影
通过南蛮贸易,日本不止输入葡萄牙船舰火枪与服饰,还将日本工艺美术输出海外。
欧洲人到访图,美国大都会美术馆
南蛮屏风除供日本大名装饰用外,也是日本对外贸易的外销品。屏风上的西洋人物与日式庭院建筑结合,金箔打底,精美绝伦,备受欧洲王室欢迎。
画家不详,墨西哥宫殿屏风,1676-1700年,墨西哥城美洲博物馆 藏
墨西哥屏风显然受南蛮屏风影响,金箔打底、折扇式构图,离不开日本与西属美洲的通商交往。
日本与墨西哥交往很早,德川家康1610年派田中勝介两次前往新西班牙,田中勝介是历史记载中最早到达美洲的日本人。日本北部仙台藩大名伊达政宗1613年也派遣家臣支仓常长前往新西班牙,支仓常长从西班牙塞维利亚出发,启程墨西哥,1618年从墨西哥经菲律宾返回日本。
Scipione Amati,支倉常長画像,书籍插图,1615 年,意大利
支仓常长不仅是日本外交使臣,也是天主教徒,本名六右卫门长经,洗礼名斐理伯·方济各,他的形象出现在许多西方史料和艺术品上。
意大利罗马湿壁画上的支倉常長画像,意大利罗马,Quirinal Palace藏
仙台大名伊达政宗1611年建造帆船“伊达村号”,请西班牙传教士用这艘船带日本使团前往欧洲和新西班牙,支仓常长作为使团代表,造就了日本与法国第一次有记录的交流,也是欧洲人眼中最典型的日本面孔。1615年,支仓常长抵达罗马并作礼拜,他的面孔至今还留存在16世纪的意大利壁画上。
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中提到的穿葡萄牙服饰的日本天主教徒
欧洲对日本最初的认识就依靠这些日本天主教徒,东洋人来西洋后,以基督徒形象出现在西洋艺术里。南蛮屏风上除了穿葡萄牙服饰的欧洲人外,还有着装西化后的日人身影。
天正遣欧使节肖像画,1586年,京都大学藏
1582年,九州大名支持的天正遣欧少年使节从长崎出发,在葡萄牙传教士引导下,经葡属澳门、马六甲、果阿,抵达里斯本,并在西班牙、佛罗伦萨、罗马、威尼斯游览,参见罗马教皇,1590年回国。
葡萄牙国印度副王信書,1588年,日本京都妙法院 藏
使团四位少年作为日本官方代表,是有记载以来日本人第一次抵达欧洲。他们将葡萄牙王室驻印度果阿总督写给丰臣秀吉的信带回日本,《葡萄牙国印度副王信書》至今收藏于京都妙法院。
罗马画家,《1585年天正使团拜见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意大利宗座额我略大学(Pontifical Gregorian University) 藏
四位遣欧少年,不仅出现在德文报纸刊载的《天正遣欧使节肖像画》上,还出现在意大利画作《天正使团拜见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中。使团首领伊东满所位于画面中左侧,身着钴蓝色外褂,头扎日式发髻,向罗马教皇叩拜。
长谷川信方,《弹吉他的欧洲女人》
天主教使团出访欧洲后,日本开始在欧洲声名鹊起,日本出现专门的外销画。一位名为Hasegawa Nobukata的日本画家,在法国收藏界颇受欢迎,关于他的日语文献记载不多,只能在法语文献中寻找蛛丝马迹。从发音来看,姓长谷川,名字可能是信方,活跃于17世纪初。
他的《弹吉他的欧洲女人》描绘身着朱红色长袍的欧洲女性,有日本画的静谧之感。另两幅作品《达摩》与《神农》更加有趣。
长谷川信方,《达摩》
《达摩》以日本禅宗开创者达摩祖师为主角,画面只有达摩一人,背景为空,没有任何装饰,有着留白美学与禅学的“空性”感。达摩身着色泽鲜艳的朱红色,宽鼻大眼,更偏欧式,与大和民族形象有出入。
《神农》以中国先秦时期的神农氏传说为主题,神农尝尽百草,化为药王。神农不仅大眼浓眉,头顶还有两处隆起的包,颇有神话意味,手势有欧洲油画风格,回味无穷。
长谷川信方,《神农》
战国末年,大名御用画师除狩野派外,还有一位绘师长谷川等伯,他曾开创“长谷川派”。这位记载不多却名传法国的长谷川信方(音译),是否与之有关,仍是未解之谜。
欧洲三十年战争与日本最后的窗口期
南蛮艺术能在安土桃山时代的日本广为流行,与最高统治者的价值取向分不开,不仅考验其经济眼光、世界格局,也与宗教信仰密不可分。
织田信长以反佛教闻名,日本一向宗曾用“佛敌”特指织田信长,号召日本佛教徒、大名一起讨伐。织田信长允许葡人向日本传播天主教,与他的反佛教思想分不开。
《師父二童子図》与《西洋二武人図》,17世纪初,神户市立美术馆
日本深受佛教影响,禅宗盛行,战国枭雄武田信玄就是虔诚的佛教徒。1572年,武田信玄讨伐织田信长,写信宣战,并署名“天台座主沙门信玄”。织田信长回信并署名自己“第六天魔王信长”,借此调侃佛教徒。
黑田长政肖像画,福岡市博物館 蔵
织田信长认为消灭地方割据,必先灭佛,切断地方大名的精神信仰,是其崩溃的开端。消灭佛教、扶植天主教,不失为其政治和军事考虑。
最早与葡人通商的九州岛很早就接受了天主教,九州大名笃信天主教,形成盛极一时的「吉利支丹大名」,如大村纯忠、有马晴信、大友宗麟、黑田长政,以及织田信长的嫡长孙织田秀信等。
《絵踏》,幕府天主礼拜,1869年
安土桃山时代的艺术与日本古典艺术倡导的物哀、隐秘、幽玄、留白、枯槁显著不同,南蛮艺术色彩浓郁、金碧辉煌,是日本艺术史上难得一见的、打翻调色盘般的绚烂璀璨。
Archita Ricci,支倉六右衛門常長画像,1615年,意大利
日本使节支倉常長、天正遣欧少年使团身着五颜六色的华丽服饰,一改日本传统和服的素简侘寂感。支倉常長以银白、黄金为主色,墨绿绸缎描绘草叶姿态,以朱红镶边;四位少年色彩浓郁,为欧洲展示了一个华丽的日本。
日剧《MAGI-天正遣欧少年使节》剧照
在日本导演黑泽明眼中,安土桃山时代是彩色的。电影《影子武士》以蓝、绿、红、黄,表现武田信玄笃信《孙子兵法?军争篇》的“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用色彩渲染武田家灭亡的悲哀,哀悼一代枭雄。
丰臣秀吉主政后开始收紧对天主教的政策,曾颁布《伴天连追放令》限制天主教和南蛮贸易。德川家康掌权后进一步收紧对葡政策。1633年德川幕府颁布锁国令,与西葡断交。江户幕府学习中国明清,维系二百多年的闭关锁国极大限制了日本发展进程,但也有学者持不同看法。
天主教徒殉难者屏风,日本长崎
南蛮艺术流行时,欧洲同期爆发了三十年战争,神圣罗马帝国内战演变为大规模欧洲战争,葡萄牙被西班牙吞并,爆发葡萄牙王位复辟战争,战争根源是16世纪宗教改革发起的宗教斗争。
尽管葡萄牙通过传教方式与亚洲保持和平,但天主教也是其发展殖民地的武器,印度果阿、香料群岛、东帝汶、马六甲和中国明朝的澳门就是实例。日本虽与葡萄牙走得近,织田信长甚至一度启用葡萄牙医生作情报间谍,但城府极深的德川家康看到大势,驱逐葡人,避免将长崎变成另一个澳门。
斎藤秋圃,《岛原之乱屏风》,1837年,朝倉市 秋月郷土館藏
1637年日本爆发岛原之乱,不仅是日本史上最大民间起义,也是场天主教教案。日本NHK电视台历史节目《转动历史的时刻》,曾就荷兰、葡萄牙各方及宗教战争、海洋制霸,分析了岛原之乱。岛原之乱也象征天主教和葡萄牙贸易正式推出日本舞台。持续一百多年的南蛮贸易急转直下,南蛮艺术走向终点,日本200多年的闭关锁国正式开始,南蛮艺术时期也是日本闭关锁国前最后的对外开放窗口期。
南蛮艺术如今保存在多个国家和地区,大部分藏于日本东京、京都的旧皇宫,长崎、神户、九州的公共博物馆,以及旧川西家私人藏家之手,其余分散在葡萄牙里斯本、西班牙马德里、墨西哥、中国澳门及美国。其收藏分布,不仅映射了大航海时代葡萄牙在东方的足迹,也映射了日本出海、迈向世界、融入国际一体化的早期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