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电子游戏是显像管上粗糙的像素点,平面的图形、单调的动作、几乎没有的剧情,纯粹是消闲解乏的工具。那时的虚拟与真实那样泾渭分明,而后不满足的人类开始了游戏革命,它逐步变成了人类文明的一种表现形式,愈发真实、复杂,到如今虚拟现实的出现让二者的界限不再那么清晰。渐渐地,游戏不再受限于消遣的定位,它向自己的极限满溢,甚至溢出到了其他的文明形式中,在不知不觉里影响了我们的艺术、文化,进而定义了人类文明的新维度。
日剧《重启人生》海报
游戏叙事影响其他艺术形式的例证不胜枚举,其中电影、电视剧这类影像制品是最为直观的。《重启人生》是今年大热的日剧,“上海电视节”期间还在上海电视台进行了展播。当人们看惯了电视剧中那些天选之子的面孔,安藤樱的普通及朴素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到底是怎样的故事可以用“The no one”(啥也不是)型的主人公来完成叙事?《重启人生》所表现的是一个普通人的循环叙事,主人公麻美是个极其平凡的人,循规蹈矩地过着自己的人生,直到一次突如其来的死亡使她陷入了循环的游戏,为了完成更加美满的人生目标,不得不在周而复始的人生中纠正错误、避免风险、积累阴德,人生中的每一次不同选择都会打开一连串不同的选择分支,进而达成不一样的人生结局,尽管其终点仍旧是一死罢了。
剧集在很多的环节设置上富有电子游戏的特点,它有一个起点接待处,这里的工作人员一本正经地向你汇总上一局人生的盘点,告诉你所积累的阴德值,他还会不厌其烦地向你解释为什么你的下一世只能成为一只食蚁兽而不是人,尊重你的选择并将你送上下一段旅程。这像极了宫崎英高制作的“魂系”游戏,不断地挑战Boss,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回到篝火处用灵魂碎片升级你的数值,不断的受挫让玩家熟悉地图的陷阱与制作人的“恶意”,在迎接命定之死的旅途中,不断地提升自己的认识,某种“中二”情结和现实人生完成了互文,提升了游戏的哲学意味,极大弥合了虚幻世界与现实生活的鸿沟,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游戏类型,造就了一大批忠实的魂类游戏粉丝。
在虚幻世界的不断循环,获得新知积累经验,获得关卡的突破,然后故事的结局其实就是故事的开头。这种循环往往让人忽略偶然性下的必然性,就好像小说《明日传奇》中的萨姆与萨蒂一样。十二岁时,他们因为电子游戏的共同爱好结缘,八年后重逢的他们共同创立了日后成为传奇的独立游戏工作室。对于游戏史了解的读者们会对那些著名的游戏工作室如数家珍,一位位个性十足、放荡不羁的游戏制作天才,他们的经历都如小说中那般好似命定。天才的构想、艰苦的创业、辉煌的顶点以及迅速到来的分崩离析,作者加·泽文之所以能编织出令人信服的故事,核心原因是其对于游戏文化的热爱与尊重,游戏(小说)中的循环或许恰是人性的循环使然,所谓“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中国人对于历史的热忱凝结在诸如“一治一乱”这样的历史循环论当中,加之舶来的佛教“因果轮回”观念,与本土的士人精神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我们的文化衍生品也不乏循环的印迹。
《仙剑奇侠传》就是这样一款足以代表国人循环逻辑的游戏,它的设定所赋予的“舍小家为大家”的儒家精神以及命运不断轮回往复的宿命感,奠定了仙侠游戏(文化)的范式。那时候它尚未影视化、胡歌也尚未成为李逍遥。在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一款特别“好玩”的游戏,相对粗糙的游戏机制和不完善的存档点设计,能让很多玩家叫苦不迭。如同论文写到酣畅之际,一个不小心关闭了程序忘了保存,那些在节点之间寻获的宝物与克服的强敌都需要再来一遍,这或许是多么心累的早期游戏体验。彼时的网络世界没有3DM也没有游侠网这样的“伸手党”福音,它们所提供的种类繁多的作弊器也尚未现世,“金山游侠”作为一款正版软件横空出世,用金手指解决了广大“手残党”的燃眉之急。作弊——或许是玩家为了克服陷入循环无力感(包括从头再来)的一种释放,它用破坏游戏平衡性的方式让你获得满足感,哪怕之后迎接你的又将是另一种虚无。
《游戏为什么好玩》一书中对秘籍(作弊)做出了自己的注解,一开始制作者为了满足更多玩家的需求,在游戏暗设“彩蛋”给玩家惊喜,也适当地减低游戏的技术难度,让大家都能更好地体验游戏,然而现在随着大家阈值的提升,玩家不满足于这种固定的套路了。修改数据、获得超规格的道具、一击必杀的畅快等诸多元素让作弊与秘籍成为了玩家最后的壁垒,繁重的生活压力不容许大多数人拥有充裕的时间“玩物丧志”,然而作弊器的泛滥最终导致了游戏叙事的瓦解,精心设计的关卡被走马观花般略过,甚至会令玩家产生一种“电子阳痿”般的颓唐感,眼看着游戏主机们在家里某个角落吃灰。反转循环,人们又开始沉迷于那些反套路的黑色秘籍了。
想做盖世英雄不但是东方少年们的臆想,试想你怀揣一本“中世纪英雄实用指南”穿越到蒙昧的中世纪欧洲,你该如何获得乡里父老的支持,该如何寻找到传说中的神奇导师,该如何成为伟大的屠龙英雄呢?《如何屠龙》作为一本标题极其诱人的历史读物是相当惊艳的,它扮演的角色类似于白猿腹中的《九阳神功》。凯特琳·史蒂文森的笔触轻快活泼,大量中世纪生活细节信手拈来,在读者眼中展开了鲜活的中世纪画卷,作者像是一个从远方到来的吟游诗人,向你不厌其烦地讲述成为英雄的秘籍与条件。
但观众并不满足。
《古相思曲》剧集海报
他们似乎对于手握已知结局从而拯救过去的穿越故事产生了戒断反应,这样的故事千篇一律,无非是摸了电门的天选之子们回到古代设定中,利用自己超前的文明知识,以一己之力完成逆天改命的爽剧。所以当《如何屠龙》告诉你最终无法屠龙的时候,你是否会对“辟邪剑谱”无法辟邪的老梗感同身受?今年在B站热播的自制剧《古相思曲》似乎回应了这种疑问。畅销历史作家沈不言偶然发现了“妖后”陆鸢背后的秘密,为了帮她正名,在一次次的“逆向穿越”中试图挽救她的命运。尽管他有极其丰富的历史知识,相对完善的现代科学理念,但是所有的尝试与努力都无力更改注定的死亡与结局,最终故事走向了BE(Bad Ending),让一众被“甜宠剧”腻歪坏了的观众大呼过瘾。就像玩家不满足于游戏的套路一样,一旦作品中出现了一些精妙的“反套路”,这种颠覆性以及直视人生悲剧色彩的“真实”结局就会让人眼前一亮。
大银幕上,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戏码也一度陷入困境,新的观众不相信英雄的存在,但是多维宇宙、循环叙事等带有游戏元素的加入,铸就了以“漫威”为代表的电影叙事套路在近十年中的辉煌,关公战秦琼不再是一种妄想,而是一种物理层面上的假说可能。人们也不再痴迷于寻找埋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秘籍,这种short-cut的“龙傲天”剧本注定只属于少数人,作为大众的我们是否更加坦然地接受了日常生活的必然性,如同凝视深渊的眼睛,最终也将受到深渊的召唤。
《重启人生》中的麻美不断地更换自己的职业,从电视剧场务到化学研究员,尝试一再更改自己的人际关系,甚至去搭救自己本来讨厌的人。她的初始目的单纯清晰——从头再来,好好地过完一生。如果这个重复人生的秘密只是她一个人的,那么该剧的影响远不会有现在这么热烈,当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众好友、熟人都陷入了同样的循环之后,个体的跋涉与煎熬上升为了共同体的努力与承担,继而可以考虑改变我们的目标,去拯救真正需要拯救的人,哪怕只是在这一个世界而已。当麻美抛却了那些初始轮回时的小经验、小算盘,她所发现的、所能体认的生活细节却不断地消解着重启人生的必要性,此中真意,颇堪玩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