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的角度看,《红楼梦》写哭也堪称一绝。不同的人物,哭的形式、程度、原因,各有不同,各有特点。哭,也哭出了人物的不同性格。
小说中第34回和第35回写到薛宝钗的两次哭,就颇有典型性。事起于第33回宝玉挨打,宝钗闻讯前往怡红院看望伤病中的宝玉,并询问挨打的因由。不想,精细的袭人当着宝姑娘的面说“走了嘴”,竟然说宝玉挨打是薛蟠“调唆人来告的”。尽管宝玉加以遮饰,袭人深感失口而懊悔,但宝姑娘还是“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倘或是打的别人,这位“冷美人”未必放在心上,如今打的是心上人宝兄弟,所以也不管“青红皂白”地告到了母亲那里,共同责怪起薛蟠来了。事情也是巧极了,恰恰宝玉挨打与薛蟠无干,这位呆霸王又如何咽下这口冤气呢!于是薛家屋内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俗话说,“狗急跳墙”。气极中的薛蟠不仅要拿刀去杀人,而且借酒盖脸,把“矛头”指向了妹妹薛宝钗。他说道: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
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一句话未说完,“把个宝钗气怔了”,竟然“哭”了起来: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直到次日早晨,也不梳妆打扮就来母亲房中,又“由不得哭将起来”。
这两次哭,都是由一桩事引起,也是《红楼梦》前80回惟一写薛宝钗“哭”的情节。
直到薛蟠酒醒神清之时,赶出来向妹妹“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如同作“像生儿”似的赔情道歉,才结束了这场小风波。
难道真的是薛蟠错了吗?不是的,薛蟠没有错,他说的都是大实话。首线,宝玉挨打确与薛蟠无关,这在小说里写得明明白白。其次,薛蟠说“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这话是实情。小说第8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已“露”端倪。若说“委屈气忿”的话,该是薛蟠“委屈气忿”才对劲儿。但是,小说中偏偏写的是宝效“气怔了”,“委屈气忿”,竟“整哭了一夜”,这又是为什么呢?
说来也很简单,就是薛蟠的话虽是实情实话,但他此时此刻大吵大嚷地说出来,却伤害了妹妹的自尊心,把宝姑娘埋藏在心底中的隐秘给“暴” 了光。
试想宝钗平日为人行事,都是表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不仅有知识有教养,而且处处事事都不“越礼儿”。因此,在贾府主仆上下和众妹妹中,宝钗所得的定评是“品格端庄”、“稳重和平”。特别是在男女爱情婚姻方面,她虽然暗恋着宝玉,但她是处处躲着宝玉,生怕被人议论是非,破坏了她谨守“妇道”的形象。薛蟠的话,虽是急不择言,但在室仅听来就等于说她有背“礼教”,私许终身了,这是宝钗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罪名”。况且,薛蟠的话万一传人他人之耳,议论起来又成何体统呢!所以,薛宝钗之哭,感到“委屈”,首先是出于维护自己的自尊心。换句话说,薛蟠的话伤害了宝钗的尊严,让她感到“委屈”伤心了。
说到“金玉良缘”,宝钗的心中自然明白,平日之所以不露声色也是出于自尊心。
当然,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至深的少女,还有着一种羞怯的心理,这在少女来说是内心里一种极不愿说出的隐秘。薛蟋的话等于把宝钗的隐秘公开化,这是她不能不“气忿”的。就如同有人揭去美女面上那层面纱一样,把真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恼羞成怒一样。所以,宝钗之哭又是她羞恼之极又无法发泄的一种表露。
人们常说,哭是吐苦水。其实薛宝钗尽管是面冷心冷,甚至身上散发的“香气”都透着一丝“冷”意。但她毕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家,她的胸中也积着一般少女所有的“苦水”。在贾府、大观园那样特殊环境中,她在与清秀多情的小表弟的相处中产生一种爱慕之情,心底里涌动一股热流,这是极合乎清理的事情。但是,她所受的教育和现实社会的种种“礼教”教条又紧紧地束缚着她的感情,不敢“越雷池”一步。冷与热是一对矛盾,集中在宝钗身上,使她的性格出现了复杂的双重性。因此,可以说宝钗的哭也是她内心深处两种感情和道德观的矛盾所产生的苦闷的一种流露。她“冷”得不会轻易哭,但这一哭却哭出她一腔的心事——爱,又不敢明明白白大胆地去爱!
1994年5月11日
胡文彬《魂牵梦萦红楼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