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的平野启一郎是日本最活跃的新生代作家之一。他的创作新颖独特,不乏哲学思辨性质,在日本年轻读者中影响很大。近日,平野启一郎来到了2017上海书展现场。在此次书展上亮相的,还有他的《日蚀》《一月物语》两本书的中文版。
《日蚀》是平野启一郎的成名作,以中世纪的欧洲为背景,主人公是一位亲眼见证了炼金士“异端”风波的年轻修士。1998年8月,小说被刊登在日本著名文学杂志《新潮》的封面,23岁的平野启一郎因此获得芥川奖,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芥川奖得主。《新潮》主编更称他为“三岛由纪夫转世”。
《一月物语》则富有浓郁的东方古典风格,主人公原型是25岁自杀的日本明治诗人北村透谷。有评论认为,平野启一郎用一种半悬疑式的笔触,创造了一个有奇幻色彩的现代爱情传奇。
除去《日蚀》和《一月物语》,2013年,他的科幻小说《曙光号》也曾被引介到中国。8月15日下午,腾讯文化在上海对平野启一郎进行了专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图为平野启一郎
因为父亲早逝,很早就开始考虑生死的问题
腾讯文化:你说过,你的所有作品,都与你本人的“自我”问题有关。或者说,写作与源自你自身的苦恼。在你的记忆中,“自我”问题最早是何时产生的?你的写作行为又是如何产生的?
平野启一郎:我10岁就开始读一些书。那时我就发现,我的想法跟别人有些不一样。“我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我到底是谁?”这样的疑问已经开始浮现在我的脑子里。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考虑身份认同的问题。
我1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受到这方面的冲击,我小时候一直在考虑生死的问题,所以“生死”成了我作品中很重要的主题。此外,小时候,我对父亲没有太多记忆。通过母亲和姐姐的讲述,我才了解到父亲是怎样的人。通过别人的口述去了解一个人,这种形式跟小说有点像——我们跟作家笔下的主人公是没有谋面的,是靠作家的文字想像这个人。所以通过母亲和姐姐的讲述去了解父亲,我觉得对我的写作也很有影响。
腾讯文化:你出身在爱知县蒲郡市,成长在福冈县北九州市。这样的成长背景给你的写作带来了什么影响?
平野启一郎:我母亲的老家在北九州,我父亲的老家在爱知县蒲郡市。母亲嫁给父亲之后搬到了爱知县,父亲去世后,母亲又带着我回北九州生活了14年。
在北九州,我们家是一个比较古老的家族。北九州那时工业比较发达,尤其是制铁工业。和其他地方的古老文化相比,这里的文化更多的是从各个不同的地方汇聚到一起的混合产物。我觉得这种混合的文化更亲切。
后来北九州的工业慢慢衰退,工厂不见了,地方上大多是劳动者的孩子。我觉得是北九州以外流行起来的文化和书这些东西拯救了我。我小时候学过钢琴,当地人觉得男孩子学钢琴有点傻,我会被朋友笑。钢琴教室跟游泳教室挨得很近,所以我每次都是装作去游泳教室,然后偷偷地跑去学钢琴的。
腾讯文化:你的祖父二战期间曾经在缅甸当兵,这是否会让你对历史更感兴趣?
平野启一郎:我小时候是在祖父母家长大的。很小的时候,祖父就跟我讲他在缅甸作战的悲惨。当时战争很残酷,他拼了命才活了下来,回到了日本。现在日本比较喜欢美化过去的日本帝国军人,把他们当作英雄来看,但因为祖父跟我讲了战争的残酷和悲惨,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图为平野启一郎
很喜欢唐代诗人李贺的作品
腾讯文化:在文学道路上,森鸥外和三岛由纪夫对你的影响很大。你是否认同这句话:一个好的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好的读者?
平野启一郎:我一开始就想做一个作家,这才开始接触文学。我觉得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比较激烈,我读了非常喜欢。后来我又喜欢上了森鸥外。确实,我觉得应该先成为一个很好的读者,再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
我也会写一些音乐和摄影方面的评论。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想写,很多时候,我是被人委托写的。写这些东西,我觉得可以慢慢整理出自己的想法和思路。我觉得自己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所写的评论,也是被很多人所信赖的。
腾讯文化:在写作中,你特别关注“时间”这样的话题。除了作家以外,哪些哲学家对你的写作有影响?
平野启一郎:上大学时,我受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特的影响非常深。他影响我的是两种时间的概念:一种是直线性的时间,一种是周期性的时间,也就是早上太阳升起,晚上太阳落下,一年中季节按照春夏秋冬进行变化的时间。写《一月物语》时,我就参考了“周期性的时间”这个概念。我也会借用一些欧洲世界性神话的东西来反映时间意识。
另一位影响我的哲学家是德国的海德格尔。平时在生活中,我们会忘记每一秒的死亡,觉得我们活得还挺好的,但海德格尔的理论让我感觉到“瞬间”这个概念——人在一秒一秒地不停接近死亡,时间越来越少。因为这样的一个概念,我会反思我应该在剩余的时间内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此外,父亲的突然生病离世,也影响了我对时间的看法。
腾讯文化:有的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会把自己藏起来,但在你的作品里会看到主人公的独白,就像是一种自我袒露。为什么会这样写?
平野启一郎:我有很多作品,其中有不同的主人公和不同的人物,一些作品在中国已经被翻译出来了,相信读者读了之后会明白我的想法,也能从我的心声中产生一种共鸣。
如果对主人公没有共鸣,我是写不出主人公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主人公就代表了我的声音,或者说我需要把自己投入进去。举例来说, 《一月物语》的主人公被设定成一个比较浪漫主义的青年诗人,读者读了之后,就觉得平野启一郎可能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发现不是,好像还有点失望。(笑)
腾讯文化:说到《一月物语》,这部小说是以25岁自杀的日本诗人北村透谷为原型的。你为什么选择以他为原型?
平野启一郎:因为北村透谷是浪漫主义者,而且是在日本最初接触欧洲的明治初期,最初体验到欧洲文化和艺术的人物。他其实对自我和外在世界的对立感到非常烦恼。怎样解决这个问题?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融入自然,与自然一体化,以此来解放自我。他写了很多这方面的散文。
他还有一个最大的贡献,就是爱情写作。当时日本的个人意识还没有完全产生,恋爱被视为情色,而北村透谷的作品让读者认识到,原来恋爱是非常崇高的事情。我感到这个人对我非常有吸引力,所以将他作为自己小说主人公的原型。
腾讯文化:你在《一月物语》里的文字非常古典。你是怎么样锤炼出这样的语言的?
平野启一郎:我的文体有不同的风格。《一月物语》的背景是日本社会的近代化。当时我想写一本反映自然主义风格的书,它与无意识的、偏向于神话世界的故事有关,主人公很有古典教养。所以我根据写作内容的需要,决定了具体要写什么风格的文字。
腾讯文化:在这本书里,你也提及中国唐代诗人李贺的诗歌。
平野启一郎:我很喜欢李贺的诗。我不是文学研究者,喜欢什么读就什么,然后就读到了他。江户时代的旧文人,以及夏目漱石和森鸥外这样的作家,都会写中文和中文诗歌,但是现代的日本年轻人都基本上不会了。
以“分人”代替“个人”
腾讯文化:《日蚀》是你在21岁写的。你最开始是如何萌生写《日蚀》的念头的?
平野启一郎:当年日本刚好发生了阪神大地震,社会上有一种“世界末日要来了”的感觉。当时的这种气氛让我写成了《日蚀》这本小说。
腾讯文化:接下来要谈的是你的一个重要思想:“分人”。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分人”这个想法的?
平野启一郎:在创作时,我一直在思考“我是什么样的存在?”“我是谁?”后来我发现,很多人认为自己只有一个“自我”,但在社会交往中,人有不同的状况,会表现出不同的“自我”。所以我想到了dividual这个概念,即“分人”。
在欧洲的思想中,个人是individual,是不可分的。我觉得individual的概念是当时欧洲社会制度和社会认同方面的产物:欧洲经历了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还是一神教,宗教就是最高的,作为信徒,要全身心地相信神,他们看到的神就是一个个体单位。但这个观念有其局限性。而它被引进日本之后,因为日本没有信仰基督的概念,就会出现一道沟壑。
具体来说“分人”(dividual)。它是比“个人”(individual)更小的单位。在跟不同的人接触时,在不同的情况下,我们会有不同的“分人”。如果以复数的“分人”而不是单个的“个体”为基础的话,人们能建立一个更好的社会体系。
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写了科幻小说《曙光号》。那大概是在2008年。我会写这个,也是因为日本青年人自杀率非常高——在日本,每年平均有3万人自杀。在学校或公司,人们可能会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会很不舒服,慢慢就开始自我否定,可能最后就会自杀。但听自杀者的父母亲讲,其实他们在家里都是开心快乐的。所以,哪怕你的一个“分人”很痛苦,但你的其他“分人”如果很愉快,你的状态还是非常好的。这样一来,你就不需要整体性地否定自我了,这是我想表达的观点。
我的书不仅是写给普通文学爱好者的,它们在日本社会的各个层面都有很大的反响,比如在社会福祉和公益事业方面,也影响了防止自杀的组织。它不仅仅是文学,也解决了一些实际的问题。
腾讯文化:在这方面,你像一个社会学家。
平野启一郎:其实在以前,社会学者和文学家的身份是混在一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马斯?曼都同时兼有两种身份。在文学方面,我也受到他们很大的影响,所以我认为,这两种身份不应该完全分开。
腾讯文化:《曙光号》是科幻小说,今年上海书展的主题也是“科幻”。写科幻小说,你的秘诀是什么?
平野启一郎:我们经常以现在和过去的关系来考虑问题:这件事如果以前这么做,现在会有什么不同。但如果考虑现在的时候总是回溯过去,我们的思想会越来越狭隘。
从未来看现在,可能会出现一些新的想法。我觉得这种方式很重要。以前我们可能会想,100年后有汽车或者人工智能车,这是比较容易想到的。但现在让我们具体想像10年、20年后是怎样的,这就比较难了。《曙光号》把时间设定为2036年,它不是很遥远,是可以根据现实去思考的未来,里面有很多比喻性的内容。
从人的身心构造方面看,环境和时间的变化会改变人类的思维逻辑。但我们的很多作品写的是2050年的事,身处其中的人的想法却和现在的人是一样的,就像现代人去科幻主题公园玩了一下。这是不对的。如果写科幻,要注意这一点。
腾讯文化:有的作家一生都在写相似的场景,但你的作品很少有重复,人物身处的时代、社会背景都完全不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平野启一郎: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写类似的东西容易厌倦,我想下次就换一个新的主题。另外,在写的过程中,我希望能展现出不同的侧面,形成一个立体的东西。因为这两个原因,我会选择不同的文体、不同的类型来写作。
举个例子。很多人会把红色的东西拿过来认真看,说这是红色,但是看红色的时候,如果把白色拿过来对比,你就更能知道什么是红色了。接触不同的事物时,你要通过对比去了解它。
腾讯文化:你感觉你这一代作家跟上一代日本作家的写作有什么不同?
平野启一郎:上一代作家是活在泡沫经济里的。在我们的时代,有很多人是受了苦的。这种经济的差异面,在写作上会体现出来。
还有一方面就是网络。网络没有普及之前,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网络影响了方方面面,有些作品不是很受欢迎的作家,通过网络说不定就可以很受欢迎。所以在这两方面,两代日本作家都有很大的不同。
腾讯文化:你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平野启一郎:我现在比较关注人的自由意志问题。人从一出生就开始开拓自己的命运,但是到最后可能都没能改变,这种主题我很喜欢。人的命运受外界环境的影响,这是人生的哲学问题。所以以“命运”为主题的故事,是我最近在关注的方向。(文/陈默 翻译/邵劼 校对/孙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