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与中国文明关系紧密:它是农业社会形成的根基,在此之上又形塑了中国的历史与思想;另一方面,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中国人数千年来一直在适应、治理、利用黄河。9月22日,“我的黄河史研究——辛德勇新书见面会”在北京三联韬奋书店美术馆总店举行。与过往三联书店新书见面会多以多人座谈的形式不同,《简明黄河史》一书的作者、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此次“单刀赴会”,独自一人登台讲述他在史学研究上的初衷及著书的思路、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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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明黄河史》今年9月刚刚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是在辛德勇旧作《黄河简史》的基础上大幅增订而来,除重绘全部历史地图、补充黄河及黄河流域文物高清照片近30幅外,还增加了“淘尽古今人物去”一章。此外,本次增订出版还选取乾隆年间的绘画《全河永固安澜图》局部作为封面,重新设计了书籍装帧,以精装本形式面世。
《简明黄河史》
此书是有关黄河及其文明的简明通史。作者对黄河源头、黄河变迁、黄河治理等重要问题进行细致梳理,有破有立,回溯历史,启示当下。这部探究黄河及黄河文明的普及性著作,吸收近年来有关黄河史研究的成果,系统地叙述了中国古代认识、开发和利用黄河的历史过程、黄河河道的变迁、黄河流域水土流失的演变历史以及黄河对中国历史的重要影响。
在辛德勇看来,本书增订后更名为“简明”,“简”的重点在于相对“黄河史”这一极为丰富的主题,本书只能选择最为核心的问题简要述说,而“明”则期许本书能把上述问题写得“简明扼要”,继而透过黄河变迁的过程来看中国历史的演进。此次见面会全场为作者辛德勇一人讲述,以下以他的口述呈现(文字有删减调整)。
辛德勇
地理环境是人类历史发生发展的空间场所
我很早就开始做黄河研究,写过《黄河史话》小册子。写《黄河史话》跟我的专业有关,我起家的专业是历史地理学。虽然黄河研究会涉及到很多学科,但是历史地理学在对黄河的研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基础性地位。
我们以黄河的历史作为研究对象或者说学习、了解古代变迁对象的时候会面临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黄河之大。黄河之大不仅仅流程长,还有流域面积大。河流长,流域面积自然就大。主干和支流,包括一个一个细细的小溪水流所流过的区域都叫做流域面积,流域面积很大很大,增加了其研究的复杂性。但仅仅是河流长、面积大并不足以让历史问题的变迁变得复杂,最复杂的是什么?变化!变化太大了!
所谓变化是以河道主干道的变化为中心,它的干流变化太大了。大到什么程度呢?北到今天天津附近,就是它的入海口,黄河最后的尾闾。南边到了今天淮河的河口,就是江苏北部,苏北的淮河河口。大家一听,可能会诧异,这不是海河和淮河吗?怎么成了黄河?其实就是黄河。大家一想这面积就大了,横扫黄淮海平原。
这样大的范围必然产生深刻而重大的影响,而且涉及到中华文明发展的源地在哪里,中华文明最早在哪里产生的?河流下游的冲击平原会带来丰厚的土壤,所以人类的文明都在下游发展。从黄河河道流域本身看,第一对人类文化的影响是经济。经济以后还涉及到文化,这就涉及到中华文明的源头在哪里。更直接还会想到政治,自古以来得中原者得天下。中原在哪里?就是黄河流域。
我们必须对黄河变迁的总体状况有一个了解。地理环境是人类历史发生发展的空间场所,如果把人类的历史活动比作一出一出的戏剧,“这一出出出戏”要比小说家编的戏剧冲突强烈得多,不可思议得多。对中华民族来说,特别是在它前期,比如说唐代以前这个舞台的核心要素就是黄河,就是黄河河道主要的变迁。
我们研究黄河史,除了河道变迁本身,还涉及到一些重要的因素。就黄河下游是以频繁的决口、改道著名的。那么造成决口改道的因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项是黄河中游地区的水土流失,特别是黄土高原的水土流失,冲下来的泥沙被大量淤积在下游河道,将下游河道河床淤高,造成决口改道。黄河的水患问题,也是黄河史的一部分。
中华文明的发展在它的早期,经济的主要地区,可以把它叫做中心经济区,大致分为北方的黄河中下游和关中平原,南方是长江中下游和四川盆地。这些中心经济区里面的人口密集程度、经济发达程度远远高于其他地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北方的基本经济区,实际上最重要的就是黄河中下游平原,它决定了中国历史的前半段,前、后段大致可以用唐宋之际划分。如果一定要用一条线划分,我个人想划在南北宋转接时期,南宋以后是后半段,北宋以前是前半段。南宋时期以后,南方地区的经济不可逆转地压过了北方。就是因为北方的黄河一旦泛滥,大量的水留在地表,太阳蒸发会造成盐碱化,盐碱化的土地农业生产的产量是非常低的。这种盐碱化日益加重后,北方的经济地位就相对衰落。于是伴随着北方人口南下,南方人口增加,江浙地区包括两湖地区的经济地位就逐渐升高。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黄河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中华文明、文化的源头就在黄河流域,无可争议
关于中华文明的渊源问题,在近代学术发端之前,在传统历史上看,是没有任何疑问的。黄河流域就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没有一个人不承认。但近代随着学术的发展,人们的视野在拓展,认识的角度在多元化,考虑的维度不一样了,这就带来一个问题。随着考古学的大量发掘,在黄河以外地区发现了很多很先进的文明,这个先进是以某种物质形态为标志的,比如玉器,像良渚文化。在这种情况下,北京大学的苏秉琦先生提出了“满天星斗说”,意味中华文明的源头遍地都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是由多源头汇聚在一起的。这样的说法现而今可能除了我可能没有人说不对。
大家想一个基本的常识,我们谈的是源头。我们的先民历代经过曲折的历程认识黄河、寻找黄河、发现黄河的源头。早期有一个非常奇怪的说法叫做“黄河从源说”。人们要找源,源的概念是唯一的,唯一的概念就意味着排他。我们的文明源头概念是从河流水文学借用来的。文明本来没有源不源,现在借用了源,河流带“三点水”。怎么找源?找源首先要找到流,下游在哪?所谓流游溯源。
我们看先秦诸子产生的地域在哪里?无一例外都在黄河流域。当然这个黄河流域是指我讲的大黄河流域,从北到今天海河口,南到淮河口,这个范围之内的水域面积当中的黄河流域。我们从这里看,黄河的下游流域先秦诸子,无一例外,最南的老子也在这个区域,都在这里发源。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中华文明、文化的源头就是黄河,无可争议。
前两年我到河南郑州参加一个活动,在郑州西北部的荥阳,荥阳有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双槐树遗址,东北方向有青台遗址,两个遗址和郑州差不多构成三角形,这边双槐树,这边青台,空间距离都很近,这两个遗址都是仰韶时期距今大约五千年上下。你单看这两个遗址出土的文物,比良渚文化都简单,没有那么多华贵的玉器,只是一些普通的陶罐子,玉器也有,量不是很大。但青台的“北斗九星”祭祀遗迹太特别了,这是古代的天文遗迹。天文遗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当时人们精神世界的观念,意味着人们对天有一个很迫切的追求,需要认识天。而当人们认识了“天”,掌握了很多重要的规律然后它在地上摆出来,作为人们对天地的仰慕也好、敬仰也好、崇拜也好,这个东西留下来了。
青台遗址非常重要,现在新时期文化叫做仰韶文化,其实差点就叫做青台文化了。青台文化的天文遗迹(2015年,考古发掘中,青台遗址内发现有与天文相关的遗迹现象,其中有按照北斗九星形状摆放的九个陶罐,斗柄向北,7个大小不一的罐子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排列,另外还有两个罐子分别放置在两侧。这样的排列形状,与古代文献中记载的一种形式高度契合。记者注。)对应着北京的天坛(天坛里有一处景观——七星石,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的七块巨石,位于天坛七十二长廊东南的场地中。记者注。)可以说是从河南大地一以贯之下来,和北京城里天坛一脉相承。
另外,我们看中原大地上出土的文物,抛开良渚文化精美的玉器,还是这里更多体现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东西。所以我们今天追溯以诸子百家产生的地域,作为中华民族的渊源地——当然还包括良渚文化、红山文化,甚至还包括今天中国版图之外其他地区的早期文化,一定会有的。但祖源我认为还是在黄河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