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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对抗虚无,无聊之聊

如今物质的快速发展激发出人们物欲的膨胀,由此形成了占有式的生存方式和社会性格。人人都想占有或征服他人,却忽视他人的感受和独特性

如今物质的快速发展激发出人们物欲的膨胀,由此形成了占有式的生存方式和社会性格。人人都想占有或征服他人,却忽视他人的感受和独特性,这必然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竞争、对抗和恐惧甚至战争——自古到今我们似乎没有哪个时刻像当下一样疏离而孤独。而现代化的科技更是让我们的孤独越陷越深,相比较七八十年代的青年男女愿意为了一场电影跑几十里地,我们打开软件划划手机就能看到我们想要看的。我们的世界似乎变大了,却又变小了。科技让一切变得简单易得,我们也就更加钝化麻木,“奶头乐”的刺激越是短暂,我们所迎来的虚无就越是巨大。

《倦怠社会》书封


如果说物欲的强烈和精神的麻木是外部条件,那么压死当代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定来于自我的规训和剥削——成就自我。正如韩炳哲《倦怠社会》所提到的,今天的社会不再是福柯笔下的医院、疯人院、监狱、军营和工厂的规训世界,它早已被另一种政权所取代,即由健身室、办公楼、银行、机场、购物中心和基因实验室组成的社会。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的社会,而是一个成就的社会(Leistungsgesellschaft)。而且,它的居民不再是“服从主体”,而是“成就主体”。他们自己就是企业家。福柯对权力的分析无法解释规训社会转变为成就社会时所发生的心理变化。常用的“控制社会”概念也不能公正地对待这种变化。它仍然包含太多的负面情绪,比如无聊和痛苦。

实际上,人类幸福的两个敌人正是痛苦和无聊。叔本华证实了这一观点:“无聊是我们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在他看来,我们要么试图满足某种欲望(并且处于痛苦的状态),要么感到无聊(因为我们已经满足了一个欲望,并且在下一个欲望出现之前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正如叔本华一贯沉闷的语气所说,“生活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说,只要我们有幸远离其中一个,我们就会接近另一个,生活呈现出两者之间或多或少剧烈的振荡。其原因在于这两个极点中的每一极都处于与另一极的双重对立中,即外在的或客观的,以及内在的或主观的。当巨大的虚无感袭来时,当行为规训模式、权威规则和禁忌的遵守赋予社会阶层特定的命运,打破了要求我们做自己、采取个人主动性的规范时,痛苦就这样产生了。而对于无聊这个主题,最有洞察力的分析是 JG Ballard 的《撞车》和 Bret Easton Ellis 的《美国精神病人》。如果把电影也看作文本,那么这两个作品充分展示了现代西方人生活在一个失去“象征资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神话和宗教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因此,在西方,“无聊”的产生与上帝的死亡(尼采)同时发生。事实上,他告诉我们,1760 年代之前的英语中并没有“boredom”(无聊)这个词。法语ennui和意大利语noia的根源可以追溯到 13 世纪的拉丁语,但该词的词源不同。换句话说,我们所知道的“无聊”,代表着意义的危机。从词源学上来说,“无聊”是一个非常强烈的词,它来自拉丁语中的odium:“仇恨”,一切都是可憎的(est mihi in odio :它让我感到无聊)。它在古典法语中保留了这个含义,例如在帕斯卡尔(Pascal)的作品中它的同义词是:黑暗、悲伤、悲伤、怨恨、绝望。我们还从他的笔下找到了一个非常生动的表达:“因无聊而枯竭”,像海滩上的鱼一样萎靡不振。

哲学家和作家试图用不同的方式来定义无聊。如果说叔本华将无聊定义为“一种没有任何特定对象的温和渴望”,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声称这是“一种野兽般的、无法定义的痛苦”,而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则将其描述为“时间对你的世界体系的入侵”。这些不同的定义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对无聊赋予了负面的价值。尽管如此,对于一些读者来说,这些定义仍然模糊,模糊可能是无聊本质的核心。海德格尔并不按照19世纪心理学特有的情感学说(Affektenlehre)的方式将无聊视为一种情感,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刺激,也就是说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调和的方式,甚至是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生存态度。海德格尔将无聊作为与存在整体进行交流的另一种基本方式。他是这样描述的:“正是在那时——而且正是在那时——我们不再特别关注事物或我们自己”。对于存在主义哲学家来说,世界缺乏客观意义——这要求我们创造自己的意义——开启了深度无聊的可能性。如果存在本身就有意义,那么我们怎么会感到无聊呢?现实总是会滋养我们,无论我们是否从事某些活动。但可惜的是,无聊就像一个若隐若现的幽灵,耐心地等待着我们一停止忙碌,就会吞噬我们。例如在真正的无聊中。只要当“一个人感到无聊”时,无聊就会绽放。深深的无聊,像此在深渊中无声的迷雾一样蔓延,以一种令人惊讶的冷漠将你和他者,你和世界联系在一起。也许在等地铁时,漫长的时间让你无聊;也许在一次约会中,并未冷场但话不投机让你无聊;也许在周日的下午,无所事事让你感到无聊。帕斯卡尔曾经针对无聊提出他的理论与见解。早在1600年代,他就如此主张:“人类的所有问题,都源自人无法独自一人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换句话说,独自一人不说话,不做任何事,只是存在,伴随而来的局促不安,并非1950年代的电视、90年代的互联网,或更后来的智能手机出现之后才有的现象。这一直是人类所面临的问题。

有一种消除无聊概念叫作“kill time”,字面意思是“杀死时间”。因此无聊也被当作是难熬的时间。即使在本质上,时间有可能被物理学家认为是不存在的,但谈到时间,我们又大多会同意人们其实可以主观地感觉到现在、未来和过去,根据主观心情还被区分为“好过的时间”和“难过的时间”。康德认为时间是作为所有现象的先验条件(priori condition),就像数学作为先验的科学,数学上的真假是不依赖于我们所经验的世界的:三角形的内角和必定等于一百八十度,不管世界如何改变这个真理也不会改变,因为它是“先验”——先于经验的。而既然是先于外在经验的,而使经验得以可能的条件,时间在本质上便不会如同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样的规定或规律,它既不是形状,也不是位置或者所谓的分秒,而是一种内在感觉(inner sense)的形式。而对柏格森来说,所谓的时间其实分成两种:一种是自然科学上的时间,这样的时间是可以被空间化的,也就是类似于用数线的方式切割成一格一格的时间,从而我们可以用几格(多少单位)来描述过了多久。而由于心理的状态是没有办法计数或切割的,这样空间化的时间便渐远于我们的内心了。柏格森认为如果以空间来类比时间,实际上就是消除了时间的本质;他认为时间是随着我们直接地感觉而富含变化的。我们总说,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而无聊的时光总是漫长,可见何以对待“无聊”,关系着我们何以对待时间,对待自己。

只要自己一个人独处半个小时,就会觉得很无聊。所以我们去看书、看视频、找人聊天,或是做一点什么事,试图用事情占据你的心,去让时间变得短暂从而消除无聊。实则我们只是在逃避自己。各式各样的娱乐、数不清的书籍、报纸上整版的体育活动,很显然这一切都代表着我们不停地需要被娱乐。因为我们的内心是空虚、无聊与平庸的,我们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为逃避自我的方法。一切都是副本,所有的日子都相似。一周又一周,这一切再次重复。然后,一个创造或毁灭的想法。无聊就这样消除了;虚无中和了单纯的重复。虚无的原则确实对于创造和毁灭都是必要的。只有当虚无的诱惑克服了此时此地的沉闷时,创造和破坏才成为可能。由于没有产生任何新的东西,无聊就会重演。

消解无聊,是我们唯一的自救指南吗?在我看来,无聊无需消解。《道德经》有言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没有虚空,车不成其为车,器和室也不能发挥其作用;而无聊的最大好处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正在形成的空间。当被束缚的我们尝试挣脱的时候,只会带来两种结果,要么越束越紧,要么挣脱——从而进入另一种禁锢。常常有聊,我们反而透不过气;偶尔无聊,我们和事物之间的缝隙就出现了,等于给自我松了绑,获得了从当下解放出来的可能。接受无聊,似乎是一种与自我和解的方式。当整个社会压力高速运转在我们周围时,渺小的自我个体就会瞬间分崩离析。自我,从这个词的强烈意义上来说,仍然代表着一个免疫学范畴。然而当成就主体不再能够时,它就会爆发。我们总是被鼓励:一切皆有可能。但这种命题只能发生在一个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的社会中,当我们不再有能力去反抗时,我们只能自我攻击。在这样过度积极的社会中,人类对自身发动的战争会导致抑郁,而无聊作为一种混沌的情绪状态反而适时保护了自我。韩炳哲也提到:“纯粹的忙碌并不会产生任何新的东西。它复制并加速了已有的内容,深度无聊是精神放松的顶峰”。也就是说,我们的大脑需要无聊。他们缺乏一个单一的中央枢纽来指挥我们的行动;相反,数十亿个神经元在运行中建立数万亿个连接,信息从一个节点传输到另一个节点(我们大脑的发送者和接收者),因为节点暂时组合起来完成特定的信息传输任务,然后分开形成新的团队。所有这些奔波让我们的大脑变得高效,但一些停机时间用于关键的内部监视和重组是必不可少的。当我们集中注意力并同时处理多项任务时,大脑无法完成后台工作,因此它们会暂停工作,等待更合适的时间——当我们走神、放松、不关注任何事情时尤其。这种休息占大脑总能量消耗的大部分,看来无聊并非是消极的。

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达特茅斯的演讲中提醒听众,“富人是最无聊的,因为金钱可以买到时间,而时间是重复的。”布罗茨基的目的既不是哗众取宠,取悦观众,他想表达的是无聊与时间的关系。“无聊如此值得审视,因为它在所有重复、多余、单调的辉煌中代表着纯粹、未稀释的时间。虽然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但我们的有限性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最强烈的情感。无聊可能是一种矫正,因为它是真实的”。

无聊可以是方式,也可以是目的,心随境转,何以化无聊为有聊?无聊是对现在的心不在焉,那是对当下的漠不关心。只因为你排斥自己眼下的状况,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才会无聊。同理,你享受当下专注现在,认识自己看清内在,你永远不会“无聊”。因为这时你越“看”,就越有东西好看。你可以一直深入、一直扩展,永无止境。如果你做得到这一点,你的所作所为就是自己喜欢的。你喜欢做一件事,时间就消失了。人们恐惧忙碌,因此抽身躲进无聊空间;人们恐惧无聊,因此寻求事务来占据自己。说到底,人们恐惧恐惧本身,因此才会在有聊和无聊之间迷茫、困惑、徘徊。

最后,我想到了查尔斯·西米克的《致无聊》:我是你下雨的周日的孩子/我看着时间像一只受伤的苍蝇一样爬过天花板/一天将永远持续下去。当祖母用一团黑色毛线编织时/我知道天堂就是这样/在永恒的教室里/天使们像无聊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坐着。我足够专注,所以我不依赖、不焦虑、不恐惧;我的有限性甚至也因此也变得有趣起来。我们不需要对抗时间,对抗时代,对抗自我;我们踏平一切对立,“有”中有无,化无为有,我们有无聊,有无限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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