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通识》,王家葵著,中华书局2023年7月出版,276页,56.00元
《本草纲目》之名家喻户晓,但何为“本草纲目”,却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通识性”问题。2016年,科学出版社曾组织出版《本草纲目研究集成》,从《导读》《详注》《图考》《研究札记》等方面深入地介绍了《本草纲目》。不过,对一般读者来说,阅读如此巨制并不容易。《〈本草纲目〉通识》(以下简称《通识》,引用仅标注页码)一书的主要目标群体应是“从事传统医药行业以外的读者”,读罢可对《本草纲目》的文献结构与李时珍的学术思路有大概了解。与先前诸种“导读”书籍不同,《通识》并没有就药理、药物来介绍《本草纲目》,更多是从文化观念上清本溯源,使普通读者也能够对“本草”系列丛书的流与变有所知悉,以观历史的层累与文化的碰撞。
王家葵教授深耕本草领域多年,这本《通识》小书,从一张李时珍邮票谈起,简洁明了地道出现今对李时珍以及《本草纲目》的误读,即“本草”并不等同于“药用植物”,李时珍也绝非仅仅是“辑”成了《本草纲目》。
本书前两章,分别解“本草”与“纲目”。
李约瑟说“明代最伟大的科学成就即《本草纲目》,是为本草系列著作的巅峰”(260页)。这里提及,本草有“系列著作”。而要想评判《本草纲目》,必先知其源流。本书的第一章即着力于此。这一章重点拎出一条主线,即“综合类大型本草”的发展始末,末了补充主线外的“旁系”,读罢可知本草来龙去脉。关于本草“主流”与“旁支”的分类说法,实际上也有其学术源流,李约瑟、白井光太郎、郑金生等人都对此有进一步的解释。《通识》一书的重点自然是在“主流”,即《神农本草经》-《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证类本草》-《本草纲目》等之间的起承转合。不过,知识文化的变迁往往不能只看官家,所谓的“旁系”之中,隐藏着许多有关知识在地化与日常接受的提示。比如,从使用者的角度讲,有诸如《通识》中提到的“药学类手册”(68页),包含了供医学生使用的药学入门书和供平民百姓使用的药学工具书;而从出版方的角度讲,有官方编辑综合性本草和地方文人、出版商主导编纂的本草出版物之分——尤其是在“自十六世纪开始,官方编辑综合性本草的传统式微,本草的编辑、出版与诠释转入文人和出版商之手”,在这一方面,边和的《药之为物:明清的本草与知识文化》(Know Your Remedies: Pharmacy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China)或许有更多细微的体察(相关介绍和书评见“刘小朦评《药之为物》|辨草识药:重绘明清中国的知识版图”,《上海书评》,2022年4月18日)。
第二章是本书的重点,占据的篇幅也最大。所谓“纲目”,有三个层次:篇章结构则总论为纲,各论为目;区分物类则大部为纲,子类为目;叙说药物则标名为纲,列事为目(71页)。本章即依循这三层,层层展开,先言“序列总论四卷”,再说“分门部类四十八卷”,最后为“卷次内容简说”。“序列总论四卷”中,又有别开生面之处。作者从《本草纲目》总论中引申出三个话题进一步讨论。第一个问题“六失与六不治”,背后实际上是医患关系的探讨;第二个问题,“同名异物”,实则牵涉理论与实践的调适、互动;第三个问题,“用药禁忌”,最为有趣,落脚到用药知识在民间的传播,引证了不少文学小说作品。作者从社会学、传播学等多角度,关照到《本草纲目》背后的“人”的因素,这是很重要的。对物的研究,重在透物见人,书籍并非一本平面的知识图谱,它有自身的时空层累,而人事的偶然性与异动无不影响着书籍的面貌。百姓平民的知识学习与积累容易被忽视,它往往没有清晰连贯的脉络,也缺乏系统性与可供检验性。一方面,“民众的医药知识除了口耳相传,更来源于易于传诵的歌诀和偏于人文的医学书”(109页);另一方面,民众往往不会对这类知识进行认真的检验,例如对于用药禁忌,“以避之为吉,后人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通过验证来否定前说的可能性……‘先圣’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流传过程中既是出现不同声音,接受程度较低,难于获得广泛传播”(113页)。由此推及各种观念、言论乃至图像的“以讹传讹”,自有其民间逻辑在。
《本草纲目》被比拟为“百科全书”的关键,也在这一章中被点出,即“列事为目”之八目中的“释名”“集解”“正误”“发明”是其特色所在(186页)。譬如,“发明”重在阐释医理,王家葵举例“人部”药物中李时珍的反对立场,言其是“站在儒家‘仁学’的角度立论”(204页),这与明清之际文人的“格物致知”之观点是相符合的,“明清文人将‘医卜星历’乃至绘画等专业技能视作儒者格物之学的一部分”(“刘小朦评《药之为物》|辨草识药:重绘明清中国的知识版图”,《上海书评》,2022年4月18日)。《本草纲目》在王世贞等人看来,正是这样的“格物之学”;但与此同时,作为医者的李时珍,其著述此书的出发点却不一定是要迎合文人风尚,他可能更多将之视为一项事关公众福祉的事业(Bian He, Know Your Remedies: Pharmacy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Chin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0, p.46)。从这个角度,或许也可以进一步思考《本草纲目》对“巫”的兼收。《通识》的结语中提到,李书中诸种“具有巫术色彩的条目”在晚近“经常被批评者拈出作为笑料”(264-265页),王家葵认为,李时珍对“巫”的部分吸收,源自“明代好奇尚诞的风气”(266页)。笔者认为,归结于与明代文人文化息息相关的尚奇风尚,或许有些牵强。首先,“巫”有其深厚的历史传统,亦是一种群体性知识,并不能简单归因于一时的风尚追崇。而“巫术”的传播不仅依靠书籍,也依托于“巫医”群体。李时珍对于“巫”成分的保留,可能是考虑到当时“巫术”在地方民众当中的影响,以及“巫医”始终承载的复杂的社会作用。其次,明代“尚奇”是否包含了以“巫术”为“奇”的指向呢?就文学小说创作而言,明代之“奇”,主要体现在“常中出奇”和“以幻为奇”中,这二者实际为一体两面,“部分文人日益重视奇诡幻怪之事中‘真’的一面,强调小说戏曲创作应当‘幻中有真’、‘真幻结合’,从而将奇的重点由‘幻’转移到‘真’上来”(陈刚,《晚明“常中出奇”的观念成因考论》,《文艺理论研究》2019年第6期)。《拍案惊奇》主张所写之事要“多近人情日用,不甚及鬼怪虚诞”,“奇”的内涵是“在于能够以曲折精细的笔触将日常生活全方位、立体化地展现出来”,或是“通过巧合的运用、悬念的设置、细致生动的心理描写来让小说具有更高的阅读价值”(同上),而非一味的神怪题材呈现。《本草纲目》虽非文学创作,但显然也非为猎奇。书中涉及巫术色彩的内容,可能只是李时珍基于当时医疗的社会实践,考量民众的知识接受,采用“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相关,靡不备采”的材料收集方式的结果。不过在此之外,也有可能与其个人对道家神仙方术的取向有关。
《本草纲目》并非“本草”系列书籍中首度使用图像者,但是比较其不同版本的图像流传,可以关联到明清的出版生态与风尚,第三章即着力于此。王家葵早年即参与编写了《本草纲目研究集成》系列丛书,是《本草纲目图考》的作者之一,因此他本身即对各版本《本草纲目》的图像有所了然。《本草纲目图考》逐一比较金陵本、钱本、张本三大系统的药图,考释《纲目》药图异同之原委,及其与前后本草药图之继承关系(《本草纲目图考》,前言)。如欲对《通识》第三章的内容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则《图考》一书将是有益的参考。基于笔者个人的兴趣所在,接下来也想试着对第三章多做一些探讨。
《通识》在第三章提列了《本草纲目》图像的“一祖三系”,简称金陵本(祖本)、江西本(祖本之“嫡系”)、钱衙本和张绍棠本(“修订本”),前两者的图版较为接近,后二者则有较多的图式图样修订。通过比较,能够看到视觉语言在《本草纲目》各版本中的发展。钱本之所以对图像有较大的修订,与明末清初的“文人意识”(241页)不无关系。钱本所追求的文人画意趣,可能是当时版画插图的一种共同风尚。作者举例了“慈乌图”“燕图”及“木芙蓉图”种种,引诗文以证插画作家对于文人雅趣的重视。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尽管钱衙本可能有对文人意趣的追崇,但是一些图像或画面的表现,却未必是其插画作家陆喆或刻工项南洲的首创。以钱衙本《木芙蓉》一图为例,它的重新构图未必如《通识》所言,是对《长物志》“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丰致”(244页)的直接表现,而是有可能直接借鉴了更早出版的《唐诗画谱》的图式。
木芙蓉图,《本草纲目》钱衙本
“芙蓉花四种”,《唐诗画谱·新镌木本花鸟谱》,[明]黄凤池辑,明万历至天启时期清绘斋、集雅斋合刊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
而在“鹦鹉”一例的分析中,作者认为钱本将鹦鹉安置在鸟架上,是为表示驯养,但是考察明万历新安派蔡汝佐所绘《图绘宗彝》以及明末清初陈洪绶所绘仕女图,或许可以认为,如此的鹦鹉表现,来自于“调鹦图”的构图方式,无不是追随彼时画坛风尚的表现。
[明]陈洪绶《斜倚薫笼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调鹦鹉”,《图绘宗彝》
“鹦鹉”,《本草纲目》钱衙本
同样是媒介取材的问题,《通识》有提法很形象,作者提及在各种版本的《本草纲目》中,狮子的形象已经距离真实越来越远,只能视作对于“狮形物”或曰“狮子器物”(253、254页)的模仿。更进一步说,“金陵本、钱衙本取材于石狮,而张本造型接近舞狮”(253页)。这也提示我们,在了解古代各种视觉形象的塑造时,势必要考虑创作者的素材与取材媒介——也即现实经验与媒材的可获取性所带来的结果。不过,《本草纲目》的“狮子”来源,未必是三维的“石狮”,考察当时其他二维平面的“狮子”形象,譬如民窑生产的外销瓷器上,实则都是一样的简率,不同行业的画工可能只是相互效仿而已。
不同版本《本草纲目》中的“狮”,《本草纲目图考》,1744页
青花狮子纹盘,明嘉靖年间,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在结语部分,作者简要提及了《本草纲目》在域外及对现代的影响,也关涉到了李时珍的局限性。不过,虽有“《本草纲目》在东洋是汉方医学的宝典,在西洋是博物性质的百科全书”(62页)一说,是书“博物性质”的界定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借用刘小朦之言,或许是一较为中肯的作答:“传统本草与药物知识并不仅仅关乎治疗,它也是不同群体探索自然事物及其与人、与宇宙关联的学问与实践。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取向称之为‘博物学’(natural history),但不必以欧洲博物学的标准来评价中国本草的发展与兴衰。”(“刘小朦评《药之为物》|辨草识药:重绘明清中国的知识版图”,《上海书评》,2022年4月18日)
时至今日,除了对“科学”“技术”“药学”等概念的反思之外,也可以从不同的观者角度来审视《本草纲目》的概念与意象,思考它究竟如何从方方面面影响着当代人的生活与创作(如施慧的系列作品《本草纲目》)。
本草纲目·1,2009-2010,施慧
本草纲目·2,2014.08.18-2014.09.08,施慧
我们需要“通识”一类的书籍来引导我们进入《本草纲目》,或许正暗示了个体对于这方面知识的遗忘与缺失。孔子在谈论《诗经》时,曾评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想,这评价放之于《本草纲目》亦有可取之处。对多数像我一样不甚知解此书的人,借助《通识》,应可找到“初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门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