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草叶
自2017年以《馆内遗失》和《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获得韩国科学文学奖中短篇大奖、最佳作品奖以来,金草叶正以迅猛的姿态成为韩国乃至东亚地区备受关注的科幻作家。她出生于1993年,有生物化学的学科背景,虽说还很年轻,职业生涯起步不久,但已经出版了《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行星语书店》《刚刚离开的世界》三部短篇集,以及长篇《地球尽头的温室》。
这些作品多次登上图书畅销榜,作家本人又在2019年拿到了韩国的今日作家奖。可以说,当下“韩国科幻时代来了”的风潮背后,金草叶和她的作品无疑是重要的推动力之一。
让金草叶进入文坛视野的短篇《馆内遗失》是她的第一篇创作,小说设定在未来,去世的人可以将自己的思维上传到图书馆,供亲友悼念。主角智敏是一名待产的准妈妈,她发现自己与其他孕妇不同,对身体里的胎儿没有任何爱意。这让智敏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妈妈已去世多年,思维被存放在图书馆。原本对妈妈不再有留恋的智敏,疑惑于自己对胎儿异于常人的感受去了图书馆,却发现妈妈的思维搜索不到了。
想要重新找回妈妈,要用到妈妈生前的一件遗物。智敏联系了彼此间早已疏远的弟弟和爸爸,曾经偏执的妈妈,破碎的母女关系再次被唤醒。在智敏的印象里,妈妈是那个“总是把自己搞得像一个受害者”的人。智敏出生后,妈妈患上了抑郁症,在正常时对智敏说“我爱你”,不正常时说“你毁了我的人生”,智敏时常为此感到愧疚,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一种原罪,但同时她又不愿像物品一样被妈妈控制。她与妈妈的最后一次对话就是由此引发的争吵。
智敏最后找到的遗物是印有妈妈名字的一本书,在成为“抑郁症妈妈”之前,她叫金银河,是一名图书设计师。这是智敏从未意想到的,妈妈的过去原来不仅限于待在家里,恰恰是孩子的到来让妈妈失去了身为母亲以外的生命体验。所谓的“馆内遗失”,言下之意其实是关于身份或过去的遗失,智敏寻找的并非是妈妈的思维,而是妈妈不被记得的那段人生。在这个过程中,智敏也正好站在了从“金银河”变成“妈妈”的路口,她不再被分配工作,被劝告要看淡事业心,以家庭为重。当她最后在图书馆的虚拟空间里看到妈妈时,她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妈妈了”。
从这个短篇里,可以看出金草叶偏爱的写作模式,她往往会塑造一个近似旁观者的角色,引导读者的视线深入一段往事或记忆——短篇《光谱》里,“我”拿着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回想曾是生物学者的外婆登上探测器,在太空遇险后与名为“路易”的外星人共同生活过的经历。短篇《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里,年轻男人遇到废弃航空站里退休的老年研究员,听后者讲述自己在太空航行高速发展的年代,如何研究深度睡眠技术,又如何因为虫洞隧道的开发被迫与家人分离。
当读者已摸清往事或记忆的全貌,才真正迎来故事的核心。在这里,第三类接触、太空航行这样的科幻设定充当的更像是一具带有魅惑性的外壳,金草叶想要探讨的是在这层外壳的影响下,角色的情感和行为是否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光谱》里的外婆即便无法用语言和路易进行深度交流,也难以参透路易用光谱做出的画,但依然能感受到彼此间累积的善意。从技术革命的弄潮儿变成失意者,研究员难以割舍对家人的思念,在一百多年里依靠深度睡眠技术延长寿命,只为等一列早已不存在的航班,带她去往家人移居的星球。
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呼吸》
从这个角度来看,金草叶的写作与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类似,巧合的是,两人都曾在故事里探讨过AI育儿对婴儿心智的影响(金草叶的《共生假说》和特德·姜的《达西的新型自动机器保姆》)。但金草叶的落点要更具体,更贴近现实,正如《馆内遗失》触及了当下社会普遍存在但又不被重视的一个问题:女性在身份转变过程中面临的情绪和个人价值上的落差。另一个短篇《朝圣者们为什么不再回来》里,出身不好且身体有缺陷的生物学家利用不受监管的胚胎改造技术创造出一个充满善意的乌托邦村落,直指在人类社会里从未平息的歧视问题,小到校园和职场暴力,大到种族隔绝。
在以现实主义写作见长的当代韩国文学里,将这种写作传统与科幻结合起来,是金草叶作为新生代作家发现的一条新的小径。需要指出的是,她笔下写到的思维上传、胚胎改造等科幻设定,在今天看来不再新鲜。加上故事里对现实问题的表达,使得“科幻”这一原本应与未知、想象力挂钩的元素被大大削弱,它几乎不再提供现实之外的更多可能性。
意外的是,名为《关于我的太空英雄》的短篇填补了这个空白。故事里,人类为了到达宇宙彼端,会对航天员的身体进行“赛博格锻造”。主角佳允加入了这个项目,她的姨妈在景曾是这个项目的一员,完成“赛博格锻造”后,在任务出发的那天因爆炸牺牲。视在景为太空英雄的佳允后来才被告知,在景并没有牺牲,她只是在任务前一天逃离了航天员中心,跳进了大海。
对真相疑惑的佳允开始搜寻与在景有关的记忆。在景是一名未婚妈妈、太空研究员,读博期间一边育儿一边完成学业,参加“赛博格锻造”项目后因为年龄较大,体型瘦弱,并且是唯一一个有孕育经历的东亚女性等身体特征饱受争议,有人因她不符合完美而标准的航天员形象质疑她,也有人看中她身上女性、未婚妈妈、女科学家的标签,借此追捧她。
在跟佳允和自己女儿的对话里,在景曾说过“我更想超越人类极限。我们身体的局限太多了”,她厌倦了人们对自己的期待和憎恶。联想到汉娜·阿伦特对身份的感悟,“仿佛仅仅身为人的人,已经丧失了一切资质,而不能被其他人视为同类”,跳进大海的在景不是自杀,而是不再顺从人类社会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定义和标准,她要摆脱的不只是身体的极限,还有观念的牢笼。
因为在景的纵身一跃,赋予了这个短篇超越般的属性。在笔者有限的阅读里,在景的形象总是与阿拉斯泰尔·雷诺兹笔下的齐马交替出现。在名为《齐马蓝》的短篇里,身为改造机器人的齐马凭借完美的机体走遍宇宙的角落,它用独创的蓝色作画,将宇宙作为展厅,成为人类社会备受追捧的艺术家。它的最后一幅作品是跳进泳池,将自我拆解以回到初始状态——一个清洁泳池的小型机器。那抹标志性的蓝来自泳池瓷砖的颜色,蓝是齐马自我意识的起点,也是它在艺术创作中追寻真我的潜在引导,它以回到起点完成对真我的追寻,它的“自毁”与在景殊途同归,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纯粹的生命和心灵形态无需再依靠无限的“得到”和“成为”,小型机器和赛博格躯体,泳池和大海,又有什么区别?
动画《齐马蓝》剧照
相较短篇而言,金草叶的长篇《地球尽头的温室》略有不同,短篇里简约、洁净的风格折损了,取而代之的是接近当下流行的科幻网剧的嘈杂感。故事沿用了金草叶熟悉的叙事模式,主角依旧是女性,背景设定在“粉尘风暴”过后完成重建的人类社会,研究员雅映发现了一种名为“摩斯巴纳”的发光植物,进而想起自己幼时曾在邻居的院子里看到过类似的植物。院子的主人——名为李喜寿的老人如今已失联,她离群索居,除了植物还热衷收集各种报废的机器人。
在调查李喜寿和“摩斯巴纳”的过程中,雅映知晓了一段“粉尘风暴”时期的故事:名为知秀的机械师认识了名为瑞秋的赛博格改造人,两人投靠了幸存者们成立的森林村。知秀帮助瑞秋维护躯体,身为植物学家的瑞秋在搭建好的温室里研究植物,同时用制造好的粉尘分解剂从村落里交换她和知秀需要的生存用品。
气候灾难,末日求生,乌托邦与反乌托邦……金草叶的这个故事汇集了科幻文学里常见的经典元素,又加入了带有中性和自然色彩的植物为整个故事穿针引线,重心则回落到知秀与瑞秋的情感纠葛。两人原本以利益关系共处,某次帮瑞秋维修时,知秀希望引导瑞秋的善意来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友善,未经瑞秋同意启动了后者身上的情绪稳定模式,瑞秋也逐渐对知秀产生了依赖性的爱意。
身为赛博格改造人,瑞秋的身上依然留有人类的情感与思维,她对植物近乎偏执的爱便是证明。“粉尘风暴”下的世界临近毁灭,即便清楚温室里的植物可以吸收粉尘,甚至有可能拯救世界,瑞秋却并不关心,她想要的只是在温室里与植物待在一起。这正是知秀对瑞秋的爱意存疑的原因:是自己按下按钮的行为引导了这种爱?还是瑞秋原本就对自己有爱意?
当雅映终于见到故事里的瑞秋,她同样对此难以释怀:“我对知秀的感情真的是因为人为诱导而产生的吗,还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呢?如果是诱导而生,那为什么几十年过去了,离开温室这么久之后还是无法遗忘呢?想到这些,我就愤怒得没办法死了。”
知秀的疑虑并非没有缘由。丛林法则至上的末世,在频繁目睹人性堕落后要积蓄怎样的勇气才能确信彼此间的善意?知秀在内心里渴望被善意对待,同时又下意识地跟这份以爱为名的感情保持距离。联系这部长篇刚好处在新冠大流行期间,它或许也可以看作“新冠叙事”的另一种表达——来自灾难时代的个体情感,如此脆弱,又如此稀薄。
瑞秋的植物最后拯救了世界,被知秀告知真相后,她选择离开。知秀则变成李喜寿,她把瑞秋的植物留在身边,在余生里寻找可能成为报废机器人的瑞秋。这是重建之后的全新时代,辜负爱意的人要奔走在这片敷上新土的大地,用漫长的时间偿还爱。这也是旧的时代在每个人身上早已划下的痕迹,必须去消化,去治愈。因为身为人类的肉身并不长久,就需要故事的发现者和讲述者——比如雅映和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