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大儒朱熹曾在他的“理学”中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其中“灭人欲”究竟何所指,长久以来一直饱受争议。有一种解释是不仅要灭贪欲妄想,也要灭正常的七情六欲。站在历史唯物论的基石上,理学强化了三纲五常,成为巩固封建社会统治秩序无可取代的精神支柱,也造就封建社会男女夫子的性格特性。
三百年后,王阳明追随着朱熹的哲学道路却转了一个漂亮的弯,通向了另一条美丽的小路,提出了自己的“心学”。心学的进步之一在于解放人欲,强调生命活泼的灵明体验。用现在的流行语讲,即所谓“真性情”。可以爱,可以恨,可以嗔,可以痴,可以快乐可以忧伤。于是,夏日里一阵凉凉的清风吹进了闺阁,使姑娘死水一般的心湖轻轻荡漾。这理学之隐忍与心学之灵明缠绕交错,使我想到了宝钗的“冷香”和“热毒”。
宝钗大体算是理学精雕细刻下近似完美的封建女性之大家闺秀典范。然而宝钗作为一个自然人,在出生时是带有天然去雕饰之“人欲”的,随着个体在社会中生长,法则总要束缚抑制其不希望有的欲望,是以秃头和尚的“冷香丸”压制了娘胎里带来的“热毒”。
曹公赋予宝钗的花谶是艳冠群芳的牡丹,雍容华贵但却“无情”,判词里又有“山中高士晶莹雪”,洁白明净却冰冷。宝钗是“冷”美人,其“冷”在面也在心。
宝钗不仅拥有令人羡慕的出身,还有着美似贵妃的容颜。在本该纯真烂漫的年纪,得天独厚的资本应该给予宝钗多么雀跃的心啊,她却偏偏不爱花儿啊粉儿啊,唇不点眉不画,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头上素素的“只散挽着纂儿”,得了宫花送给别人。只一个金锁作为首饰吧,还是因为和尚给了两句吉利话,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住的屋子雪洞一般,一应摆设装点全无。明明才华横溢,平时却只做些针线女红,偶尔跟着大家作诗玩闹,也大多是“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句子。
“云想衣裳花想容”是多么单纯而美好的欲望,然而需得克制,因为明媚的春色晃晃地流出櫊窗是羞耻之事。宝钗“灭”了一个女孩的青春烂漫花枝招展,不过好在,“冷香”也香,宝钗的美悠悠然别具一格。
宝钗之“冷”不仅表现在穿衣打扮、衣食住行,更表现在她的为人行事。 黛玉读了《会真记》,不小心露出马脚让宝钗发现,于是宝钗教导黛玉女孩子应该只做针黹纺织,不读书的倒好:“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宝钗所指“移了性情”,大约是指少女对爱情的憧憬,这原本是人生长中最自然最美好的情感,却被赋予一个令人不堪承受的“淫”字,理所应当地被当做“热毒”生生的“灭”掉了。
王熙凤有两句话评价宝钗特别到位:“事不关己口不开,一问摇头三不知。”既是要“灭人欲”,就干脆不多过问,心里盛不下世间太多疾苦无奈,还是默然远离的好。
金钏投井死了,宝玉悲痛得葳葳蕤蕤像掉了魂一样,王夫人也在用力的绷着自己内心的自责,宝钗却为了开导姨妈,轻描淡写地说金钏是在井边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滑进去的,又说即便是想不开投了井也是个糊涂人。宝钗本善良,但是作为封建秩序的服从者,她体贴的只是上层贵族的情绪与情感,而对于底层丫鬟的生死悲情,她“灭”了。她的身份允许她做的只是多舍些衣服送去装裹,而不是为了一个丫鬟淌眼抹泪。
对丫鬟如此,对宝玉亦如此。宝玉挨打,黛玉眼睛哭得桃子似的,呜呜咽咽,天大的悲伤不知如何表达,好半天才来了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好似千言万语都说尽了。对比来看,宝钗也心疼,说了半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然后就自觉语失,有伤大家闺秀之风范,及时收住,又悄悄羞红了脸。
尤三姐自刎、柳湘莲遁入空门时,哥哥霸王一样的人物仍是悲伤不能自已,宝钗却并不在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活该不是夫妻”,何其无情!然后便督促赶紧遣散货物安置小工,不要耽误正事。查抄大观园时,三姑娘飞扬的愤怒混着泪水斥责着刁奴,对家族不争的心痛伴着打下去的巴掌一起令人振聋发聩。宝姑娘却在第二天淡淡地搬走了,温和而得体地离开了这个山雨欲来的园子。她“灭”掉了对旁人过多的怜惜与同情,在自己的秩序中按部就班的行走,以大家闺秀淡淡的“冷香”压制了少女自有的、甚至是生而为人与身俱来的“热毒”。
然而,宝钗并不是女夫子,她的“热毒”偶尔会迸发出来,以生动鲜活的姿态盛开在这个冷美人的灵魂里。正是这压抑不住的“热毒”使得宝钗如此真实而美好。
世人大多爱宝钗的善良体贴、温和宽容,但唯一令人不解的就是滴翠亭的那次“栽赃嫁祸”。那只大如蒲扇的蝴蝶在花丛中翩迁起舞,大约也撩动了宝钗少女炙热的心。她“热毒”发作,穿花度柳香汗淋漓,直到来到滴翠亭旁听见小红和坠儿的谈话。那一瞬间她竟然想了很多很周密,于是她金蝉脱壳了,把麻烦留给了无辜的黛玉。这是我唯一一次对宝钗不满:爱惜羽毛是可以理解的,人可以做“利己”之事,但前提是不能“损人”。
大约保护自己是天性,“热毒”发的有点大,这次宝钗没有克制住,“扑碟”和“金蝉脱壳”给自己留下了“可爱”和“心机”的标签——当然,后者有争议。
袭人评价宝钗“有涵养、心地宽大”,不像黛玉的尖酸和小性儿。这话是有理由的。比如第八回,黛玉去看望宝钗,见宝玉早已在此,便生醋意:“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话说得人不知怎么接,宝钗却让其稳稳地软着陆了,笑着问道“这话怎么说”,何其温柔得体。这是值得令人敬佩的。至于第二十九回,贾母带领大家去清虚观看戏,在老道呈上的一堆珠宝中发现一只眼熟的金麒麟,随口说好似谁家的孩子带过,宝钗答史大妹妹。黛玉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及,冷笑后来了句“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这就不太讲理了,每读到此都替宝钗感到委屈,但是宝钗克制住了自己,“回头装没听见”。必须承认,有些“热毒”能“灭”掉就是有涵养。
可是有一次,仅仅有一次,宝钗生气了,后果挺严重。宝玉打趣宝姐姐是杨妃,于是宝钗不再克制了:大怒、脸红、冷笑、反唇相讥,后小丫鬟靛儿跑来讨扇子,宝姐姐也不再温和可亲,而是严厉训斥,一反常态。再后又见黛玉面露得意之色,便埋了一个雷,等宝玉拉响后便用典故暗喻讽刺。可见宝钗不是天生的鹅卵石无棱无角无脾气,而是用她的冷静和宽容压制了人欲中最本真和自然的东西,比如委屈,比如愤怒。从前是涵养,这次是释放,自然而然,无可厚非。
黛玉的灵魂是诗的灵魂,所谓“咏絮才”是也。宝钗也不在其下,只不过宝钗“灭”掉了“人欲”中的争强好胜,留下满腹才学空对灯花穿绣线了。可是即便如此,那股“热毒”还是隐隐的冒出来,在“珍重芳姿昼掩门”的罅隙里,流露出“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自信清高和对黛玉“愁多焉得玉无痕”的讽刺。
这时的宝钗与平时“寡语藏愚,安分守拙”的形象大相径庭。而后,又有咏絮词里“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霸气和豪迈。这简直就和谆谆教诲黛玉唯女红为要紧的那个宝姐姐背道而驰了。
这样的宝钗并不虚伪。相反,这是真实而丰满的,是最明媚多姿的生命之光。十六七岁的姑娘,哪个能真正的看透世间苦乐,守着心湖一片粼粼波光,却被硬生生得雕刻成道学夫子模样?解放人欲,其功德即在于此。
朱熹希望人们成为贾政那样的人,循规蹈矩地运转在自己的阶级轨道。但王阳明认为人们可以做自己,像宝玉,活在永远生机勃勃的大观园中,一花一世界;像黛玉,泣红葬花焚诗稿,用毕生眼泪去爱;像晴雯,出身卑微但从不卑贱,撕扇数把只为一笑。
生命本就是绚烂多姿的,娘胎里带来世上的“热毒”也不只是宝钗才有。只是幸或不幸,秃头和尚给了一副“冷香丸”的海上方,于是宝姐姐就成了这样的宝姐姐。好在,有时候“冷香”不够“冷”,“热毒”探出头来,成就了鲜活真实的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