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4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与琉球王国订立《琉美亲善条约》,使用中国“咸丰”年号。在谈判过程中,琉球向美国方面声明为中国藩属国,否认自身为“主权独立国家”,美方首席翻译官卫三畏对此作了详细记载。1879年日本单方面宣布“废琉置县”,这个行动始终未得宗主国中国的承认。
琉球王国接待佩里使团
佩里舰队多次访问琉球
近代日本“开国”世所瞩目,美国与日本订立《日美亲善条约》后,即与琉球订立《琉美亲善条约》,后者得到的关注甚少。在双方谈判签约过程中,美国汉学家卫三畏担任首席翻译官,他的著作《日本远征随行记》,详细披露了谈判过程,揭示当时琉美双方共同认可琉球为中国藩属国,并非国际法上的主权独立国家,也不承认琉球属于日本。
1853年7月8日,美国海军准将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美国东印度舰队进入日本江户湾,要求与德川幕府谈判开国通商事宜,是为推动日本开国的“黑船来航”事件,中国文献多称之为“佩里叩关”。1854年春,佩里舰队再次抵达日本,双方于3月31日签署《日美亲善条约》。佩里还于1854年7月17日与琉球签订了《琉美亲善条约》,该条约实际上承认了中国对琉球的宗主权,可惜这一层意义尚未得到广泛阐发。
琉球王国位于我国台湾岛与日本九州岛之间,为一个岛弧形状。琉球群岛的范围(亦即琉球中山国的范围)包括大隅诸岛、吐噶喇列岛、奄美诸岛、冲绳诸岛、官古列岛、八重山列岛、大东诸岛和先岛诸岛,统称“琉球诸岛”。明初中国册封琉球为“中山国”,琉球长期以来接受中国册封,并对中国进贡。1609年,日本萨摩藩的岛津氏用武力占领琉球,将奄美列岛划归萨摩藩,但琉球方面向中国隐瞒了受日本萨摩藩控制的实情。此后琉球新国王即位,仍接受中国的册封。琉球继续对中国进贡,直至光绪年间才停止。
1844年,中美两国在澳门签订《望厦条约》,定居广州、澳门的美国传教士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参与了部分翻译工作。加利福尼亚州发现金矿后,美国更积极发展太平洋航海事业,其船只为了补充给养,有时需在琉球停留。咸丰三年(1853),海军准将佩里(Commodore Perry,当时译作“被理”)率领舰队到远东,计划敲开日本大门,促使其开放通商,聘请卫三畏担任翻译。
佩里准将
咸丰三年春夏之交,“钦差大臣兼水师提督箚管本国战船天竺、中国、日本等海大臣”佩里率领1500人组成的舰队从香港出发,5月26日抵达琉球主要港口那霸(Napha)。次日,卫三畏拜访地方官,表示佩里准将邀请琉球总理大臣第二天光临旗舰,到时会告知此行的目的以及舰队停泊的大概时间。第三天,总理大臣携带随从前来拜访,名片上写的是“琉球国中山府尚大谟”。在一轮参观过后,佩里准将在座舱会见了总理大臣一行。佩里表示将到首里(Shui)王宫回拜,对方礼貌地拒绝,理由是首里只有王宫,类似中国的紫禁城,并无衙署,中国册封使临时居住的天使馆,也在首里王宫之外。自1846年起在琉球传教的英国传教士伯德令(Bernard Jean Bettelheim)自告奋勇,在琉球王国与美方之间穿针引线,有时充当翻译。
四月二十六日(为中国农历月日,下同),船长亚但(Adams)写汉文书信给那霸地方官郑长烈,解释美国方面来意,希望“贵国收留船到此,必要山水及各款食物,民间采买,到舰支银”。这是伯德令翻译的汉文,出现了句法倒装、词不达意情况,不过琉球国官员仍能大体领会书信的意思。当天,卫三畏拜会郑长烈时,也意外地见到尚大谟。总理大臣要求美国官员不要坚持入宫,因去年英国军舰到访时,太王太后惊吓成病,目前尚未痊愈。四月二十七日,佩里给尚大谟复函,告知仍希望仍然进入首里,可不入王宫,在其他建筑物会面。琉球此时由日本萨摩藩控制,有专门机构(在藩奉行所)专人常驻琉球监视。琉球总理大臣对美方冷淡,主要是他们将异国船只停泊视作负担。佩里希望按照美国意愿改造琉球外交规则,琉球方面则施展柔性手段加以抵制,美方只争取到在那霸设立加煤站的权利。
咸丰四年(1854),舰队再次访问日本、琉球。卫三畏携广东南海书生罗森随行。舰队先在琉球短暂停留,然后前往日本,与日本德川幕府签订了《神奈川条约》,或称《日美亲善条约》,日本宣布开放函馆、下田两个通商口岸给美国,标志着日本闭关锁国政策的结束,此后日本人掀起向西方学习的热潮,进而发生明治维新,使日本走上了近代化道路。罗森成了见证日本开国的唯一中国人。
咸丰四年六月七日(7月1日),舰队从日本返航,再次来到琉球。佩里、卫三畏收到新总理尚宏勋照会。五月十九日,留守那霸的水兵William Board(当时译为“味连破耳的”)强闯民宅索酒,醉酒发疯,试图强奸妇女,琉球民众投石击之,溺水而死。佩里起初听到的汇报,是琉球人杀死美国水兵,勃然大怒,后经尚宏勋提供详细证据,又提审证人,证明该水兵咎由自取。为息事宁人,琉球国6名掷石者被判处流放,表示屈服于美国武力。
在琉球国审判“肇事者”的法庭上,卫三畏将条约草案交给尚宏勋。经过往复磋商,7月17日双方签订了《琉美亲善条约》,在第四条中规定美国人登岸,即使有强闯民宅、妨碍妇女等违法犯罪情事,也只能报请地方官锁拿,送还给美国舰长治罪,这是“治外法权”在琉球实施的开始。
卫三畏与罗森
佩里特地聘请传教士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随行担任翻译。美国人卫三畏于1833年抵达广州,为美部会派到中国的印刷专家,开始阶段在传教士裨治文手下负责印刷工作,后接替裨治文编辑英文《中国丛报》。卫三畏早在1837年就到过琉球。
卫三畏
卫三畏因印刷《中国丛报》及其他教会出版物,在广州、澳门两地居住。1837年,几个日本海员因船只遭风漂流,后被带到澳门。卫三畏跟日本海员学习日语,并用船将三个海员送回日本,岂知日本幕府政权并不接受,他们的船只每次靠岸都遭到炮击,被迫返回。此次航行,卫三畏在琉球停留过。1853年,佩里准将远征日本,敲开日本大门,认为卫三畏精通日语,是担任翻译的最佳人选。其实卫三畏心里也没有底,跟不识字日本海员学到的那点日语不知道能否畅通无阻,而且当年学过的日语单词很多忘记了。但是卫三畏很明白,日本当时通行汉文,带上一个汉文助手,可以在文书往来、签订条约方面提供帮助。1853年卫三畏携带的汉文助手老谢(Old Sieh)不习惯海上航行,鸦片瘾发作,在船上病得厉害,6月10日在琉球病故,次日落葬。1854年再次访问琉球时,卫三畏带上年轻的广东书生罗森当助手。
《佩里日本远征随行记》是从卫三畏书信辑录而成的“日记”,其子卫斐列整理出版时,删掉了不少内容及附注的汉字,改动了部分词语。后来,日本学者宫泽真一主持对原稿本的重新整理,恢复了卫三畏原有内容与汉字,形成完整版本。重新整理的《佩里日本远征随行记》列入《卫三畏文集》之中,2014年由大象出版社出版。(以下引用时简称《随行记》,页码为大象出版社页码)这个完整版本尚未得到学界充分利用。
罗森(1821-1899),广东南海人,监生,1854年在佩里舰队的第二次日本之行担任卫三畏的汉文助手,也见证了《琉美亲善条约》的签订。卫三畏自述“我聘请了罗先生做助手,一位具有良好造诣、不吸鸦片的教师”。(《随行记》第107页)罗森回国后将其《日本日记》发表于香港中文期刊《遐迩贯珍》。《日本日记》记录琉美签约情形如下:“望后一日,总理大臣尚宏勋、布政大夫马良才,请提督各官赴那霸公馆宴会,享受甚丰,相议和好章程,务祈遵守罔替。总理大臣书字一幅赠予,是程明道先贤诗也。”
罗森所记签约日期,为六月“望后一日”即六月十七日。是日在那霸公馆举行盛大宴会,总理大臣尚宏勋亲书宋代理学家程明道(程颢)诗赠给罗森。琉球人汉字书法只能说中规中矩,谈不上出色,但总理大臣在琉美签订条约的仪式上题赠中国人罗森,这个条幅若保留至今,可谓价值连城。
罗森画像
《琉美亲善条约》
佩里也察觉到日本势力在琉球的存在,在与日本谈判时,曾试探德川幕府官员的口风,日方谈判代表的回答是日本天皇对琉球的“控制权有限”(the Crown had limited control)。(英文版《日本远征记》第254页)得到这个答复,佩里在回程时决定与琉球签订条约。
7月8日,总理大臣尚宏勋与布政大夫马良才与美国人讨论了条约的各条款。出乎意料的是,美国人起草的条约序言称“琉球王国与亚美理驾合众国缔结条约”,琉球人认为这句话挑战了与中国的宗藩关系,冒犯他们效忠的中国皇帝,这种写法显得琉球已获得独立地位(An independent postion, as the preamble asserted),皇上或会降罪于琉球,坚持将此序言删除。他们解释说,琉球与萨摩藩之间存在贸易,只是为了获得稀罕而精致的商品,用来向中国进贡。向中国进贡对他们来说是愉快的事情,不觉得是屈辱。(《随行记》第317页)
咸丰四年六月十七日(1854年7月11日),美国与琉球王国(Kingdom of Lew Chew)在琉球之那霸公馆立下《琉美亲善条约》,中、英文本各四份,双方各执两份。笔者据陶德民主编《卫三畏在东亚》一书图版,整理条约条文如下:
一、此后合众国人民到琉球,须要以礼厚待,和睦相交,其国人要买求物,虽官虽民,亦能以所有之物而卖之,官员无得设例阻禁百姓。凡一支一收,须要两边公平相换。
二、合众国船或到琉球各港内,须要供给其薪、水,而亦公道价钱支之。至若该船欲买什物,则宜于那霸而买。
三、合众国倘或被风飓漂坏船于琉球或琉球之属洲,俱要地方官遣人救命、救货至岸,保护相安,俟该国船到,以人、货附还之,而难人之费用几何,亦能向该国船取还于琉球。
四、合众国人民上岸,俱要任从其游行各处,毋得遣差追随之、窥探之,但或阑入人家、或妨妇女、或强买物件,又别有不法之事,则宜地官拿缚,该人不可打之,然后往报船主,自能执责。
五、于泊村以一地为亚国之坟所,倘或埋葬,则宜保护,毋毁坏其坟。
六、要琉球国政常养善知水路者以为引水之用,使其探望海外。倘有外国船将入那霸港,须以好小舟出于沙滩之外,距引其船入港,使知安稳之处而泊船。该船主须以洋银五员而谢引水之人。倘或出港亦要引出沙滩外,亦谢洋银五员。
七、此后有船到琉球港内,须要地方官供给薪、水,薪每千斛价钱叁千陆佰文,水每一千斛六百文。凡以中大之琵琶桶六个即载水千斛。
合众国全权钦差大臣兼水师提督被理以洋书、汉书立字
琉球国中山府总理大臣尚宏勋、布政大夫马良才应遵执据
纪年一千八百五十四年七月十一日
咸丰四年六月十七日在那霸公馆立
条约原文按当时中国习惯,每一条款前都是数字“一”字,现改为按顺序编号,共七条。从行文看,这份条约中文本似乎是英国传教士伯德令所起草,未经罗森校正,有些行文不规范、不准确,不符合当时汉文官文书习惯。条约中还有个别漏字,如第四条的“地官”似应为“地方官”。前后不一致也是这份条约一个缺点,如开头将美国称为“合众国”,第五条却称为“亚国”,这种简称不应在正式条约中出现。这份琉球-美国条约的一个突出亮点,是依然使用“咸丰”年号。
舰队在那霸停留了不少日子,罗森也到处游览,六月二十五日登上那霸海旁的山脊,见到伯德令医馆“宽旷优雅”。犹太裔英国医学传教士伯德令自1846年起定居琉球那霸,此次美国舰队访问琉球,伯德令自告奋勇帮助翻译,但他的中文水平有限,其人在琉球也非常不受欢迎。道光二十九年(1849),琉球国发咨文给闽浙总督刘韵珂,请求天朝与英国交涉,驱逐伯德令出境,此事因两广总督拖延而未有结果。琉球方面一直希望驱逐伯德令,还托佩里准将向英国方面转达其意见。伯德令终于随美国舰队撤走,但不是迫于琉球方面的压力,而是有了替人,琉球方面想摆脱西方传教士的愿望落了空。六月二十八日,美国船只陆续离开,佩里经香港回国;卫三畏、罗森乘船赴宁波、福州、厦门等地,七月十四日回到香港。
据《清史稿》记载,咸丰三年赐琉球“同文式化”御书匾额,咸丰四年琉球国世子遣使庆贺大典,贡方物,抵达福建后,因太平军阻断了贡道,朝廷“谕令毋庸绕道来京”,使臣仍坚请入都,朝廷命闽浙总督王懿德等到道路畅通时“派员护送”。同治三年(1864),琉球国世子“遣使贺登极,贡方物”;同治五年(1866),册封使赵新携带印信往琉球册封世子尚泰为国王,次年尚泰遣陪臣子弟四人入北京国子监读书。由此可见,琉球王国非常希望保持与中国的宗藩关系,只是这种传统关系被日本暗中破坏了。
佩里使团在琉球首里
有关琉球法律地位的一点思考
中琉“朝贡贸易”中,琉球在经济上受益匪浅。琉球一直担心中国发现受萨摩藩控制的实情。琉球史书《球阳》记载,有个通事“牧志”被流放到八重山,期满拟转到萨摩藩,当局担心他转移到萨摩藩后,“马脚自露”“传布中华,诚恐天朝见有倭情,遂杜绝进贡”。(《球阳》卷七同治元年条)由此可见,琉球异常珍惜与中国的朝贡关系。历次中国派往琉球的册封使,对日本暗中控制琉球一事不会毫无察觉,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将琉球受萨摩藩控制的事实揭破,是给朝廷出难题,不如缄默不言。
1879年日本宣布正式废除琉球藩属国,改为冲绳县。李鸿章与日本方面进行了几轮谈判,未有结果。李鸿章央请来访的美国前总统格兰特调停,后演变为分岛方案,即日方让出琉球南部宫古列岛、八重山列岛,但中方发现两个列岛经济落后,“不能自立”,不符合中国“兴灭国、继绝世”的道义目标。1880年,琉球王国陈情使林世功在总理衙门门前自杀,以其一死促请清廷保存琉球。因发生俄国侵略中国新疆事件,李鸿章认为“势难兼顾”,“日本议结琉球之案,暂宜缓允”,中日关于琉球地位的谈判,就此搁置下来。
1854年美国与琉球订立条约,以中、英两种文字书写,使用中国“咸丰”年号,谈判过程中琉球声明为中国藩属国。在此之前,日本谈判官员对佩里承认,日本政权对琉球“控制权有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受冷战局势的影响,美国方面拖延这个问题的解决,至1971年更将冲绳行政治理权授予日本,是私相授受。鉴于清朝政府、中华民国政府、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均不承认日本对琉球的权利,重提琉球法律地位问题,是有充分依据的正当诉求。
(注:本文中的年月日,用中国数字者为中国农历,用阿拉伯数字者为公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