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美丽灵魂:黑暗中的反抗者》,[美]埃亚勒·普雷斯 著,刘静雯 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5月
图源于网络
卑劣的行径
1938年11月的一个夜晚,一个名叫埃里希·比利格的14岁男孩偷偷穿过奥地利的边境线,进入了瑞士。如他所愿,这是10天前匆忙计划的旅程的最后一站。11月9日至10日,纳粹突击队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暴乱,比利格和全维也纳的犹太人不是躲在家里,就是躲在别处。这场被称为“水晶之夜”的有组织的大屠杀,使奥地利庄严的首都沦为了充斥着恐惧和暴力的混乱之地,数以百计犹太人的商铺遭到了肆意毁坏,几十座神庙被烧毁,大量百姓伤的伤,死的死。阿道夫·希特勒在3月时曾在维也纳的英雄广场,向欢呼雀跃的大批追随者当面宣布统一奥地利和德国的计划。如今,奥地利的店面支离破碎,犹太教堂余火未息,统一计划对犹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已经相当清楚了。埃里希·比利格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几个月前,他的父亲被抓去进了德国慕尼黑附近的达豪集中营;他哥哥赫伯特自从自己的名字上了盖世太保(德国纳粹秘密警察)的抓捕名单以后,就逃离了奥地利,现在人在苏黎世。水晶之夜以后,比利格的母亲希尔德把她的这个最小的儿子送上了开往阿尔塔奇的火车,那座小镇离瑞士边境不远,比利格到达后躲在那里一个废弃的棚屋内,思忖着自己如何能够抵达苏黎世。
有这么一个问题:瑞士同其他国家一样不希望吸收大量犹太难民。这一年7月,在日内瓦湖畔的皇家大酒店举行的埃维昂会议上,来自32个国家的代表们齐聚一堂,商讨如何帮助逃离纳粹迫害的犹太难民摆脱困境。与会的各国政要纷纷表达了对犹太难民的同情,但是没有人承诺愿意接纳更多难民。与美国等其他国家不同的是,瑞士没有根据国籍来设定吸收移民数量的上限,但它有一项法令,要求奥地利移民提前准备好入境签证,但是瑞士驻维也纳领事馆按规定只能向“雅利安”血统的犹太人发放这种签证。
因为没有这种血统,比利格只能寄希望于找一条鲜为人知的路线来穿越国境。一天夜里,他和两位在阿尔塔奇认识的犹太人,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名号称自己知道这么一条路线的奥地利宪兵。这名宪兵收取了他们所有的钱以后,带着他们穿过一个森林,来到了一块由细长的小溪环绕的空地,国境线对面的村民们把这条小溪称为旧莱茵河。浩荡的河流从阿尔卑斯山上奔流而下,延伸至此沿着瑞奥两国的边境蜿蜒流淌,汇入博登湖后逐渐缩小为一条可以轻易渡过的狭窄溪流。那名宪兵指着它说:“好了,那里就是边境,现在你们可以去那一边了。”
三名逃亡的犹太人涉水蹚过及膝的溪水,沿着一条小径来到了一片空地,然后静悄悄地顺着他们认为畅通无阻的一条路继续前行。走了很远以后,突然身后一阵犬吠刺破了寂静,守夜的警卫们发现他们了。
几小时后,曙光漏过赤杨树洒下来,逐渐照亮周围村庄的山丘和牧场,瑞士当局在确认了比利格没有入境签证后将他送回了奥地利。
就在埃里希·比利格这次失败的逃亡发生的三个月前,瑞士各州的警察局长被召集到瑞士首都伯尔尼参加一个关于移民的会议。会议举办的时间是1938年8月17日,那几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非常适合沿阿勒河岸悠闲地散步,河流环绕形成一个半岛,半岛上屹立着中世纪风格的房屋,延展着鹅卵石街道。
与会的官员们聚集在岬角上的联邦大厦内,联邦外事警局的局长海因里希·罗思蒙德在此滔滔不绝地阐发了他的想法。他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下巴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唇上的小胡子精心修剪过,他负责瑞士的难民政策。这个国家长期以来为自己对陌生人的热情好客而感到自豪,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宗教改革时期,当时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为了逃脱宗教迫害而来到日内瓦定居。此后,瑞士又多次为逃离邻国境内冲突的受害者们提供庇护,因此它保持中立的好名声流传得更广了。
罗思蒙德没有忘记这一传统。他说:“我们国家的收容传统非常根深蒂固,因此不仅瑞士的百姓,而且必须处理难民个案的每一个官员都会无条件接受难民。”但是这份宽容因为他的一些担忧受到了冲击。比如过分外国化,即“外国人口过多”,美国的经济大萧条使瑞士公民日渐担心外国人夺走他们的工作,人们越来越经常提到这种说法。另有一种担忧是“犹太化”,罗思蒙德将其类比为一种病毒,一旦纵容它扩散转移,就会产生大家不愿意看到的后果。罗思蒙德警告称:“如果我们不希望一个不值得我们国家牵涉进去的反犹运动在这里合法扎根,那么就需要尽我们所有力量阻止外国的犹太人进入。我们从未用外国人入境登记部门来反对外国移民渗透,更没有反对犹太人进入瑞士,可结果如今大批移民潮水般地涌入了我国。”
正如他所言,20世纪30年代起欧洲的政治天空逐渐乌云密布,1938年3月德国企图吞并奥地利的行动开始后,犹太人以前所未有的数量涌过瑞士边境,导致瑞士过去欢迎陌生人的传统被其他需要优先考虑的事取代了。1938年3月之后的几个月里,瑞士人甚至以“看上去像犹太人”为由,把一些持有工作许可的犹太难民挑出来遣送回国。然而,一波又一波犹太人仍不断地往瑞士来,他们绝望的处境没能让来伯尔尼开会的官员们产生多少怜悯。一位来自苏黎世的警察局长在会上问:“我们就不能更好地关闭边境吗?”他们当然已经不遗余力地这么做了。为了更加方便地辨别出“非雅利安血统”的难民,瑞士当局迅速敦促德国在犹太人的文件上盖上特殊的标记,纳粹奉命在犹太人的护照上盖上一个大大的鲜红的“J”。与此同时,根据海因里希·罗思蒙德局长主办的会议上一致通过的新政策,自1938年8月19日起,凡是穿越瑞士边境却没有有效文件的人一律禁止入境,“没有例外”。
正是这个“没有例外”的政策导致埃里希·比利格偷偷穿过莱茵河被抓到后,没有受到瑞士的欢迎。但它没有浇灭比利格再试一次的决心,就在第二天晚上,两名瑞士引路人帮他引开边境守卫的注意力,他再次涉水穿过了小溪,然后那两位引路人把他带到了一个隐蔽的小屋里,让他吃完饭睡了一觉,还帮他把被水浸湿的鞋和衣服在炉子上烘干。第二天早晨,比利格挤进那两位引路人的卡车后面的载货箱,他们用一块防水布盖住他,然后开车到了离边境约20英里远的圣加伦市。他们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座教堂边的大楼前停车,这座楼是犹太救济署的总部。比利格爬出了卡车,被带到楼里见该署的署长,这位署长衣冠楚楚,戴副眼镜,名叫西德尼·德赖富斯。不多久,来了一位警官,他身穿笔挺的警服,戴着无边的夹鼻眼镜,眼镜的金属链子被塞到他的耳套后边。比利格以前从未见过这么精巧的设计,所以不会转眼就忘,尤其是因为这位戴着别致耳套的警官审问了他几分钟并且考虑了他的选择以后,告诉他他可以留下来。
……
在圣加伦市定居下来后不久,这对新婚小夫妻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露丝。过了几年,到了1925年,格鲁宁格晋升为警长,他的地位和职责也随之上升了。他很快发现自己要保证来访圣加伦州的外国高官显贵的安全,其中包括裕仁天皇。在这一时期的一个阴冷的冬日拍摄于圣马格雷滕镇的一张照片里,格鲁宁格站在裕仁天皇的右侧,头戴警帽,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他放平肩膀,脸上没有笑容,制服上直至翻领的纽扣全系上了。他是一个恪尽职守的中层公务员,乍一眼可能被误认为是一位一丝不苟的检察官,所以他不太会让很快将席卷整个欧洲的道德大难题妨碍到他的工作职责,然而后来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与奥地利接壤的圣加伦省在19世纪因其蓬勃的绣花产业而闻名。1936年,志愿者们取道此地进入西班牙,加入西班牙内战的共和派阵营。无政府组织者、共产党人和乔治·奥威尔及安德烈·马尔罗等作家涌入了对抗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将军的洪流,佛朗哥的补给和军火来自墨索里尼掌权的意大利和希特勒掌权的德国。然而,带领志愿者们穿过瑞士边境线的网络是非法的,格鲁宁格试图阻断它,因此不时与盖世太保成员约瑟夫·史瑞德会面。
1939年4月3日,佛朗哥宣告在西班牙内战中取胜已经两天了,希特勒宣布德国将吞并奥地利已过去了一年,保罗·格鲁宁格走进圣加伦市修道院的院子里,大步走向通往二楼他的办公室的大门。一位名叫安东·施奈德的新警官正在那里等他。施奈德说:“警官,你从今往后无权再来这里了。”格鲁宁格一脸困惑地问道:“当真?”他不知道把他剔除出警队的报告已经在瑞士官员间流传开来了。撰写报告的人是古斯塔夫·斯图德,他一头白发,戴着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为了回应海因里希·罗思蒙德针对有关仍有难民进入圣加伦市的报告提出的疑问,他展开了调查,旨在查出为何那么多犹太人在瑞士的身份文件都显示他们是在1938年8月19日新限制政策生效以前进入瑞士的。在质问下,此前收容了埃里希·比利格的犹太救济署署长西德尼·德赖富斯承认,有位警长某天早晨来到他的办公室,指使他给新政策生效后进入瑞士的犹太人伪造文件上的日期,后来这位警长还多次出现。成百犹太难民获得了留在瑞士的“特殊许可”。斯图德指证保罗·格鲁宁格就是那位警长。
成为斯图德的调查对象的格鲁宁格很快被勒令上交警服。一个月后,格鲁宁格被撤职,并被通知刑事调查正在进行中。1940年的秋天,他站在一组法官面前受审,法官们宣判他违背就职誓约,给21个非法进入瑞士的难民安排伪造文件,此外还伪造了118份调查表。
法院宣判:“这样暗藏猫腻的做法威胁到了必要的信任、当局的声誉和下属的可靠性。”格鲁宁格被判处支付300瑞士法郎的罚款,外加1013法郎用以支付此案的调查费用。他没有上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法院的判决不及他违反法律的严重程度。
……
作品简介
《美丽灵魂:黑暗中的反抗者》,[美]埃亚勒·普雷斯 著,刘静雯 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5月
在世俗认可的观念与看似坚实的制度面前,“说不”是一件极需理智的头脑和道德勇气的事情。在本书中,记者埃亚勒·普雷斯以多年的观察、采访入手,以神经科学、组织行为学和道德心理学的前沿实验成果为辅助,讲述并分析了四个普通人如何为“正义”发声的故事。
从“二战”前庇护犹太难民的瑞士移民局警官,到巴尔干种族屠杀中拯救异族难民的塞尔维亚人;从违抗军令为巴勒斯坦受难者提供援助的以色列士兵,到华尔街揭露客户存款黑幕的分析员——在一个个看似简单的举动背后,他们打破偏见,捍卫良知,凸显出平凡灵魂中亦有抵抗“平庸之恶”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