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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之歌》:生命暗湖中的真实

又或许“何谓真实”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宴会的场景是对生活的欺骗性的泄露,却也可以看作真实与虚假的浑然一体生活的表面与深意之间并没有清楚的界限。

《温柔之歌》:生命暗湖中的真实

《温柔之歌》[法]蕾拉·斯利玛尼著袁筱一译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她已经忘了,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化装舞会,一个骗人的游戏,一种欺骗。”

路易丝慢慢啜饮着葡萄酒,感到逃离平庸生活的快乐,在这场她的朋友为了骗过移民局而举行的虚假婚宴上,她或许是那个唯一快乐的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其余宾客喝的都是苏打水。

这并不是《温柔之歌》中的一个主要场景。在这本具有悬疑色彩的小说中,开场的惊人一幕便设下了谜题:“婴儿已经死了。”在混乱不堪的房间里,是如母狼般嘶吼的母亲,和喉咙口被插入刀子的保姆。作者蕾拉·斯利玛尼爽快地给出了答案,保姆是杀害孩子的凶手。接下来萦绕全书的问题正如译者袁筱一所提出的那样:为什么保姆会杀死婴儿?在蕾拉全知视角的冷静叙述下,那些围绕着两个女人(主妇米莉亚姆与保姆路易丝)和她们的两个家庭之间的纷繁纠葛与重重误解似乎慢慢从完美的生活中剥落,然而当我们捡拾这些状似证据的碎片——在崩溃边缘摇晃的保姆的身影——却又无法串联出一个真正可靠的逻辑链条。纵然一些简要的词句能够如判决书那样概述保姆罪行的原因乃至过程,但这种压缩的形式太类似一个解谜游戏,一种对历史线性叙述的借用,而错过了这部小说。

《温柔之歌》:生命暗湖中的真实

作者蕾拉·斯利玛尼

蕾拉在重构犯罪的线索与生活庞杂的枝节间寻找到了一种巧妙的平衡,但我们几乎无法辨识两者之间的界限——这是一本由琐碎的生活日常构成的小说,它最大的悬念正在于这些平淡无奇的琐事与死亡之间的微妙联系。因此,福柯式的“考古”或许会给我们的阅读提供一种有趣的方式,因为我们需要从这些丰盈的生活断片中寻找的与其说是一个答案,不如说是更多的问题。

那么回到宴会上的这一幕。它在所有场景中并未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它只是平凡日常中不起眼的瞬间,书中的主要人物甚至都是缺席的。然而,正是从这些随处均可拾掇的细节中,我们仿若从一颗水滴窥见一片它所映照的世界。这场宴会的表演性是每位出席的宾客都早已知晓的,路易丝当然也不例外,然而她却在这个舞台——甚至她并非主角的舞台上忘情地表演,以至于忘记了真实与虚假的边界。

在访谈中,蕾拉谈到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于2012年的一篇新闻报道,讲述了纽约的一个保姆杀害了她照顾的两个孩子,并企图自杀的真实案例。蕾拉清楚地记得报道中有一张保姆与全家人的合影,雇主说:“她是我们家的一分子。”法国《阅读》杂志如此评价这部小说:“我们不止一次惊讶地发现,我们相信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甚至过于真实。”的确,《温柔之歌》选择的是这样一个会发生在任何国度,发生在任何人身边的故事,我们或许因其“真实感”而悲痛惊惶。然而,何谓真实?是新闻记载下的幸福合影,还是邻居目睹的“仙女般”的保姆?小说同样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这秩序井然的生活,却又时时叩击着这宛若坚不可摧的“真实”。不过这并非是滑向了揭露人性丑恶、谴责社会黑暗的一端。作者笔下的路易丝并不是一个心机深重的罪犯,而是一个痛苦挣扎的“溺水者”——一个近乎偏执地追求爱与美的女人跌落于阶级、男权、贫困的深潭,在她的生活中我们看不到惊心动魄的悲惨遭遇,这些寻常的压迫只是日日的梦魇。

蕾拉带领我们看到了在警察、雇主与邻居等人视野之外的保姆路易丝的生活,这是她所挖掘的第一层“真实”。在引言中,她引用了英国作家鲁迪亚德·吉卜林的童话《山中的平凡故事》:“维泽丝小姐来自边界的那一边,她来到一位夫人家,替她照看孩子……夫人说维泽丝小姐一点用也没有,她不干净,也没有热情。她从来没有想过,维泽丝小姐也有自己的生活,也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烦恼,而且这些事情对于维泽丝小姐来说,才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蕾拉尖锐地描写着树立在人们之间的高高的屏障,书中的所有人都无法跨越这隐形的边界,每个人只有各自困于孤岛的挣扎。对于路易丝来说,她主动的叙述只有通过对孩子讲故事的形式完成,起初她的故事中是“孤儿、迷路的小姑娘、被囚禁的公主、吃人妖魔丢弃的城堡”,“尖嘴的鸟儿、独腿熊、忧郁的独角兽”,后来故事慢慢变成了“漫长的、断断续续的、没有章法的流浪,贫穷的公主、生病的龙,还有以自我为中心的自言自语”。路易丝既是这些故事的讲述者,同时也正是故事中痛苦而无助的生灵。语言与她的生命交织在一处,当她如陷入流沙般沉落词语的泥潭,她的生命也失去了自救的可能。

这种因视角限制而无法望及的他人生活并没有穷尽这部小说对“真实”的追问,在所有人目之所及之处,仍然有无法刺穿的“真实”深藏于生命的过往之中。在雇主一家带路易丝一同去爱琴海度假的时候,路易丝学会了游泳,当她漂浮于幽蓝美丽的海水之中,“她回想起孩提时代,班里有个同学掉进了村口的池塘。那是一片泥泞的水塘,夏天散发出一股恶心的气味。”她想起“那片黑暗的、腐朽的水面,还有在烂泥中找回的那个孩子的脸”。童年肮脏的池塘与现在清澈明净的大海是“真实”的重影,就像小说不断叩问的善与恶、美与丑那样,我们无法将它们从一个人的生命中清晰地分割出来。

又或许“何谓真实”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宴会的场景是对生活的欺骗性的泄露,却也可以看作真实与虚假的浑然一体——生活的表面与深意之间并没有清楚的界限,当一个残忍的故事被命名为“温柔之歌”,它并不意味着对抗中孰胜孰负,也并不是反讽,而是两者充分的糅杂、发酵,酿成生命的美酒或毒药。(文/周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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