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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楼梦》:梦魂未入账儿纱

​对于讨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这一问题来说,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是一项至关重要的史料。这组诗见于清写本明义的诗集《绿烟琐窗集》。

对于讨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这一问题来说,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是一项至关重要的史料。这组诗见于清写本明义的诗集《绿烟琐窗集》。该集入藏北京图书馆(即今日所称“国家图书馆”),今通行者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简装纸皮影印本。

1954年6月,周汝昌先生撰著《“惭愧当年石季伦”——最早的题〈红〉诗》一文(文见周氏《红楼梦新证》附录编《本子与读者》),对这组诗做了系统的研究。周氏研究这组诗的旨意,在于探究《红楼梦》的版本问题(周汝昌《“试磨奚墨为刊削”——最早的题〈红〉诗之二》,见周氏《红楼梦新证》附录编《本子与读者》;其说又见于1964年1月周氏于《红楼梦新证》附录编《本子与读者》后面添加到“附记”)。

周汝昌先生此举具有良好的研究意识,实际上进入了“以诗探史”的层面,而深入探讨《红楼梦》的版本源流,往往还会触及后四十回的作者问题。因而周汝昌先生这一研究在所谓“红学”的研究史上具有先锋意义,对于究明《红楼梦》这部书的一些基本问题,价值重大。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清写本《绿烟琐窗集》书衣


然而如何正确解读明义这组题咏《红楼梦》的诗篇,却是一个稍显复杂的问题。虽然说“诗无达诂”是品诗论诗者常讲的话,但那主要是解析诗句的艺术内涵,像这种题咏一部著述的诗作,它所针对的是书中哪一部分内容,应属确定不移的客观事实。一般来说,学者们是能够通过认真细致的探求在这方面取得很大共识的,哪怕这一共识在相当长时间内还不易形成。

一,富察氏题诗的时间及其所依据的《红》书文本

从《红楼梦》的版本问题着眼、特别是借助这组诗来探寻《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首先需要确定富察明义撰写这组《题红楼梦》诗的年代。

富察明义《题红楼梦》诗题下自注(据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本《绿烟琐窗集》)


富察明义在这组《题红楼梦》诗的标题下写有自注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在这段注语中,明义清楚指出他读到的《红楼梦》,是曹雪芹所“出”,意即曹雪芹本人拿给他看的(也可以说是“出示”给他的);具体地讲,明义当时看到的是一部手写的“钞本”。过去吴世昌先生和吴恩裕先生在述及这一问题时,也是这样认识明义此语(吴世昌《红楼梦探源》第十二章《大观园的原址》;又该书附录二《〈红楼梦〉的一个早期稿本》、《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案上述著述分别见《吴世昌全集》第七卷、第九卷。吴恩裕《曹雪芹丛考》第四篇《明义的〈绿烟琐窗集诗选〉及其〈题红楼梦〉二十首诗》)。

然而,不知为什么,周汝昌先生却并不这样理解这段明白无疑的文字。周氏舍近求远,根据《绿烟琐窗集》中其他一些诗篇的年份以及袁枚《随园诗话》摘录其中相关内容的时间等,推测说:

《题红楼梦》绝句,往早说,可能是乾隆三十五年或稍前的作品;往至晚说,也绝不会是四十六年以后的作品:离曹雪芹去世才不过五六年到十五六年之间的光景,下距程伟元、高鹗续书刊板(乾隆五十六、七年),却还有足足十年至二十年的光景。而且这只是说题诗;至于明义何时开始闻见《红楼梦》,可以是与题诗同时,但也可以是在题诗更前的。

尽管这种考证的方式我很不赞同,但周汝昌先生给富察氏写作这组《题红楼梦》推定一个可能的时间下限,这对我们准确认识明义读到《红楼梦》的时间倒也没有太大妨碍,只是意义不大,没必要费这个事儿而已。

曹雪芹逝世于乾隆“壬午除夕”,亦即指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除夕之日,因而他“出所撰《红楼梦》一部”给富察明义看的时间,再晚也晚不过这一天——周汝昌先生所说比“乾隆三十五年”还会“稍前”一些的时日,与此算不上抵触,“绝不会是四十六年以后的作品”与此更没什么冲突。对于我来说,只要通篇阅读一下明义这组诗,了解到其吟咏内容的系统性和具体性,就会明白:这些诗理应撰写于明义刚刚读到《红楼梦》的时候,而不会是在读过一段时间以后再针对记忆中的情景有感而发。

其实就连周汝昌先生本人,面对明义诗题下自注白纸黑字的说明,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承认:

“出”字本有“产生”、“写出”的意思,不过此处下面既有“所撰”二字甚明,可见已不是指“写出”而是“拿出”“出示于人”的意思了。其次,“余见其钞本焉”的“其”字,可以了解(德勇案:“理解”?)为最近上文“其书”的代名,也可以了解(“理解”?)为较远上文“曹子雪芹”的代名:如果是后者,那么明义就是说“我得见的是他——曹雪芹本人——的钞本”了。总起来,我觉得明义题《红楼梦》时期甚早,甚至不无和雪芹相识的可能。

明义当然不是什么海上的“路人甲”或山东的“路人丑”,不会与曹公各处一方,没有什么联系,曹雪芹肯定与他相识,而且两人之间还颇有交往(吴世昌《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即做此判断);就连周汝昌先生自己,在这同一篇文章中也认为明义“他家可能和曹家有些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不然的话,曹雪芹何以会把自己未刊的书稿拿给他看?

在明义所读乃曹雪芹亲授书稿这一前提之下,我们来审看这组《题红楼梦》诗的内容。这组诗系由二十首七言绝句构成。其中某篇若是咏及后四十回的内容,就意味着明义在曹雪芹生前就读到了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而不仅仅是脂砚斋主阅读并批阅传钞的前八十回。

周汝昌先生逐一解读了这组诗同《红楼梦》相应回目的对应关系,为我们更好地认识《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以及《红楼梦》其他版本问题,奠定了重要基础。

按照周汝昌先生的理解,这组诗的前十六首,针对的对象无疑属于前八十回的内容。这一认识,虽然也有一些需要重新斟酌的地方,但总的来说,并没有太大问题,因而在此可暂且置而不论。

在最后的四篇诗中,周汝昌先生特别关注第十七首至二十首,他以为这三篇在全部二十首组诗当中“最重要”。原因是“由于第十八首,知道黛玉的《葬花词》后来‘似谶成真’,则明义似已见到曹雪芹写黛玉病死的部分”,这当然只能是后四十回中的内容。须知按照周汝昌先生的理解,这二十首诗排列的次序,就其吟咏的对象而言,乃大体依照其在书中出现的顺序而前后又略有参差。对此,周汝昌先生后来在1973年还直接表述说:“明义诗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题的,但大致还是有个首尾结构。”(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九章《脂砚斋批》之《补说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宝钗》)

所以若是依照这个大致的次序来做一般性推论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第十九首、第二十首吟咏的内容,大概率也应当是后四十回的内容或具有其他独特的性质。周汝昌的具体解读是:第十九首“写‘金玉姻缘’亦终如云散,顽石复归青埂峰”,第二十首“不详是写小说中人物贾宝玉,抑写小说作者曹雪芹,后来零落憔悴”。

然而周汝昌先生既没有简单地由此得出明义所读系程高以后之一百二十回全书的结论,更没有清楚说明明义读到的《红楼梦》是怎样一种版本,他说:

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是多少回的本子,疑莫能明。比如他在诗序(德勇案:即敝人所称明义在诗题下所附自注)里只说“备记风月繁华之盛”,而不说有什么兴衰荣悴,又二十首诗中所写绝大多数是八十回以前的情节,这两点使人疑心他所见到的也是个八十回传本。可是,有几首诗其语气分明是兼指八十回以后的事,似乎目光已注射到我们所未曾见到的后半部部分。所以,明义所见到底是多少回本,尚属疑案。

上述说法,颇显怪异,原因是周氏一心恪守胡适先生创立的高额续撰后四十回之说,此说既已先入为主,他便无法直面明义业已读到今一百二十回全本的情况,只好说即使明义吟咏的《红楼梦》不是仅有前八十回的残本,那么这前八十回以外的内容,也不是同程高本面目大体一致的本子,而是一个“我们所未曾见到的后半部部分”,即谓曹雪芹给富察明义看的《红楼梦》,假若确有前八十回以外的内容,也与程伟元和高鹗印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大不相同。

那么,周汝昌先生这样的想法在明义题《红》诗中能够找到什么证据么?他在文章当中只讲到一点——这就是第十八首诗题写的内容,业已超出于程高百二十回本之外。

实际的情况是否如此呢?让我们先来看一看这首诗都写了什么: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沈痼续红丝。

周氏解读云该诗显示作者“知道黛玉的《葬花词》后来‘似谶成真’,则明义似已见到曹雪芹写黛玉病死的部分”,同时他又以为“明义想以返魂香使黛玉由‘沈痼’而复生,并续已断的红丝,则黛玉在死前红丝应系,亦已明白道出”,可“这是与程本续书不同的”。

周氏所说“红丝应系”即贾宝玉与林黛玉业已结缡成婚之意。今案“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沈痼续红丝”,只是感叹没有返魂之香能令黛玉死而复生,重续木石前缘,此处“红丝”云者不过命中姻缘之义,何必胶柱鼓瑟拘泥为对拜天地的婚庆典礼!展读曹书第五回里的枉凝眉曲词可知,黛玉之死非死于病,而是死于流尽了哀婉的眼泪,既然已系结红丝成婚,何以还会让泪珠“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可见周说并不合理,没有什么可以用作支撑的证据,我们在明义这组诗中并没有看到与程高百二十回全本之后四十回相抵牾的内容,因而还需要郑重重审明义这套组诗中涉及后四十回的诗篇。

二,“锦衣公子”诗旧解

继周汝昌先生之后,系统研究富察明义《题红楼梦》组诗的学者,还有吴世昌先生。1980年初,吴世昌先生在《红楼梦学刊》上发表《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一文,全面阐述了他的看法(此文原刊《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1辑,后收入《吴世昌全集》第九卷《红楼碎墨》)。

吴世昌先生对明义这组诗的总体认识和基本思路,相当特别,我是很难认同的。他的认识可以概括为如下两点:第一,先假定这二十首七绝是严格按照所咏故事的前后次序排列的。这样,对比组诗的排列次序和今本《红楼梦》的叙事脉络,便可以看出明义所读到的“初稿《红楼梦》”与脂砚斋系统的传本和程伟元、高鹗的印本在书籍的总体框架结构上都存在明显差异。第二,通过如同考订经书文字一般的对比分析,断定明义诗中吟咏的内容同与脂砚斋系统的传本以及程、高印本也存在明显差异。——综合上述两点,富察明义读到的这种文本既然与脂砚斋系统传本及程、高印本有着如此重大的差异,那么它只能是一种很特别“初稿《红楼梦》”。

对于吴世昌先生上述认识,我的看法是:第一,如前所述,按照周汝昌先生的理解,富察明义这组诗的排列次序,只是大体依照所咏事项书中出现的先后顺序而其中某些具体诗篇又略有前后错置。在这一点上,实际上并不存在吴世昌先生所说的假定条件,因而他的第一点认识是不能成立的。第二,对于具体诗句的解读,我也是更为赞成周汝昌先生的做法,即“诗句遣词用语,大都是较活的,不同于严格的‘论说’文章,因此不能死抠字眼”,他以第八首诗中的“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句为例,解释说这里的“小红”乃是侍婢的泛称,指的是麝月,并谓“我初见此集时,很有几位朋友围观,都惊异说:‘是小红篦头,而不是麝月!’等等,以为明义所见的本子不但与百二十回坊本不同,亦与八十回传本不同。但这其实只是一种错觉”。吴世昌先生解读明义《题红楼梦》诗的内容,犯下的正是周汝昌先生所说的毛病,因而对吴世昌先生的总体看法尽可置而不论。尽管如此,在具体事项的解读上,吴世昌先生还是有一些很好的见解,足资参考。

其实在排除第十八首诗“伤心一首葬花词”所吟咏的事项与程高本后四十回中相应的内容并无冲突、而且还高度契合之后,基本上就可以推断:明义当年读到的《红楼梦》稿同程高本大体相同,基本上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样子。结合第十九首诗的“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周汝昌先生谓该诗系“写‘金玉姻缘’亦终如云散,顽石复归青梗峰”),更能说明明义所见稿本当为程高本源出的一百二十回全本。

“锦衣公子”诗(据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本《绿烟琐窗集》)


不过这两首诗述及的内容都很笼统,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做出上述判断合情合理,无可置疑,但还不够清晰明朗,就像周汝昌先生后来在解读清人宋鸣琼《题红楼梦》四绝句时所讲的那样,按照他的逻辑,“谁都可以从八十回本中看出黛玉早卒这个‘结局’来,未必足证一定即系见过百二十回本”(周汝昌《“买椟还珠可胜慨”——女诗人的题〈红〉篇》,见周氏《红楼梦新证》附录编《本子与读者》之十)。因而,为使大家更加清楚地认识富察明义这组诗所针对的对象,下面具体解析一下明义这组诗中的第十七首,让我们一起来看看明义眼前的《红楼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这首诗原文如下: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作为一首题咏前人著作的诗篇,只要正确比对一下原著中相应的部分,理解其义并不困难。可是,或许是由于高鹗续撰后四十回《红》书的先入之见太过强烈了,以致周汝昌、吴世昌等熟读《红楼梦》的学者,还有像张爱玲这样聪颖的作家,竟然做出了种种不可思议的解说。

起初在《“惭愧当年石季伦”——最早的题〈红〉诗》一文中,周汝昌先生以为这首诗“或揣为宝、黛幼时同室,只隔‘碧纱橱’事。疑实指‘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事”。

“或”字在此,为“有人”、“有某人”或“有某些人”的意思。因而按照通常的用法,这种“或说”引述的是他人的看法,但具体是谁提出了这样的看法,周汝昌先生并没有说明。直到1973年重论此诗时,他才具体说明云:“最初我和朋友一样,认为是写黛玉初入府、居碧纱橱的事。”(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九章《脂砚斋批》之《补说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宝钗》)我们这才明白原来这也是他本人的认识(尽管他后来在一定程度上很暧昧地放弃了这一想法)。另外后来吴世昌先生解读此诗,其意与周汝昌提到的这一“或说”完全相同,因而还必须对此说加以辨析。

吴世昌先生具体解释说,所谓“碧纱橱”事,是《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国府的情形。当时宝玉、黛玉都还小,贾母把黛玉安置在碧纱橱里,宝玉要求‘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贾母答允了。可见诗中的‘帐儿纱’即是碧纱”。

然而这样的解释,并没有很好地阐释明义诗句的涵义,即“梦魂多个帐儿纱”这句话到底该怎么讲?请看周汝昌提到的书中与此相关的全部描写: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荷色花账,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德勇案:指袭人)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上头还有现成的穿眼。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蒙古王府传钞脂砚斋本在“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句侧有批语云:“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即谓由于宝玉和黛玉都还年龄幼小,故宝玉睡在“碧纱橱外的床上”于男女之防亦无大碍。不知如吴世昌先生者是不是也作此想,于是便将“少小不妨同室榻”句与此联系到了一起。可是,上述这段文字中有什么内容与“梦魂”之事对应么?根本没有。不管怎么看,明义诗中的“梦魂”二字亦绝非什么浮泛虚语,按照这种吴世昌式释读则将完全找不到与之对应的叙事,所以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不过周汝昌先生对此“或说”的困惑,主要倒不在这里。1973年,周氏专门撰文,重新阐述了他的想法(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九章《脂砚斋批》之《补说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宝钗》)。周汝昌先生自言他是考虑到如下三点情况,才意识到前说并不合理。

第一,明义这二十首题《红》诗大体上是按照所咏事项在书中的前后次序排列的(实际情况比这复杂许多),可“前边写黛玉已有多处,若要写碧纱橱,最早该写,为什么已写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么远去”?吴世昌先生对“这首诗何以排得这样后”,同样感到“不可理解”。无奈之中吴氏只好妄自解释说:“可能这一组诗誊清时次序搞乱了,初钞时不见此诗,钞到第十六首以后才发现,才钞补上去。”

第二,周汝昌和他的哥哥周祜昌两人都认为“‘红粉佳人’一词,不是写幼女少女所用”,“这个词语只指‘闺中少妇’”。

第三,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虽然情感亲密,也曾“自幼同室”,但既不曾、更不会“同榻”,因而尽管可以说“梦魂不隔碧橱纱”,“而不应说什么‘多个帐儿纱’”。

在这三项理据当中,第一项虽然有一定道理,但并不是强硬的理由,只能提供一般性参照,因为就故事发生的前后次序而言,明义这组诗的排列次序并不十分严整。至于吴世昌先生的解说,纯属想入非非,当然无以服人,只是充分显示出说者的窘迫和无奈。第三项虽然勉强可以凑合,可如上所述,《红楼梦》相关内容中根本没有“梦魂”容身的地界,实际上也没有多少道理。

周汝昌先生列举的第二项理据,因与下一步的论述具有直接关系,所以需要先考辨清楚。“红粉佳人”一语并非专用于“闺中少妇”,也可以指未婚少女,这在古人诗文中有很多例证。如欧阳修有《蝶恋花》词咏曰:“永日环堤乘彩舫,烟草萧疏,恰似晴江上。水浸碧天风皱浪,菱花荇蔓随双桨。 红粉佳人翻丽唱,惊起鸳鸯,两两飞相向。且把金樽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欧阳文忠公集》之《近体乐府》卷二)这里的“红粉佳人”就根本看不出是少妇抑或少女,而一般来说,属于少女的可能性更大。又如清代有一首《寄生草》曲词唱道:“茉莉花儿在街上卖,红粉佳人叫进来。这样花正好在奴头上戴,叫丫鬟,问他花儿怎么卖。卖花闻听喜笑颜开,叫姑娘挑着大朵只管戴,莫提价,我不图赚钱只图快。”(清王廷绍辑《霓裳续谱》卷四)这卖花女称买花的“红粉佳人”为“姑娘”,她就自然是少女而不会是少妇。由此可见,这项理据是根本不能成立的,“红粉佳人”完全可以指称未婚的少女。

尽管周汝昌先生所讲的理据大多并没有多少道理,但他对“或说”的困惑毕竟是一个正确的思维方向。面对眼前的困境,周汝昌先生意识到必须另辟蹊径来解读这首诗,所以他在《“惭愧当年石季伦”——最早的题〈红〉诗》一文的“或说”之后又添加附记云“疑实指‘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事”,后来在1973年的“新论”中对此做出了更进一步的说明(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九章《脂砚斋批》之《补说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宝钗》)。

所谓“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事,是指《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里描述的宝钗在怡红院里为宝玉刺绣鸳鸯戏莲兜肚的事情。当时,宝玉在床上午睡,袭人坐在身旁为他绣着鸳鸯戏莲兜肚。正在这当口儿,宝钗来找宝玉“谈讲”,袭人很“懂事儿”地对她讲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于是,宝钗“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那么,这“绣鸳鸯”的事儿怎么又有了“梦兆”呢?正像俗话所说的那样,“无巧不成书”——“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随后湘云见此情景,担心惹出闲话,就拉着黛玉走开了。“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周汝昌先生认为,明义第十七首题《红》诗的“语气和内容,都应与宝钗有关”。然而这只是他的一种感觉,实际上在《红楼梦》书中却“找不到其他合景的情节”,无可奈何之中才想到诗中吟咏的应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这一回里“宝钗坐于宝玉榻上,而宝玉梦中反对‘金玉’姻缘的情事”。—— 这就是周汝昌先生所言“实指‘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事”的具体内容。

与前面的“或说”相比,这样的说法虽然看似解释了“梦魂”的着落,可这种“梦兆”其心其志和“梦魂”隔着“帐儿纱”不能相通毕竟是有着巨大差异的,审度上下语气,这“梦魂”显然是来“通灵”的;再说薛宝钗当时的身份,还恰与周氏兄弟所说的“闺中少妇”相违,明义的诗句仍然得不到通畅的解释。

就在阐释该诗“实指‘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事”的过程中,周汝昌、周祜昌这弟兄二人又产生了一个全新的想法:

这首诗还不是写八十回前的宝钗,而实是八十回后之事。以前涉想不及此,所以只能找到“梦兆绛芸轩”一回。现在看来,“红粉”一词,恰是如我们推断的,暗示名虽结婚而实未成配(“破瓜”一句俗用指“破身”,见于《通俗编》),而且虽然同床,却又梦魂犹隔,即所谓“梦魂多个帐儿纱”句的本意了。

这段话中值得引起高度关注的内容,是周氏弟兄二人认为明义读到了《红楼梦》中前八十回以后的内容,而且这些内容还同程高本系统是一致的!——若是单纯就这一点来看的话,它正刺破了周汝昌先生固持的高额续撰后四十回之说。以子之矛,破子之盾,妙哉,怪哉。

这是说宝玉虽然在第九十七回就被骗成婚,娶了宝钗为妻,可直到第一百零九回之前两人之间尚未发生性行为,亦即尚未“圆房”。然而,这样能解释“梦魂多个帐儿纱”么?难道是指宝玉虽心向往之却碍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在梦中同宝钗“意淫”一番么?这也未免太搞笑了。还有,“锦衣公子茁兰芽”句中的“茁兰芽”怎么解?难道是无关实质的浮泛闲语么(即以兰之嫩芽比喻家族子弟挺秀)?还是像时下某些猥亵之人那样将其解作宝玉腰间之物?还有“少小不妨同室榻”句中的“少小”,在宝玉和宝钗成婚之后,还用它来并指这两个“大人”能合适么?这都是周汝昌弟兄二人没有说明、而在我看来他们也根本无法说明的问题。所以,尽管三易其说,周汝昌先生的解释仍然扞格难通。

周氏弟兄的释读既然依旧含混不明,就仍会有人尝试做出新的说明。作家张爱玲女士也技痒难耐,奋勇加入了该诗解读者的行列——她把明义吟咏的这位“红粉佳人”看作宝玉身边的俏丫鬟晴雯(张爱玲《红楼梦魇》之《五详红楼梦》)。

她有什么清楚的依据么?没有。张爱玲女士只是提出晴雯服侍宝玉有时会睡在暖阁的“大红绣幔”后边,而“《芙蓉诔》中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又写晴雯去后,‘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息’”。她的解释,还有“‘梦魂多个帐儿纱’,是睡梦中也都多嫌隔着层帐子”,不过张爱玲女士随即就意识到“此句与上句‘少小不妨同室榻’矛盾──同榻怎么又隔着帐子”?对此,她自问自答说:“只有晴雯有时候同榻,也有时候同室不同榻。”

关于张爱玲女士的解说,其已做的解说是否贴切姑且置而不论(实际上是作家的思维太过敏感,也太过散乱,简直漫无头绪,四处发散,她的自问自答已经清楚表曝了思维的窘迫),惟周汝昌先生当初没能说明的“梦魂”相通问题依然没有着落,晴雯与宝玉之间的情感很“清纯”,根本没有产生过做些什么不尴不尬事儿的念头,那么,他们若是睡梦中魂魄相通会是通什么呢?显而易见,其说仍欠畅达。再说组诗的前一首、亦即第十六首“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咏的就是晴雯,若依张说,总共二十首题《红》诗竟会分给晴雯这个丫头两首,那就太过了,未免太不合理。一般来说,不管是富察明义,还是其他什么人,是都不会这样做的。

三,明摆着的“本事”

环顾学术研究的历史,你会惊奇地看到,在学者的眼前,往往会出现认识的“盲区”。所谓“盲区”,是说事实就清清楚楚地摆在这些专业学术研究人员的眼前,可他却偏偏视而不见。这些学人当然不是“睁眼瞎”,视力完全正常,是他们的心理出现了很大一块阴影,是这块心理的阴影投射到了眼前,造成了一片认识的“盲区”。

不管是周汝昌先生也好,还是吴世昌先生也罢,包括张爱玲女士在内,他们都是胡适之先生高鹗续撰后四十回之说的坚定信仰者。这种坚定的理念,先入为主,致使他们在解析明义这首题《红》诗时未能静下心来认真审视《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内容,然而“锦衣公子”诗的“本事”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儿也不暗昧,更不隐秘。

此事见于《红楼梦》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相关叙事的背景,是黛玉已死,而宝玉和宝钗成婚后尚未依礼敦伦,贾宝玉为失去林妹妹而唉声叹气,薛宝钗担心他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做闲谈,说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次?’宝玉在外闻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过?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

孰知一心思念黛玉的宝玉竟一觉睡到大天亮,连个黛玉的梦影都没有,不禁感叹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到了晚上,宝玉“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他早晨嘴里念诗是为着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做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

接下来,我们就在书中看到了下面这样的描写:

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多留点神儿。……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哪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服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到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却不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唤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耽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的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塌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付来?”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有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哪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棉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么?”

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就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顽,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

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唬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努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熄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早已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唬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次日……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爷昨夜可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里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之所以不惮“文钞公”之讥而迻录这么长一大段《红楼梦》的原文,是因为两相比对,可以清楚地看出这里叙述的正是“锦衣公子”诗的“本事”。

首先,“锦衣公子茁兰芽”句,它所包含的语义可以分为两重。单纯就诗句本身而言,“茁兰芽”只是对“锦衣公子”性状的描述,即以兰之嫩芽来比喻子弟品性挺秀,“茁”字本义为草初生貌,同月初生貌作“朏”构字法相同,故“茁兰芽”不过强调兰芽之稚嫩而已。“锦衣公子”指的是贾宝玉,这一点无须论证,很容易理解。所以具体地讲,“茁兰芽”在这里是指贾宝玉的翩翩仪态。

那么,为什么明义在这首诗里要用“茁兰芽”之语特别描摹一下贾宝玉呢?这样写是不是有些过于浮泛了呢?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因为在上引《红楼梦》内容当中,宝玉因睡不着觉,“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待见五儿起来送茶,“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耽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而在贾宝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里,正有句云“捉谜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顾”(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其“兰芽枉顾”语,指的是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那一回的庆生席上,晴雯与袭人在“摆下饭了”之后,招呼离席在外的宝玉归位吃饭的事儿,而当时宝玉怜惜着的香菱等人正在庭前斗草,宝玉在席面上勉强“应景”一下之后,又去看香菱等人斗草。所以“锦衣公子茁兰芽”这句诗字面上的涵义,讲的应是贾宝玉在想象中的晴雯面前的仪态。

不过“茁兰芽”一语更微妙一层的语义,似乎是在吟咏五儿给宝玉递茶漱口的事儿,即一语双关,复以兰叶嫩芽来譬喻茶叶。对这一点,还需略加说明。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颇有那么一些人很愿意把“兰芽”二字解作男人的性器。这些人或以为“茁兰芽”是雄风强劲的意思,而在著名研究者中,则有刘心武先生最具有代表性。刘心武先生顺着周汝昌先生此诗是咏前八十回之后的宝钗这一思路,认为“‘兰芽’就是男子生殖器的雅称,‘茁兰芽’就表示性器官已经成熟了,‘锦衣公子’说的当然就是贾宝玉,宝玉他结婚了,他的性能力不存在问题,可是,他们夫妻之间怎么样呢?他们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使得‘红粉佳人未破瓜。‘红粉佳人’是指当了新娘子、新媳妇的薛宝钗,‘未破瓜’就是他还是个处女。‘破瓜’在过去有这样的含义。……再往细里捉琢磨,‘梦魂多个帐儿纱’,也可能是形容宝玉虽然跟宝钗睡在一个帐子里,但他梦牵魂绕的还是潇湘馆里的林妹妹。他在梦中经常回到潇湘馆,多出一个里面有林妹妹合目安睡的‘帐儿纱’来”(《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三)下编《探佚〈红楼梦〉第八十一回至一百零八回》,又《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四)上编《薛宝钗之谜》)。

刘心武先生讲解《红楼梦》,看似新见迭出,实际上走的是“索隐派”的老路子,他也可以说是当代一“索隐派”大家。然而在我看来,这一派的观点,从来就是想入非非,不值一驳,他对明义“锦衣公子”诗这一解读,更是想入非非太甚,也就愈加不值一驳。在这一点上,他和清乾隆年间那位对暗“窥也字”具有特别情趣的周春是颇有一拼的(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之《题红楼梦》诗)。刘心武不仅想多了,而且还想得相当邪、想得相当怪了。

明末汲古阁刻本元好问《遗山先生诗集》


古人以“兰芽”喻茶叶,如元好问诗《徳华小女五岁,能诵予诗数首,以此诗为赠》:“牙牙娇语总堪夸,学念新诗似小茶。好个通家女兄弟,海棠红点紫兰芽。”末句下元氏自注云:“唐人以茶为小女美称。”(元好问《遗山先生诗集》卷一八)元诗谓德华小女犹如“海棠红点紫兰芽”,正是以“兰芽”代茶,称誉此女之美好。

又明人王世贞有一阕《解语花》词,乃“题美人捧茶”,词曰:

中泠〔泉名,在江中〕乍汲,谷雨〔茶名,以谷雨前佳〕初收,宝鼎松声细〔汤响似松声〕。柳腰娇倚。熏笼畔、斗把碧旗碾试〔新茶一旗一枪〕。兰芽玉蕊〔皆茶名〕。勾引出、清风一缕。颦翠蛾,科捧金瓯,暗送春山意。  微袅露鬟云髻。瑞龙涎犹自,沾恋纤指。流莺新脆。低低道、卯酒可醒还起。双鬟小婢。越显得、那人清丽。临饮时、须索先尝,添取樱桃味〔指美人口也〕。(明陈仁锡《国朝诗余》卷五)

这里更明确点出,“兰芽”或被用作某一品种茶叶的专名。还有清人陈维崧也有这样一阕《菩萨蛮》:

划波曾到西泠去。掠入绿痕难唾处。疏簟杂眠鸥。真成自在游。 如今佳兴歇。闷过春三月。刚见摘兰芽。山村又焙茶。(钟锦点校《迦陵词合校》卷一二《菩萨蛮·春日忆西湖,次陆荩思、徐竹亭倡和原韵》)

摘了“兰芽”就“焙茶”,这说的当然是树上的茶叶。

由上引《红楼梦》可知,五儿给宝玉递茶漱口,是引发宝玉向她倾吐对晴雯、对黛玉一片真情的关键环节,所以明义才会用“茁兰芽”三字来再现当时的情景。

“红粉佳人未破瓜”这句诗也可以拆解出两重涵义。其第一重涵义,是上承“锦衣公子茁兰芽”句同晴雯的相关性,点明晴雯“枉担虚名”的事儿;第二重涵义则是指五儿年龄尚幼。“破瓜”的本义是缘“瓜”字字形可拆分为两个“八”字,二八一十六,故所谓“二八”之女即谓年幼的女孩儿。另一方面,因同男人有过性行为而致使处女膜破裂,也可以称之为“破瓜”。晴雯“枉担虚名”即属“未破瓜”,用的是这一词语后面这一重引申义,而明义诗下句“少小不妨同室榻”,乃由上述二义而来,是讲宝玉躺在卧榻之上而让年纪“少小”刚刚达到“破瓜”之龄而尚未“破瓜”的五儿挨着他坐下的情况(案《红楼梦》中打磨未精之处颇多,书中对五儿的描写,虽然给人以年幼小丫头的印象,但在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里明确写道五儿的年龄是“今年才十六岁”。当时宝玉一十三岁,五儿比宝玉还大三岁;到这一回时宝玉十九岁,五儿已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可明义写诗不是历史学者做考据,他的诗是大致按照五儿初出场时“今年才十六岁”的情况来写的)。其实这句诗也有一语双关之妙,因为宝玉在同五儿的谈话间提到了他曾把晴雯“揽在被里渥着”的往事。

这次宝玉同五儿虽然讲了很多动感情的话,以致五儿误以为是在轻薄调戏她,可宝玉只是把她当作晴雯的“影儿”来看,丝毫没有用情于她,更谈不上轻薄和调戏。“五儿承错爱”的根本原因是缘于宝玉“候芳魂”,而造成这一情况的直接原因则是因为她和晴雯长得很像,宛如“给晴雯脱了个影儿”;而大家都知道,晴雯本是黛玉的一个投影(《红楼梦》中最具有典型意义的表述,是宝玉以为晴雯离世之后是去做了司掌芙蓉之花的花神,事见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而黛玉在怡红院中给宝玉庆生时所得诗签是咏芙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事见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正因为如此,宝钗才会在听到五儿复述宝玉在夜里讲起晴雯“担了虚名”和“没打正经主意”的话后,“低头一想”,以为“这话明是为黛玉了”。故“红粉佳人未破瓜”句更深一层的意向,显然是冲着黛玉去的。总而言之一句话,“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这两句诗,点的就是“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这一回目——五儿所蒙“错爱”之“错”,明“错”在晴雯那里,暗“错”在黛玉身上。

最后一句“梦魂多个帐儿纱”,针对的叙事,是宝玉同五儿正说话间,“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唬了一跳”,宝玉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唬我们的?”“帐儿纱”在这里只是用以象征卧室,并不是实指其物,即宝玉此番离开宝钗,单独睡在外间,只是希冀能够一见黛玉的梦魂,外面这莫名其妙的“咕咚”一声,显得林妹妹的魂魄似乎来了,可是却未能进入卧室与之相会,因此他才会有“仙凡路隔”之感,从此方与宝钗“恩爱缠绵”,以致“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四,前八十回诗解的订正

解析“锦衣公子”诗所针对的“本事”,是为了更好地揭示《红楼梦》的成书过程,特别是后四十回的撰著时间。其实由于这组诗写在曹雪芹生前,明义读到了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这本身就已经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甚至可以说是肯定曹雪芹本人业已完成《红楼梦》全稿、排除高鹗或其他“无名氏”续撰后四十回的一项如山铁证。

在这一前提之下,如果按照拙说来解读“锦衣公子”诗的“本事”,那么,由于这首诗所对应情节的细致性,明义若非读到原文,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这样就可以充分排除富察明义透过前八十回中的相关描写来预想后面的情节而做出吟咏的可能,进一步坐实今百二十回《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必定出自曹雪芹本人无疑。

我做出这样思考,是因为前面已经谈到,周汝昌先生在解析清代那位宋鸣琼女士的《题红楼梦》诗时就做过类似的解释,以为诗人即使没有看到包括后四十回在内的全本《红楼梦》,也能透过八十回前文对林黛玉的结局做出吟咏。

讨论明义这组《题红楼梦》诗的意义,除了其题写时代甚早,因而通过此诗可以了解到早在曹雪芹生前富察明义就读到了一百二十回全稿之外,我们还要对明义读到的文本同其他渠道的传本、特别是程伟元和高鹗的整理排印本是不是基本一致加以考察。不同的人,遵循不同的认识方式,分析同一文献,所得出的结论,有时却会天差地别。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当然首先与历史文献记载的含混性和不完备性有关,但更为深刻的原因,则是人文研究的个性化特征所导致的认识方式的差异性。

比如,吴世昌先生在全面分析明义这组《题红楼梦》诗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明义读到的是一部内容比今本简略的“初稿”本,这部初稿本的内容后来经曹雪芹精细加工增删后被编入了《石头记》。吴世昌先生所说加工,是包括对前后次序的调整在内的(吴世昌《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若是借用老子的话语把这种认识方式称之为“道”的话,那就是“道不同何以为谋”?因而尽管我完全无法认同吴世昌先生的结论,但却很难在这里对他的总体认识展开讨论,只能出于表述敝人看法的需要,适当说明吴说的不合理性。

除了前面专门讨论过的第十七首“锦衣公子”诗之外,按照周汝昌和吴世昌这两位先生的共同看法,明义《题红楼梦》诗的前十六首,吟咏的是今本前八十回中的内容(吴氏以为个别不见于今本前八十回者系曹雪芹“初稿”的内容,仍与今本后四十回无关)。周汝昌先生一一指出了这十六首诗所针对的《红楼梦》书中的内容。这些判断,总的来说是合理的(周汝昌和吴世昌两位先生解读明义《题红楼梦》诗的大概情况,见下列《周、吴二氏解读明义题《红》诗异同对照表》)。但其中有一首诗的文字存在明显的讹误,需要做出特别的说明,而由此出发,通读全诗,还会发现一些重要的情况。

刘旦宅绘宝钗扑蝶(据人民文学出版社本《红楼梦》)


这篇文字存在明显讹误诗是其中的第四首、亦即“追随小蝶”那一首诗。诗云: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

尽力一头还雨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周汝昌先生以为这首诗写的是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一回中宝钗扑蝶一事,乃是“暗出薛宝钗”(周汝昌《“惭愧当年石季伦”——最早的题〈红〉诗》,见周氏《红楼梦新证》附录编《本子与读者》)。

今案周氏解说准确无误,只是“尽力一头还雨把”实在读不通,一定会有文字讹误。周汝昌先生把“雨”字改订为“两”,但“两把”在这里做何解呢?周汝昌先生没有具体讲,可吴世昌先生讲了。

尽管吴世昌先生是在用自己的嘴讲自己想说的话,并不是代周汝昌先生作答,可毕竟做了清楚的说明,所以我们还是先来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与周汝昌先生见解相同,吴世昌先生也是把“雨”字改成了“两”。吴氏释云,其义乃“宝钗见花,努力折了两把,因此把扇子忘在了地下”(吴世昌《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

吴世昌先生上述解读,是以他对富察明义《题红楼梦》诗的基本认识为基础的,即明义读到的是一部与今传本大不相同的“初稿”。由此总体认识出发来看这二十首组诗,就几乎没有一首诗题咏的内容能够与今本《红楼梦》吻合。

首先需要申明的是,吴世昌先生对富察明义这组诗总体结构的理解并不合理。他根据自己总结的情况——即明义题《红》诗吟咏的都是第二十三回以后事,“今本《石头记》二十三回以前的故事,明义的诗一句也没有触及”,而且这些故事开始于大观园,对荣国府其他方面,都没有涉及,从而“不能不令人认为他所见钞本显然是一个比较简略的初稿”;还有吴氏按照这二十首题《红》诗的排列次序来推测,以为这些今本第二十三回以后的故事,其“发生的前后次序,也与《石头记》有所不同”。

尽管这种说法同吴氏自己的认识是存在一定矛盾的(譬如看前列《周、吴二氏解读明义题《红》诗异同对照表》可知,吴氏是指称第七首诗的“本事”与第五回相关的;另外对这第十七首“锦衣公子”诗的排列次序,即使按照他自己的逻辑吴氏也感到难以理解),但他对这看似矛盾的地方另有解释,并且这种抵牾之处实际并不存在(我将在下文加以说明),因而在这里对这些矛盾姑且置而不论,只是很概括地谈谈吴世昌先生认识路径的不合理性。

富察明义写这组题《红》诗,并不是非顺着《红楼梦》的叙事过程从开头到结尾一首一首地往后写不可,乾隆时期的文字狱虽然万分严酷,可盗亦有道,弘历没有必要、不会要求也根本没有要求写这种题咏章回小说的诗篇一定要这样写。那么,明义又为什么非要这样顺着原书一一道来不可?

文人题诗抒的是自己的情,情动在哪里就写到哪里,怎么写抒情顺畅就怎么写,因而明义写出这组诗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包括他是遵循这样的思路来对通篇结构做出安排的,还需要做出具体的考察。譬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宋鸣琼女士(行年比富察明义稍晚),她写下的四首《题红楼梦》七言绝句(见宋氏诗集《味雪轩诗草》),就每一首题咏的都是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内容(别详拙稿《空花水月大情天》)。我们也不能一看宋氏之诗就说她看到的《红楼梦》只有后四十回。

明义读到的《红楼梦》是怎样一种文本,我们只能透过他写下的这些题《红》诗篇的状况来体悟,不管是吴世昌先生,还是其他哪一位后世的研究者,都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替富察明义做主拿主意并指认他的诗非按这个主意来写不可。

其实吴世昌先生对他自己的认识,也感到有些勉强,不得不承认“明义可能只挑一些他有兴趣的故事加以题咏,并非为主要情节做提要”,“所以明义二十首诗内容之中所缺情节,也不能即认为钞本中也无此情节”。单看这些话,他的脑子也是清醒的,孰知正是在此前提之下,吴世昌先生仍然顽强地坚持“不能不令人认为他所见钞本显然是一个比较简略的初稿”。

这是多么神奇的逻辑!为什么呢?为的就是吴世昌先生恪守不渝的高鹗续撰后四十回说,这是他从胡适先生那里继承下来之后就一直抱持终生也不愿改变的看法。这一先入为主的“基本原则”,让他无法面对明义二十首题《红》诗已确切无疑地咏及今本八十回以后的故事这一事实。

于是,在明明知道“雪芹给明义的《红楼梦》钞本已把全书写完,青埂峰下的顽石已回到原处,故事已经结束”的情况下,不得别辟蹊径,对富察明义读到的《红楼梦》文本另做怪异的猜想。

下面就让我们抛开胡适先生以来普遍流行的成见,审视一下明义这组诗是怎样构成的。

思考这一问题,先要回到我在前面第一节里引述的明义在《题红楼梦》这一诗题下所写的自注上去。这篇自注,也可以理解为明义给这组诗写的序文。这样理解,是很正常的,也是非常合理的。明义在这里说曹雪芹的《红楼梦》乃“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接下来就解释说“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这显示出明义题咏的主要内容,将集中在以大观园为主的“风月繁华”上来——当然所谓“风月繁华”也必然会包含有悲情在内。

在这里顺便谈一个问题,即《红楼梦》书中大观园的原型问题。众所周知,颇有一班红学家、曹学家们一直热衷于在北京考证大观园的所在,还大兴土木,兴建大观园主题公园,但这些都不过自我作古而已。和大观园一模一样的园林在这个世上从来就没存在过,曹雪芹也根本没有把大观园的布局状况描摹清楚过,尽量按照书中的描写来体现其平面布局形态,对大家更好地欣赏这部文学名著是会大有帮助的,但非要在北京城里给它落实个真实的地点,这既很没意思,更毫无道理。

明义读到的《红楼梦》是曹雪芹拿给他看的。显而易见,大观园脱胎于曹家在江宁织造任上的园林,这当然也只能是曹雪芹讲给他听的。舍此不从,还要费劲扒力地“死考”什么?那些看似言之凿凿的考证,在明义这一记载面前,是毫无意义的。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一点上,吴世昌先生是一接触明义诗就有清醒认识的(吴世昌《红楼梦探源》第四卷第十二章《“大观园”的原址》)。

了解明义题写《红楼梦》诗的主旨是吟咏以大观园为代表的贾府“风月繁华”,我们才能合理地认识他对这组诗整体结构的设置和安排。

由此出发,我们就可以清楚看出,明义题《红》诗为什么会以“佳园结构”篇开头了。不管是周汝昌先生概括的“正出大观园”,还是吴世昌先生讲的“总叙大观园的活动背景”,不过作者在展开这一“风月繁华”图卷的“全景”而已。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周汝昌先生以为这首诗吟咏的只是第二十三回的场景,明义对“今本二十三回以前的故事”,连“一句也没有触及”,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盖“快绿怡红别样名”句所叙怡红院名,出现在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那一回里,是由元妃改“红香绿玉”为“怡红快绿”而来——所谓“别样名”者,即特别在此。

周汝昌先生透过这层表面图景,看到其更深一层的寓意,以为“‘春风秋月’表面指景物,实则有别义,当参看《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那么,这话是从何谈起呢?

这一回的回目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相关情节是:怡红院里贾宝玉正在午睡,袭人坐在身旁,在给他绣鸳鸯戏莲的兜肚,宝钗来了,袭人很“懂事儿”地说“‘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附案在蒙古王府本上,有批语云:“随便写来,有神有理,生出下文多少故事。”)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于是宝钗就很“自然”地“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并“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孰知“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附案蒙古王府本批云“请问:此‘怔了’是呓语之故,还是呓语之意不妥之故?猜猜”)。

接着,凤姐唤去袭人,告诉了她王夫人决定从自己的“月例”银子二十两中分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作为“月例”(比姨娘们的二两月例还多了一吊钱),并指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到了晚上,袭人向宝玉讲述了这件她的“妾身”得到王夫人认可的事儿。

宝玉“喜不自禁”,以为袭人会陪伴终身,再也不会离开了,闲谈间袭人说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曹雪芹接着写道: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

然而: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春风秋月”那话儿的来龙去脉,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

周汝昌先生从中领会到的“别义”是什么,他没有明确讲,但在我看来,这一说法无疑为合理理解明义题《红》全诗的内在宗旨指明了路径,即作者通过“春花秋月总关情”之句为他这一组诗点明了主题——由“春风秋月”引出来的是死亡的命题,所谓“风月繁华”,到头来不过空花水月而已!这一点,在煞尾的“馔玉炊金未几春”诗中得到了“完满”的响应。

明义的第二首题《红》诗“怡红院里”,周汝昌说此诗结合前面的第一首共同“点明主题地点”,实则那首“佳园结构”诗是展示大观园“风月繁华”图画的全景,这篇“怡红院里”诗则是聚焦于具体的场景,当然这也就等于推出了画面中的核心人物——主人公贾宝玉。把读者的目光从大观园带到怡红院。由远及近,从面到点,层次分明,主次清晰,明暗得当。

接下来的第三首“潇湘别院”,周汝昌先生说是“正出潇湘馆,暗出黛玉”。从总体思路上来看,这话讲得很好,可若是抛开潇湘馆这一场景不论的话,所谓“暗出黛玉”事,其实写得一点儿都不暗昧,可以说是明晃晃地推出了第一女配角林黛玉。

把黛玉视作配角,也许有人会有不同看法。我想引述清道光双清仙馆所刊《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中,点评者王希廉的话来为自己“张目”——即《红楼梦》书中人物“若就荣国一府而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为主,余者皆宾;若就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论,宝玉为主,宝、黛为宾”。主角与配角,要看跟谁论。真正贯穿全书的主人公只有贾宝玉一个人。

怎样以题诗的形式来捕捉、来体现黛玉这一角色,这完全取决于每一位诗人的主观意愿——尽管他也不能脱离原书描述的内容。不过读者怎样解读才符合诗人的原意,却是可以覆案《红》书,做出验证的。

周汝昌先生说此诗与《红楼梦》第五十七回的内容相关。这一回的回目,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在这一回里,我们看到,黛玉贴心的丫鬟紫鹃,为试探宝玉是否爱恋黛玉,谎称黛玉要离开贾府,回到苏州老家去,宝玉闻言,竟致痰迷心窍,一下子病倒,状况之重,甚至奶妈李嬷嬷以为他已“不中用了”。宝玉“不中用了”,虽然也惹得黛玉埋怨紫鹃说“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可却根本没有与“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句相关的情节。所以,周说显然并不合理。

吴世昌先生对这首诗的主旨以及诗句所涉《红楼梦》“本事”的理解,与周汝昌先生明显不同。他说:“从此诗开始,咏书中具体故事。”把富察明义的题咏诗当作《红楼梦》各章回的提要来读,因而组诗中绝大多数诗篇都是按照所谓曹雪芹“初稿”的叙事顺序排列的。这是吴世昌先生解读这组诗的基本立脚点。因为只有这么解读明义这组题《红》诗,才能勉强符合他对《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的看法。

在这一前提下,吴世昌先生认为,这首“潇湘别院”诗讲的是第二十六、二十九和第三十回的故事,甚至揣度在所谓曹雪芹“初稿”中“潇湘馆”的名称本来是“潇湘别院”。吟诗不是写史,还带这么解读的么?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吴氏的思路有多荒唐。

对这首诗吟咏的内容,吴世昌先生讲述说:

知道林黛玉已住入潇湘馆。宝玉听说她病了,晚上去看她。在未见到她之前,先问她的侍女(紫鹃?雪雁?)今天林姑娘有没哭过?宝玉去看黛玉,在今本二十六回、二十九回、三十回中都有此事,但都在白天,不像诗中所咏为“晚沉沉”。第三十回前端宝玉到潇湘馆问紫鹃:“妹妹可大好了?”紫鹃说:“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吴氏云“知道林黛玉已住入潇湘馆。宝玉听说她病了,晚上去看她”,是对“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的释读;“在未见到她之前,先问她的侍女今天林姑娘有没哭过”?对应的明义原诗是“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下边他举述的第二十六、二十九和三十回中与此释读相对应的内容,首先很不连贯,更缺乏内在的关联,还有吴世昌既然把这些诗都看作是相关内容的提要,那么,像“晚沉沉”之语在他的释读中竟与书中内容完全失去照应,这也是明显讲不通的地方。当然,对于吴世昌先生来说,这很正常,因为名义题咏的是除了他谁也没有见过的那部曹雪芹的“初稿”,今本里没有,并不等于“初稿”里也没有那个黑黢黢的夜晚。

这就是你无法就吴世昌的观点展开讨论的地方,这是个谁都无可奈何的黑窟窿。不过认真读书,仔细思考,也不一定就会被他设置的这个“死局”困以为毙。我破解的办法很简单,这就是在传世《红楼梦》文本中看看能不能找到与这首“潇湘别院”诗相对应的内容,找到了,他做的这个局也就破掉了。

吴世昌先生说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蜜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一回里有宝玉去看黛玉的叙事同“潇湘别院”诗相关,但这一回里写到的宝玉见黛玉的情节,怎么看也看不出同这首诗有一丁点儿联系。

不过在这一回的末尾,有一段黛玉去看宝玉的描写,却很引起我的关注: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寄食者着眼,况颦儿何等人乎?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

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了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在这下一回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那一回里,曹雪芹接着写道: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他倒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便转身回来,无精打采的卸了残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窃以为“潇湘别院”诗的“本事”,全在于此。

甲戌本在这一回的末尾有脂砚斋主批语云:“此回乃颦儿正文。”作者曹雪芹为凸显林黛玉此番哭泣对这一角色形象的重要性,于“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句下特地描述说: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在这里,甲戌本上留有脂砚斋主批语云:“每阅此本,掩卷者十有八九,不忍下阅看完,想作者此时泪下如豆矣。”写书人笔触加上批书人的提示,整个这一段描写对塑造林黛玉这一形象的重要性已十分清楚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作为曹雪芹贴心的密友(曹雪芹把自己的书稿拿给富察明义看,已经清楚显示了二人之间的亲近关系),明义也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在题《红》组诗中以这一场景作为代表,展示他眼中读到的林黛玉形象。

具体地说,“潇湘别院晚沉沉”这句诗,表面上是点出在这个沉沉的夜晚黛玉从潇湘馆前往怡红院去看望宝玉的情况,还有她返回潇湘馆后的沉郁心情;更深一层的涵义,则是黛玉忧郁的气质和她的悲情。“闻道多情复病心”,这“闻道”二字犹如“人道”,就是以客观评价的角度来写林黛玉对贾宝玉的一往情深,写林黛玉身体的病主要是病在心上。这样看来,吴世昌先生把“闻道多情复病心”理解为“宝玉听说她病了”实在很不得当。“悄向花阴寻侍女”,是讲黛玉“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而她之所以如此悲戚,起因乃是晴雯讲的那句话——即“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寻侍女”的“寻”字,在这里应解作“寻思”、“思量”,是指黛玉在寻思晴雯讲过的话。末句“问他曾否泪沾襟”,“问他”二字如同前面的“人道”一样,也就是客观地“看他”、“旁观”的意思。“曾否”是以反诘的形式做肯定的描述,也就是“看她是不是泪流满面了”的意思。须知林黛玉的前生本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是为以眼泪来回报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才降临尘世的,因而她这沾襟之泪是有特别意义的,万万不可轻忽看过。

对于林黛玉这一形象来说,这是一个很有典型意义的场景:有她的情,有她的泪,有她的病,还有她的情敌薛宝钗。也就因为如此,富察明义才选取了这一回的场景来体现林黛玉其人。

澄清“潇湘别院”诗的宗旨和指向,也就比较容易理解紧次其后那一首“追随小蝶”诗的意向了——明义写这首诗,是要推出《红楼梦》的第二女配角薛宝钗。前已述及,周汝昌先生以为这首诗题咏的是宝钗扑蝶一事,明义的旨意乃是“暗出薛宝钗”。实际上若是对应于上一首“潇湘别院”诗的宗旨来分析,这已经迹象昭彰,根本不是什么暗出了。

甲戌本《石头记》第二十七回(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宝钗扑蝶一事紧次于“潇湘别院”诗的“本事”之后,明义在以前事推出黛玉的形象之后,用这紧次其后的这一事件来推出宝钗的形象,前后衔接,运笔相当自然。审度相关情况,可以看出,明义把体现宝钗这一形象的场景选定在大观园里的滴翠亭边,是因为宝钗在滴翠亭边由扑蝶引出偷听红玉和坠儿两个丫鬟的谈话,再导致她做出“栽赃”陷害黛玉的行为,这一系列事件,很好地体现了宝钗的心性和算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些行为构成了宝钗这一形象的典型特征。

我在这里特别强调这一点,一是想要突出指明富察明义在诗中依次推出主角宝玉、第一女配角黛玉和第二女配角宝钗这一结构性安排;二是在这一前提下,细心审度今本《红楼梦》的原文。只要从中能够找到“追随小蝶”诗的“本事”,就不能像吴世昌先生所说的那样,以为诗中所咏“与今本颇有不同”。

首先,“追随小蝶过墙来”句,讲的是宝钗因扑蝶而被“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的“一双蝴蝶”吸引着“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这一经过。所谓“过墙来”,只是丢掉扑蝶初衷来到滴翠亭边的装饰性说法,因而并不能像吴世昌所讲的那样,把“过墙”一事看作是明义所见“初稿本”同传世今本间的“最大不同”之一。吴世昌先生甚至以为诗中的“小蝶”与《红楼梦》书中的“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这就未免有些过于胶柱鼓瑟了,难道非写成“追随巨蝶”不可么(蝴蝶再大也大不到团扇大小的程度,不过是一种夸大其辞的描写而已)?

再说这个滴翠亭并不是像大多数亭子那样四敞无遮,它是有木槅“纸墙”的,即“四面雕镂槅子上糊着纸”,而且还因此而设有窗户——没墙怎么能够有窗?当宝钗在亭外假呼颦儿以金蝉脱壳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在此情况下,若是把“追随小蝶过墙来”理解为随着飞舞的蝴蝶来到了滴翠亭“墙”外,不是也能说得通吗?所谓“隔墙有耳”也正符合当时宝钗在亭外偷听红玉与坠儿私密谈话的情况。

下面的“忽见丛花无数开”,只是写出那一对蝴蝶在“穿花度柳”时所经历的“花丛”。须知曹雪芹在这一回里先已明确写道,这一天恰好是祭祀花神的日子——芒种节,因此大观园里“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因此,所谓“忽见丛花无数开”也可以说是一种写实的描述。

如前所述,接下来的“尽力一头还雨把”这句诗,怎么讲也讲不通,肯定存在文字讹误。虽然周汝昌和吴世昌两位先生对其诗义的解读未必相同,他们两人却都把“雨”字改订为“两”。周汝昌先生没有解释“两把”二字作何解,周汝昌先生乃把整句诗解作“宝钗见花,努力折了两把”,这可是今本《红楼梦》中绝没有的内容。

窃以为这样的解释,会使整首诗读起来相当别扭,而且还很无聊。吴世昌先生以为明义在诗中“没有说她(德勇案指宝钗)听见小红与坠儿的对话,急智中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嫁祸于黛玉”。

今案尽管如上所述,“忽见丛花无数开”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写实的描述,然而我们还要看到另一方面,即曹雪芹在书中已经讲明,“芒种节一过,便是夏日了”,那么这“夏日”又怎么样呢?——“夏日”里乃“众花皆卸”(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既然到了“众花皆卸”的时候,在这一天里,大观园中恐怕就已经不会再有“丛花无数开”的景象了。事实上,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描述的宝钗扑蝶时的景象,是宝钗把扇子“向草地下来扑”,而这正与“众花皆卸”的芒种节令相匹配,当时宝玉在园子里见到的只是“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吴世昌先生“努力折了两把”花朵的想象,恐怕想象力太强了些,以至脱离《红楼梦》本身的描写过远。

按照我的理解,不妨将“两把”的“把”字解作“把望”、“看管”之义,“两把”就是两管兼顾的意思。这样,“尽力一头”是讲宝钗开始时专心扑蝶,“还两把”便是描摹她一心二用,又去偷听红玉和坠儿这两个丫鬟谈论的悄悄话,以致造成了“扇纨遗却在苍苔”的情况。

又吴世昌以为诗中“扇纨”是因协调平仄需要而对“纨扇”的变通写法,而“把扇子忘在地下则是曹雪芹“初稿”本中没写的情况。其实以“扇纨”代指扇子,本是古人诗句中常见的用法。“扇纨遗却在苍苔”是用形象的笔法,写出宝钗因偷听丫鬟私房话而忘却扑蝶初意的情形。

宝钗扑蝶一事的关键点,是薛宝钗始因刻意回避撞破宝黛相会的场面而去扑蝶,结果又由扑蝶导出了嫁祸于黛玉的歹毒心机。从表面上看,好像很懂事儿地避开了宝玉和黛玉的好事,可心里却很不舒服,看似无意之间,实际上却非常用心地把情敌林黛玉制造成为一个刻薄小人,并且非常无情地把这样一个林黛玉抛到了小丫鬟们的面前。——这就是明义所理解、把握并展示给人们的薛宝钗的人格形象。

“追随小蝶”一诗之下诸篇所针对的《红》书“本事”,总的来说,我对周汝昌先生的看法基本上是认同的,与吴世昌先生的看法则差距较大。下面就基本遵循周汝昌先生的认识路径,简单谈谈我对每一首诗基本旨意的理解,目的,是进一步解析明义《题红楼梦》诗的结构。

第五首“侍儿枉自”诗,写宝玉对黛玉的一片痴情。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这一回里,贾宝玉挨了老爹贾政的打,黛玉心疼不已,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同时还动情地劝告宝玉:“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则不顾自己的疼痛,在黛玉离去之后,特地打发晴雯去告诉黛玉他的伤痛已经好了。

晴雯说这么着得有个由头,于是宝玉就让晴雯拿两条自己用过的手帕送去(“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晴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更担心黛玉不解其意,于是向宝玉发问,宝玉告“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另一方面,黛玉则清晰“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侍儿枉自费疑猜”),以为“宝玉这番苦心,……又令我可喜”(“泪未全收笑又开”)。

那么,黛玉所体会到的“手帕子的意思”和“宝玉这番苦心”又是什么呢?书中写道,黛玉以为既然能有“宝玉这番苦心”,是缘于他“能领会我这番苦意”。至于黛玉“这番苦意”,曹雪芹在前面本来已经交待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你从此可都改了罢”那句苦口婆心的话。黛玉挚爱宝玉,而对于一位女性来说,这种情爱是绝对排他的;况且宝玉这次挨打,不仅是“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的事儿(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更主要的是他和男伶琪官蒋玉菡的暧昧牵扯。同时这种情爱也自然而然地会让他考虑宝玉在世俗社会的前程,所以黛玉才会觉得宝玉若“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正因为如此,黛玉接下来才会想到:“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

基于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期望,黛玉看宝玉“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才会想到他“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既强烈渴望与宝玉的情爱,而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女,这情爱又让她感到畏惧,让她有些羞愧。宝玉告诉晴雯说,黛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体现的就是他们两人这种心心相印的情况。

更加具体地讲,在前面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那一回里,我们还看到宝黛二人之间曾有过如下一段缠绵纠结: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

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幸而屋里没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话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

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凤姐来领走黛玉去见贾母,宝玉也跟着去了。这方手帕到底是被宝玉揣走了,还是留在了黛玉的屋里,书中没有明文交待;宝玉打发晴雯送给黛玉的两条旧手帕是否包含有可能从黛玉这里带走的那一条更无以确知。但宝玉之所以送来旧帕显然是缘于此番前因——前番看似“无端”实则“用心”以“掷去”,这回“真情”“复抛来”也。

于是,黛玉便感其情意而提起笔来,在这两块旧帕上题写了三首情诗,以报知心: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这“湘江旧迹”不是说黛玉自己前番的泪珠之痕又能是什么?老友人称“旧雨”,泪渍香痕的旧帕传递的自是内心中潜存已久的深情。

第六首“晚归薄醉”诗,写宝玉对晴雯的深深怜爱。前一回宝玉在昨晚误踢袭人一脚,以致肋伤吐血。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一回里,晴雯无意间把一把扇子掉在地上,“将骨子跌折”,宝玉感叹她做事儿不加小心,而晴雯出于对袭人与宝玉关系的微妙妒意,顶嘴说为一把扇子何苦来的呢,嫌我就打发走算了,“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好,还没事儿找事儿拿话呛袭人。这些话让宝玉很是心烦,便说要打发晴雯出去,这下晴雯心里更加难受,哭道“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稍后宝玉去赴薛蟠酒局,“晚间回来,已带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晚归薄醉帽颜(檐)欹”)。这时晴雯正在院中凉榻上睡着,宝玉以为是袭人,问她伤痛是否好些(“错认猧儿唤玉狸”),晴雯自然又颇恼怒。宝玉为哄晴雯高兴,拿了扇子任由她撕,“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

第七首“红楼春梦”诗,写宝玉“意淫”于孽海情天,对黛玉、晴雯等人的情与爱乃同“风流”性事无关,是一种超越于肉欲之上的纯情挚爱。

周汝昌先生以为这首诗写的是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后初入大观园时写出《四时即景诗》事,而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是在第五回;在这一点上,吴世昌先生所说此诗是写《红楼梦》第五回事,看法与周汝昌先生是完全相同的。

今案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事虽然出现在第五回里,但明义“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云云,直接针对的显然不是这一回里的事儿。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这一回里,宝玉所经历的“红楼春梦”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并没有什么模糊的描述,体现薛宝钗命运的图画和判词,宝玉虽然不解,可却未云“不记”。

事情过后,贾宝玉印象的“模糊”和大脑的“不记”,实际体现在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里。在这一回,当宝玉重游“太虚幻境”时,“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于是:

便壮着胆把上首的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日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得不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尙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像“林”字。心里想道:“不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像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

大家看看,所谓“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不正与这段文字密合无间么?而这不正清楚表明富察明义所读《红楼梦》的文本同今程高系统的后四十回本在主要情节和文字内容上完全一致么?

明义在这首诗里提到这些情况,是想讲这样的“模糊”和“不记”都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后的心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管十二钗图画与判词所昭示的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是什么,更不论当初警幻仙姑如何警示宝玉不要堕入情海迷津,贾宝玉在搬到大观园里居住之后,还是向诸多姐妹展现了无边的情爱,其标志性行为,便是初入大观园时写下的那四首“四时之夜即景诗”(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可谓字字句句都是情。明义诗所谓“题诗嬴(赢)得静工夫”,讲的就是这件事儿。书中写道:“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而宝玉由此“静中生烦恼”,便“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盖情窦初开,天性使之然也。至于当初宝玉同可卿以至袭人之间的风流性事,则已转瞬即忘,所谓“往事风流真一瞬”,即此之谓也,宝玉亦真“意淫”也。

“四时之夜即景诗”是宝玉情窦初开的标志,也是大观园中种种情爱故事全面展开的标志。在写明宝玉对黛玉和晴雯的情爱以及这种情爱的特性之后,明义又选择一些他感触较深的宝玉对他人的柔情,做出吟咏。——即以下直到第十三首“拔取金钗”诗,富察明义吟咏的意向,无一不是醇醇的“意淫”。

第八首“帘栊悄悄”诗,吟咏的是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宝玉为丫鬟麝月篦头的事儿。

第九首“红罗绣缬”诗,吟咏的是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贾宝玉与心仪的男伶琪官蒋玉菡交换汗巾的事儿——用袭人送给他的松花汗巾交换了蒋玉菡的大红汗巾。

第十首“入户愁惊”诗,其“本事”见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贾宝玉在元宵夜宴中回到怡红院时,赶上鸳鸯和袭人两个丫鬟在屋里说心里话,担心进去会打扰她们,为了“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便“仍悄悄的出来”了。因宝玉对随身回屋的麝月讲“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可知他怜惜的对象乃是鸳鸯。

第十一首“可奈金残”诗,周汝昌和吴世昌两位先生都以为事见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且谓“金残”指金钏枉死,“玉愁”指玉钏悲愤。这一回里相关的情节是,王夫人命玉钏送莲叶羹给宝玉,玉钏“起初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并怒语相待,宝玉则“陪笑问长问短,……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又几经婉转,最终逗笑了玉钏。

此诗下一首“小叶荷羹”诗吟咏的即为宝玉怜爱玉钏事,若依周、吴二氏上述的解读,这两首诗的诗义未免严重重复;小小丫鬟玉钏更没那个份量,值得明义一咏再咏,周汝昌和吴世昌这两位先生的解读,显然很不近情理。

今案金钏乃是宝玉的妈妈王夫人那里一个贴身的丫鬟,平常和宝玉很是亲近,甚至会拉着宝玉尝她脸上的胭脂。所谓金钏枉死,只是有一天宝玉和金钏两人当着王夫人的面开了个玩笑,孰知王夫人竟大发雷霆,斥责金钏诱惑宝玉不学好,于是就要把她打发出去。金钏在跪求讨饶仍未得到王夫人宽宥的情况下,愤而跳井自杀,以示抗争(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金钏投井自杀,让宝玉感到十分伤心,一听说就不禁“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盖“心内早又五内摧伤”,甚至因“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而“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就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下,宝玉又牵连到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贾环则借机在贾政那里添油加醋,诬指妄告,说金钏是因被宝玉“强奸不遂”而“赌气投井”。这样,便惹得贾政勃然大怒,以“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项莫须有的罪过,痛下狠手,严加惩戒,把贾宝玉打了个皮开肉绽(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尽管遭受如此苦楚,可当黛玉因痛惜宝玉挨打受伤而边哭边劝他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时,宝玉却断然答道:“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这些情况告诉我们,宝玉对金钏之死,哀痛至深。另一方面,金钏之死,是《红楼梦》中的一个关键环节。就在金钏死后、贾政惩戒宝玉之前,贾宝玉误把袭人认作黛玉,表白了自己为了她“死也甘心”的爱意,并告诉黛玉,自己“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则为了对自己有利,思索着要向王夫人进言,为防止宝玉和黛玉之间发生“不才之事”(亦即造成男女之间既成的性爱关系),应当安排宝玉搬到大观园外面去住(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结合这些相关的背景,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宝玉针对金钏所讲的“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话的份量和意义,也能更好地理解金钏之死对宝玉心灵所造成的强烈冲击。以这样的认识为基础,我们就很容易理解接下来在《红楼梦》中出现的一出谜一样的场景了——金钏投井,在端午节后不久。至九月初二,凤姐过生日,宝玉不知为什么,特意编了个借口,并瞒着众人,只带小厮茗烟出去了:

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颠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性加了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说着,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宝玉只是“含泪施了半礼”,是因为行礼如仪进行下去,就必然要读祭文,就要暴露祭吊的对象了。

如此神秘,如此诡异,贾宝玉这样偷偷摸摸地出去祭吊的人到底是谁呢?其实到宝玉回来之后,书中已暗暗地对此做了交待——这就是宝玉因“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他去祭吊的不是金钏又还能是谁呢!

宝玉让茗烟收回祭祀用品,茗烟嘴里答应了却不照着做,这是因为茗烟深知宝玉的心思。大老远的,颇费周章地来了,主人既不便明说,他就只好代替主人向那个亡灵表明心迹了:

(茗烟)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尽管茗烟还是没有把被祭者的名字说出来,但宝玉对金钏那份“不了情”岂不“呼之欲出”了么?除了傻瓜,恐怕哪一个读者也不会读不懂了;脂砚斋主更是一眼就看穿了真相,在“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句下随手批云:“妙极之文。宝玉心中拣定是井台上了,故意使茗烟说出,使彼不犯疑猜矣。宝玉亦有欺人之才,盖不用耳。”(庚辰本)正因为金钏是投井身亡,所以宝玉才特地挑选在井台上祭祀,这不是太过明显了么?

当日给凤姐庆生演的戏是《荆钗记》,其中有一出名《男祭》,演王十朋在江边祭吊误传投河毙命的亡妻钱玉莲。黛玉看到此处,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黛玉这话看似说者无心,可实际上正是作者曹雪芹借她之口替宝玉此举做出注解——既然“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那么,水仙庵井里的水同贾府宅院井里的水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金钏之死给宝玉造成的伤痛,《红楼梦》书中还有一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情节——这就是在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这一回里,因刘姥姥随口向贾母等讲起他们村里一位茗玉小姐病死成精的故事,宝玉便感慨地谈到“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并命小厮茗烟去找到那个村庄,想给她供奉香火。宝玉为何对刘姥姥闲说的这个故事如此动情,我想没有其他原因,只能是出自对不久前同样年纪轻轻就离别人间的金钏的怀念。

富察明义当然看明白了这段文字,所谓“可奈金残玉正愁”,就是针对金钏去世之后宝玉这一系列哀愁行为而发。金钏愤而自沉于水井之后,宝玉曾梦见“金钏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这自然尤其会令宝玉感到自责。

至于贾宝玉之所以会把此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也很容易理解,那就是他毕竟是主子,而金钏不过是一个丫鬟;特别是逼死金钏的乃是他的母亲王夫人,他又因金钏事刚刚遭到老爹贾政的痛打,因而实在不宜明目张胆地再去惹事儿。

茗烟这番乖巧的举止,当然深契宝玉之心,可这番词语被他这样讲出来,也着实好笑。脂砚斋主批云:“盖原可发笑,且说的合心,愈见可笑也。”于是我们看到: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

请记住在茗烟讲出这番话之前,宝玉是“含泪施了半礼”,所以,明义接下来所写的“泪痕无尽笑何由,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云云这几句诗,吟咏的就应该是茗烟这些“奇语”致使宝玉从悲情中转而发笑的情景。

第十二首“小叶荷羹”诗,其主旨是咏玉钏。承续上一首所题咏的金钏,接着吟咏她的妹妹,即第三十五回中的“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之事,写贾宝玉哄玉钏品尝莲叶羹,宝玉不小心碰翻汤碗,明明烫了自己的手,却只管问玉钏是否烫伤。

第十三首“拔取金钗”诗,其“本事”见于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在这一回里,贾宝玉过生日,众人饮酒祝寿,欢庆直至深夜,女伶芳官,醉卧宝玉身旁。第二天早晨起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第十四首“病容愈觉”诗,周汝昌先生没说写的是哪一回,只是注云“指黛玉”,吴世昌先生则看出所咏事在第三十四回。今案前面第五首“侍儿枉自”诗,是通过吟咏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致伤相关事宜,抒写宝玉对黛玉的一往深情。这是在歌咏宝玉对麝月、蒋玉菡、鸳鸯、金钏、玉钏和优伶琪官等人的情意之后(这些诗的先后次序,是根据这些人与宝玉的亲疏远近程度排列的),重又回到黛玉这里,同样通过题咏这一回的故事,再度展现宝玉对黛玉的痴情。

“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是讲黛玉收到宝玉用过的手帕并在上面题写情诗后,“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而“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句,事在前面宝玉打发晴雯送帕时特地嘱咐晴雯说:“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所谓“较差些”是说挨打造成的伤痛轻了一些。通篇诗仍是站在宝玉的视角怜惜黛玉,看她“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怕她为自己的伤痛而担忧,所以安慰她疼痛“今日较差些”。

另一方面,富察明义在这里特地题咏黛玉“病由此萌”的桃花脸,自是在明白无误地展现她的早亡命运,也点出了大观园中那一片“风月繁华”是终将收场的。

第十五首“威仪棣棣”诗,周汝昌和吴世昌两位先生都说是咏凤姐,不过周汝昌先生没做具体说明,吴世昌先生则说“全诗只写她的性格容态而没有具体情节,不易确指是指某事”,这犹如坦白承认了他只是出自无端的猜想。今案这首诗显然是写元春,“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云云除非元春他人都无以当之,而“笑时偏少默时多”也完全符合元春作为皇妃的仪态。须知这样的仪态同以笑声登场的王熙凤是格格不入的。

贾元春既是大观园真正的主人,在这幅描摹大观园“风月繁华”的图景中当然是要出场的,而明义安排她在这时出场,是因为这场“风月繁华”的盛筵就要收场了,即仙曲《红楼梦》所唱“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带来繁华的春风已经退去,照临萧索的秋月正在升起。须知“笑时偏少默时多”之句,除了展现元春的皇妃仪态这一表层语义之外,更深一层的涵义,是在描摹她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于表面尊荣之下所过的凄苦生活(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下面的第十六首“生小金闺”诗,题咏的是宝玉对晴雯的哀婉之情,事在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晴雯只是一个侍奉宝玉的丫鬟,或许有人会觉得明义这“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的说法有些怪异。实际上宝玉在晴雯被逐之后曾对袭人讲过,晴雯在贾府是“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的(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明义的诗句乃是直接承此而来。又诗中“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句,很好地体现了宝玉对晴雯的无限哀思。风流灵巧的俏丫鬟已去,他这位痴情公子再是多情,也只能空怀牵念了。

五,后四十回诗意的释读

前面我在分析第十七首“锦衣公子”一诗时,以为该诗吟咏的是第一百零九回中宝玉思与黛玉梦魂相通的事儿,顺着前面第十六首的诗意往下看,这一首体现的当然是宝玉对黛玉深深的哀婉之情。虽然按照我的看法,这首诗的“本事”是在后四十回当中,但单纯就这首诗的旨意而言,它同第十六首“生小金闺”诗具有同样的性质,两诗是在同样抒发宝玉对他挚爱的女性的情感。

前面写宝玉对她俩儿的深情挚爱,是先黛玉,后晴雯;现在写宝玉对她俩儿的哀思,则倒转过来,先晴雯,后黛玉。这是一种精巧的回环结构,所构成的侧重点同样都是黛玉。

剩下的最后三首诗,乃是分别题咏主角贾宝玉及其两位女配角命运的结局,当然这也就是大观园中“风月繁华”故事的最后收场。按照正常的逻辑,不言而喻,这些诗篇所对应的“本事”,必然要在《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当中。

第十八首“伤心一首”诗,乃是题咏林黛玉命运的结局。明义既言黛玉《葬花词》“似谶成真”,而《葬花词》末尾乃歌云“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么他这首诗自然是就黛玉之死而发(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沈痼续红丝”云云,不过是在感叹黛玉无法起死回生,以与宝玉再续前缘。

周汝昌先生虽然意识到“明义似已见到曹雪芹写黛玉病死的部分,明义想以返魂香使黛玉由‘沉痼’而复生”,可他又将“红丝”的语义拘泥为行礼成婚,故云按照明义的诗意,他是要“续已断的红丝”,这意味着在明义读到的《红楼梦》中,“黛玉在死前红丝应系”,也就是业已正式拜堂,结成姻缘。因而周氏特别指出“这是与程本续书不同的”。

窃以为“红丝”二字在这里表示的只是情缘,周汝昌先生一定要把它解作“结缡”之义,是由于他固持高鹗续撰今本后四十回之说,于是不得不走上了同吴世昌先生一样的路途,因而也只能强自解释说,明义读到的全本《红楼梦》,其八十回以后的写法与今本大不相同。实则宝黛二人缔结连理的迹象在前八十回中是一丁点儿也看不到的,所以周汝昌先生的认识是根本不可能成立的。

第十九首“莫问金姻”诗,周汝昌先生以为“所写似系全书结束,‘金玉姻缘’亦不可问,宝玉宝钗结褵后不久即分散,而顽石也回到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去,而且灵气已尽,亦即‘通灵宝玉’复还为石头”;吴世昌先生也同样以为这首诗“说明雪芹给明义的《红楼梦》钞本已把全书写完,青埂峰下的顽石已回到原处,故事已经结束”。那么,这样的情况不正说明《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的内容也都是曹雪芹写的么?周、吴两位先生都只能是依照自己的主观成见,强指这样的内容都是出自与今传世程高之本不同另一早期版本(尽管周汝昌先生并没有明确谈到这一点)。

今案这首诗的主旨,实际上是题咏薛宝钗命运的结局。“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乃清楚写明宝玉与宝钗的姻缘实况。“聚如春梦”是指两人成婚时宝玉因受蒙骗而“以为是梦中”(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散如烟”则是形容宝玉参加乡试后出闱时,“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重返青埂峰下还原为那块顽石之后,也就不再有丝毫灵气,纵然刻上一篇《石头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对薛宝钗来说,也是毫无作用了,而这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琴边衾里总无缘”的命中之运早已注定(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这些情况,无不清楚显示出明义读到的《红楼梦》同程高传本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异。

最后一篇第二十首“馔玉炊金”诗,是吟咏贾宝玉命运的结局。由于周汝昌先生和吴世昌都没有能够领悟第十九首“莫问金姻”诗是在吟咏宝钗命运的结局,而将其视作明义题《红》组诗所针对的《红楼梦》书中“本事”的终结,影响着他们两人都没有能够合理地解读这首“馔玉炊金”诗的主旨。

周汝昌先生以为,因“上一首已说到《红楼梦》小说的总归结,则此首所指,似乎以作者曹雪芹本人的可能性更大些”;吴世昌先生则以为这首诗“所指情节自应在第十九首情节之前”,他并据此推测“最后这两首的次序应该对调”。重新分析明义这首诗的内容,可以看出周、吴两位先生的说法并不合理。

首句“馔玉炊金未几春”,周汝昌先生释作“锦衣玉食,未有几时”,吴世昌解为“书中人物的富贵生活好景不长,也即是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意思大体相同。

周汝昌所说,单纯从字面上看,是比较合理的。我们看《红楼梦》第五回,当几位羽衣仙子向警幻仙姑抱怨何以引来宝玉“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时: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惟宝玉在太虚幻境经历此番美妙无比的“饮馔声色之幻”、直至同秦可卿在梦中一度品尝云雨滋味之后,非但未能醒悟,反而在离开太虚幻境时堕入迷津,醒来后马上同袭人“偷试一番”,象征着他重归现实世界的“饮馔声色”生活。

所谓“馔玉炊金未几春”,体现的就是贾宝玉这种“饮馔声色”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从他出生时算起,不过经历尘世一十九年而已(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附案十九年这个年数,在中国古代是具有特别象征意义的,请参看拙文《古诗何以十九首》,收入拙著《史事与史笔》)。次句“王孙瘦损骨嶙峋”,是讲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让宝玉获得幸福。就像十二周岁生日前两天宝玉在冯紫英家的一次聚会上所唱的那样:“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特别是在成婚前后,亦病亦魔,身心严重受损,甚至一度病至危殆,已经“自料难保”(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后来又曾“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更魂魄出窍,远游一番(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句,吴世昌先生以为“青蛾红粉”在此非泛指美人,而是指黛玉(青蛾)和宝钗(红粉),循此思路,则“惭愧当年石季伦”则“似乎指宝玉虽也像石崇那样为了美人的缘故而被捕入狱,但还能侥幸保全性命,没有像石崇那样与绿珠‘白首同归’”,由此还更进一步做出种种出人意外的发挥,确乎不可思议。

“惭愧当年石季伦”即不如晋人石崇之意,盖石崇因不舍宠姬绿珠而遇害,被逮时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随即跳楼殉崇(《晋书》卷三三《石崇传》)。故明义此句意向所指,只能是宝玉出家时身边姬妾无人能如绿珠一样为之殉情,又岂能复有他意哉!

明义此句,当然不是没有具体指向的泛泛而论,所谓“青蛾红粉”实际指的是同绿珠身份地位大体相当的袭人。

身为丫鬟的袭人,为谋得个“通房”小妾的地位,费尽了心机,确实也曾向宝玉献出了一腔情肠。

前面第四节在解析明义第一首题《红》诗“佳园结构”诗的时候,我曾谈到,周汝昌先生指出需结合《红楼梦》第三十六回所说的“春风秋月”来理解这开篇的诗章。在这一回里,我们看到,宝玉以为袭人将陪伴终身,永不分离了,动情中不禁讲到:“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针对此番话语,我谈到“春花秋月总关情”之句点明了明义题《红》诗的主旨,即生命的主题,死亡的命题(宝玉最终出世,是形同死亡而又超越了死亡),不论何等昌盛的“风月繁华”局面,到其收场时分,人们看到的不过是空花水月而已。

在第三十六回里,就在宝玉向袭人讲出上述一番话之后,因看到女伶龄官与贾蔷的情爱,不禁引出很深的感慨:

宝玉……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在前面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那一回里,宝玉遭贾政痛打后,袭人率先对他深表怜惜,宝钗复又继之,宝玉亦曾感叹:

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得遇知己者,多生此等痴思痴喜。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胡涂鬼祟矣。

并此合观,愈可见贾宝玉感悟之透,蒙古王府本于“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句旁有批注云“这样悟了,才是真悟”,可谓十足领略了曹雪芹著述的真谛。

尽管感悟如此,由于他与黛玉之间的一往深情,由于他与袭人之间的特殊经历,宝玉还曾一度幻想他们“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不过在其离家出走之前,终究还是明白“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了(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正是缘于尘世间的情爱,本是“各人各得眼泪”,黛玉才会为他流尽泪水,魂归离恨天;袭人在贾宝玉出走之后,一时间虽然也曾“痛哭不已”,可当薛姨妈规劝她另行嫁人时,才会顺水推舟,另与蒋玉菡“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了。蒋玉菡在袭人那里看到当初他送给贾宝玉的那一条“猩红汗巾”(案原称“大红汗巾”),再看看宝玉转送给他的那条本属于袭人的松花绿汗巾,实在不能不信“姻缘前定”的天命(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结合这些情况,我们才能看懂,明义诗中所说“惭愧当年石季伦”,乃谓贾宝玉命中没有石崇那样的情缘,而所谓“青蛾红粉”自有该去的去处。须知如前文所述,袭人是宝玉由太虚幻境重归尘世时令其品尝“饮馔声色”之乐的第一人。然而,出生于花朝之日的袭人,并不是黛玉那样的花神(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只是一朵自然开谢的凡花。尽管宝玉在重游太虚幻境而已经彻底悟透了人生的情况下,“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仍然“不觉又流下泪来”(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可所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花气依然袭人,只是“桃红又是一年春”(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飘溢的去处已是另一个地界,另一处人家。——这既是贾宝玉命运的结局,也是大观园中那好一场“风月繁华”最终的结局。

总上所述,可以把富察明义这组《题红楼梦》诗的内在结构归纳如下表:

总之,不管是这一篇“锦衣公子”诗,还是那一篇“红楼春梦”诗,或是最后“伤心一首”、“莫问金姻”和“馔玉炊金”这三首诗,都明确无误地向我们表明:曹雪芹拿给富察明义看的,就是后来程伟元和高鹗得到并摆印出版的那种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这意味着今传本《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一定出自曹雪芹的手笔,而不会是其他任何人所续撰,高鹗不行,“无名氏”同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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