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法中老师在《看见艺术家》中谈论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时,提及17世纪的欧洲艺术,说“《圣经》题材越来越少,假托着古希腊神话的现实题材越来越多。这一点从鲁本斯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但或许是囿于篇幅,我在那本书上只看到鲁本斯两幅关于希腊神话的主题,其中一幅是《掠夺西普斯的女儿》,另一幅是大家更为熟悉的《丽达与天鹅》。鲁本斯作为最成功的巴洛克艺术家与希腊神话的关系在我的想象中持续了数年,直到我读到崔莹的《遇见众神》,他们之间的联系才成了现实。因为鲁本斯的名字出现得如此频繁,我不由得数了一下其中鲁本斯关于希腊神话的画,共46幅,从第一篇宙斯贯穿中间众神到最后一篇阿喀琉斯,几乎都可以看到鲁本斯的画。这些画让这些年对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几乎烂熟于心的我一下子扎进书中,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文字与画都没有错过,那种熟悉与不熟悉相互交替的节奏让我对这本书几乎是手不释卷。熟悉的是众神的故事,不熟悉的是作者周游世界在各地博物馆、花园、城堡等地看到的与这些故事,人物相关的画,雕塑,以及延亘至今的故事。
鲁本斯
作为本硕博一路的英语专业生,我被灌输了无数次的一个思想就是,希腊-罗马文明与希伯来文明这“两希”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在西方文明中举足轻重。多年以来一点一滴的学习累积无不在证明着这一点,文学作品、艺术作品、文化运动等等,甚至是今天日常生活中的用品品牌等等。《遇见众神》这本书迷人之处在于“遇见”二字。它不是人云亦云,各种炒冷饭的故事再现,而是在对故事点到为止的基础上更多地展现作者与众神的“遇见”。作者在文学作品、艺术作品、文化运动,在生活用品品牌中,在行走的途中遇见我们熟悉的角色,用她自己的角度来阐释她眼中越来越生活化世俗化的曾经高大的神。所以这些神话故事,在作者这里不仅仅是传说,它们穿越时空,在与她的相遇中有了极浓的个人色彩,也变得更加生动,更加靠近我们。讲这些故事,太容易陷入掉书袋这一毛病了,但是作者的这一角度,使得与这些神话故事密切相关的作家,如荷马、奥维德、莎士比亚、雪莱、尼采等等,画家,如波提切利、提香、卡拉瓦乔、普桑与鲁本斯等,都轻而易举地成为作者叙述的一种陪衬,否则太容易进入到一种让人忍不住打哈欠的困境中了。我想,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是作者极强的好奇心,极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生活的极大热情。每次想到希腊罗马众神,除了与他们相关的生生不息的文学艺术作品,我更多想到的是残破废墟般的神庙,是残缺不全的雕塑等等,想到的是海子在《九月》里写到的“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但这本书又一次栩栩如生地把他们带到了我的世界里。
作者极具个人特色的遇见让书写多了很多具体与生动之处。作者个人的视角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维也纳美泉宫花园里看到的女战神雅典娜雕像,在佛罗伦萨看到的海神波塞冬和海豚的雕像,在英国国家美术馆看到的酒神雕像,在苏格兰德拉蒙德城堡花园看到的谷物女神浮雕等等。以谷物女神得墨忒耳为例,作者在浮雕中看到谷物女神怀抱着一捆小麦。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她向我们很流畅地介绍了与小麦这一代表物相关的油画,从美国国家美术馆中洛可可风格画家让· 安托万· 瓦托的油画《克瑞斯(夏)》(克瑞斯为得墨忒耳在罗马神话中的名字)中的小麦元素,到斯德哥尔摩宫廷画家格奥尔格·恩格尔哈德·施罗德的油画《克瑞斯》中大束的小麦,再到佛兰德斯风俗画家扬·米尔的《克瑞斯、巴克科斯和维纳斯》(分别是希腊神话中谷物女神得墨忒耳,酒神狄俄尼索斯,爱神阿佛洛狄特在罗马神话中的名字)华中谷物女神左腋下抱着的以及头上束着的显眼的小麦。在这样的油画介绍完之后,作者还解释了最后一幅画的深意“离开克瑞斯和巴克科斯,维纳斯将变得冷漠无情”,作者继而解释说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没有温饱就难有甜蜜的爱情”。这样一来,我们无论如何是忘不掉小麦与谷物女神之间的关系了。而在我们阅读的过程中,一点都不觉得冗赘,反而觉得印象会被一遍遍加深,到最后我们熟悉的温饱与爱情的关系出来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众神与我们的生活也很近的嘛!作者就是用这种有趣的方式把与众神有关的故事讲述给我们听,而对我来讲,就是在这些熟悉与不熟悉的内容之间调整着自己的阅读节奏,品尝着阅读的兴趣。
说起不熟悉的内容,我特别想提到的一点是,作者对大家都很熟悉的神话人物与故事的不熟悉之处的提及。这种提及或许是有意的,也或许是无意的,但有不少地方回答了我之前阅读过程中的疑惑,给了我很多恍然大悟的时刻。第一点是有关希腊神话中火神赫菲斯托斯的。关于火神我更了解的是他用铁网网住偷情的妻子阿佛洛狄特与战神阿瑞斯的故事,他打造潘多拉的故事,以及他受阿喀琉斯之母海洋仙女忒提斯之命为阿喀琉斯打造盾牌的故事。前两个都好解释,对待自己在婚姻关系中所受到的不忠他当然要做点什么,宙斯是他的父亲,他也没有理由不接受命令打造潘多拉,那么他为什么那么热心帮助忒提斯帮阿喀琉斯打造出举世闻名的盾牌呢?英国诗人奥登在《阿喀琉斯之盾》中的第一行就写“她从他肩上望过去”,她是忒提斯,他是赫菲斯托斯,这一行描写的是忒提斯看着火神为自己儿子打造盾牌的画面。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提到过一句火神看到忒提斯时说过一句“她曾救过我”,但这句话也很模糊,她又是怎么救的他呢?在《遇见众神》这本书的一开始,我就找到了答案,书中说忒提斯在赫菲斯托斯的生母赫拉嫌儿丑扔下奥林匹斯山时,救了他,把他藏在大海深处的洞穴里,抚养他长大。那句荷马说的“她曾救过我”一下子得到了很丰富的阐释。我也恍然大悟到,原来对于赫菲斯托斯来说,忒提斯的角色无异于养母,那么他无论如何全力以赴答应忒提斯的要求就解释得通了。他为阿喀琉斯打造举世无双的精美盾牌也是在情理之中了。当我再看作者在书中所选用的鲁本斯那幅《忒提斯从赫菲斯托斯手中接过阿喀琉斯之盾》画时,就明白了赫菲斯托斯交给忒提斯盾牌时的恭敬与心疼。他知道养母的儿子即将面临的无人甚至是神都无法挣脱的宿命,但也只能尽自己最大可能帮她,帮他一把。另外一处解开我多年疑惑的是作者在介绍灶神赫斯提亚时。首先,这个女神与宙斯、爱神、战神、火神等比较起来,相对没有那么显眼。所以这一点本身就让这一章比较吸引人。其次,作者特别提到维斯塔(赫斯提亚在罗马神话中的名字)贞女对英法王室的影响时,解答了我看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一幅油画多年以来的疑惑。这幅画也出现在了书中,是乔治·高文所画。我一直很好奇女王左手中拿的像一个铁盘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要拿那个东西,有什么意义。在作者解释灶神的贞洁,以及那个铁盘其实是个筛子时,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作者解释说,那个筛子曾经被维斯塔贞女一滴不漏地把台伯河的水端到了维斯塔神庙来证明自己的贞洁。一生未嫁的伊丽莎白女王也一直有贞洁女王的称号,难怪她手中要有那么一个筛子。第三,作者提到其中一点,与众神的世俗化有很大关系的一点。就是商业守护神赫耳墨斯与奢侈品牌爱马仕的关系。我一直以为爱马仕就是用的赫耳墨斯的名字,从来不知道原来它的创始人的姓氏也是赫耳墨斯。这样的知识或许是冷知识,但依然有趣。当知识和信息的漏洞这样一点点被悄无声息补上时,感觉非常美好。
贝索莱特·弗莱马尔《阿喀琉斯的脚踵受伤》
除了一些知识漏洞被补上,这本书还会让我,或许与我类似的读者,重新思考一些我们已经固有的知识。在本书的最后一章关于阿喀琉斯的故事中,作者追溯了“阿喀琉斯之踵”的说法。她特别强调了一点,荷马史诗中并没有提及这一点。读到这里时,首先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是,怎么可能呢?虽然已经记不太清楚几年前读过的这部伟大史诗的具体细节,但我认为,阿喀琉斯几乎作为《伊利亚特》的大主角,其致命弱点这一点即使在《伊利亚特》中没有被提到,在《奥德赛》中讲的一些后续故事还是很有可能会提到的。带着这种怀疑的精神,我又翻开了我书架上的《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果然在《伊利亚特》中,最接近阿喀琉斯之踵的是,第特洛伊大王子赫克托耳几乎丧命于阿喀琉斯手下时,所说出的预言性的话,他说,阿波罗与帕里斯会为他的命运复仇。但如何否丑,赫克托耳没有提到。但赫克托耳说到的这一点在《遇见众神》这本书中的一幅贝索莱特· 弗莱马尔的画作《阿喀琉斯的脚踵受伤》中得到了最直观的体现。尤其是在对这幅画的具体部分进行特写性介绍时,特别提到了阿波罗如何指点帕里斯将箭射向阿喀琉斯的脚踵。我又去《奥德赛》中找,《奥德赛》中的阿喀琉斯出现时已经在冥府的魂灵,即使在那里看见阿喀琉斯的奥德修斯称赞他是那里的王子,阿喀琉斯还是叹息说自己更愿意生活在大地之上,哪怕是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地产的人为别人劳作,而不是作为离去之人生活在冥府。但整个对话也并没有提到他是如何来到了冥府。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难道书写特洛伊战争的荷马对这一点一无所知吗?还是说,他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阿喀琉斯死于阿喀琉斯之踵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不值得在书中一提?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特别值得思考的问题。这也是这本书让我重新思考自己固有的认知的其中一个例子。
《遇见众神》
作者无论是提出这些信息还是讲故事时几乎都有画作来支撑。而且这本书在用经典名画来支撑信息点时,除了对画作的详细生动的解读,还有对画中某部分的特写与详解,这也是与书中神或人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比如在讲取金羊毛的伊阿宋的故事时,我们大部人熟悉的是他与帮助他取金羊毛立下汗马功劳的妻子,女巫美狄亚的爱恨情仇。作者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用了居斯塔夫·莫罗的一幅《伊阿宋和美狄亚》来让这个故事更加生动。除了讲解这幅画的总体特点以外,还取了这幅画中的五部分一一解释其含义,比如美狄亚右手拿着的小瓶以及身上缠绕的植物得到了特写与解释,说是这是她强大巫术的象征,也暗示着她未来会对情敌下毒,而他们旁边的柱子上的字也得到了特写,那上面的字说明他们之间的冲突与悲剧已经在平静的画面之下暗流涌动。这并不是唯一的一幅画得到如此详细的解读,所以在我看来,我们除了在看故事之外还受到了一些艺术熏陶。日后在哪个博物馆,在我们行走的途中,再看到这些画作,雕塑等等,我们不再会是一无所知。作者在关于雅典娜的那章中,因为频繁用到了鲁本斯所画的女子的画作。她在分析《帕里斯的评判》这一幅画时,特别提到了“鲁本斯式女人”的丰腴健硕,凹凸有致。因为只是那一章就引用了五幅鲁本斯的女性画,所以也很直观地让我们看到鲁本斯的绘画特点。再加上作者曾经在另外一个地方提到鲁本斯以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为模特作希腊神话主题的绘画,会进一步证实了张法中老师在《看见艺术家》中所描绘的他认为“完美”的艺术家对妻子的爱。《遇见众神》没有提到这一点,但作者用的画都证实了张法中所说的鲁本斯这位对第一任妻子伊莎贝拉与孩子,以及伊莎贝拉亡故之后娶的第二任妻子,伊莎贝拉的侄女与孩子的深深爱意。可以说,鲁本斯把女神拉下神坛,也可以说,鲁本斯把妻子与孩子们放上神坛。这本书所展现他的画中的明亮的色彩,丰腴健康的人物也证实着蒋勋先生在《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中所提到的“鲁本斯幸福、华丽、健康、明亮”。
这本书不仅在古代神话以及历史长河中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来追踪众神的痕迹,还特别提到了他们在今天的影响。无论是神话故事中还是文学艺术作品中,都会给我们一种感觉,就是“俱往矣”的感觉。但是,如果是在今天,还能有他们的影子,会让我们觉得更真实一点。作者在讲述珀尔修斯那一章时,特别提到了,以无论是在画中还是在雕塑中而闻名的一手拎着美杜莎头颅的珀尔修斯,在2008年,被意大利艺术家卢西亚诺· 加尔巴蒂雕刻为美杜莎手中的头颅。美杜莎拿着珀尔修斯的头颅,被视为女权主义的象征。在讲到伊阿宋时,作者也特别提到了金羊毛所在的格鲁吉亚在2006年新发行的纪念币上刻上了金羊毛。作者在文中给了我们很多这样的信息,给人一种感觉,这些神与神话在21世纪依然是鲜活的,不是僵化的,没有生命的,属于过去的。
《遇见众神》中,作者反复强调的一点是,很多艺术家趋向把众神与英雄世俗化,离我们很近,她不止一次提到神与英雄的人性,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也不是完美的,会背叛,欺骗,等等。想想看,无论是卡拉瓦乔画酒神以自己为模特,鲁本斯画女神以自己的妻子为模特,等等,他们都没有选择雅典或者罗马的雕塑作为模特,这都是众神越来越世俗化的一个迹象,如张法中老师所言,希腊神话很多时候也是画家的载体,他们只是借用这个主题来表达自己心中的好恶。我想到的是几千年前的柏拉图。他在《理想国》中特别强调,诸神之间的明争暗斗,神与巨人之间的争斗等等都是不能让理想国内的孩子们知道的,而且这也是不真实的,赫西俄德、荷马与埃斯库罗斯等伟大的诗人们都在这一点上遭到了他的非议。按照柏拉图的标准,是要把那些将神拉低到人的层次而非歌颂神明的诗人逐出理想国的。但或许,如果我们在凡间遇见众神,或者是文学艺术作品中,或者是雕塑,或者是日用品中,无论完美与否,他们也许会让我们按图索骥般跨过时空去追寻神迹,看看在那样的源头又是怎样的风景,如此这般,不一定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