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苏格兰的传统服装,男士短褶裙无出其右者。苏格兰短褶裙学名为基尔特裙(Kilt),现在已成为男子的正装,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苏格兰民族的象征。苏格兰短裙的由来是什么?为什么18世纪的英国政府会禁止高地男人穿裙子?为了穿裙子的权利,苏格兰男人又会掀起怎样的斗争?一条裙子虽小,但其背后隐含着苏格兰的民族与文化认同,折射出时代变迁的历史脉络。
苏格兰褶裙的由来
苏格兰短裙经历了从传统长裙到近代短裙的迭代。
苏格兰裙的英文名词“kilt”原本是一个动词,本意是“将布料绕着身体卷起来”。其词源来自于古挪威语kjalta,意思是“膝部、裙子的褶皱”。最早的苏格兰长裙可以追溯到16世纪末,最先穿着的是高地人。苏格兰高地土地广袤但人烟稀少,气候阴冷潮湿,高地人身无长物,平时靠一件披肩御寒保暖。因此,苏格兰长褶裙最初是以束带披肩的形式出现的,其上半部分可以作为斗篷披在肩上,也可以作为兜帽戴在头上。苏格兰长褶裙的面料多为羊毛,这是因为羊毛不仅易于获得,且具有保暖特性。随着畜牧业发展,羊毛供应量不断增加,斗篷的尺寸也越来越大,长度可达7码(6.4m),宽度为54至60英寸(140至150厘米)。由于衣服过于宽大,需要被打成褶皱,人们习惯将其收起系于腰间,并用一条宽腰带固定。
早期苏格兰传统长褶裙
苏格兰传统长裙最初的功能集中在户外生存,这体现在服装的腰带环上。现存1822年男士腰带格子布在每个图案重复处都缝有一个腰带环,将这些腰带环串起来就成为一条束腰的裙子,摊开之后就是一条毯子。1746年,曾有人评论苏格兰裙,“服装宽松,适合那些承受巨大体力劳动,需要在恶劣天气中跋山涉水,快速行军,并且需要偶尔在小屋岩洞、树篷中过夜避难的人们,这也是那些穿着低地乡村服装的男人们无法忍受的”。从中不难看出,苏格兰传统长裙不仅是男子白天的衣物,也是夜间睡觉时的寝具。其优点在于可以满足苏格兰男子的日常需要,但缺点在于需要耗费大量面料,且穿戴繁复、穿着笨重,不利于室内和固定地域的生产生活。于是,一种新的更轻便的短褶裙应运而生。
穿着苏格兰传统长褶裙的高地战士,上半部分是披肩
一般认为,现代意义的苏格兰短褶裙源自一名叫托马斯·罗林森的工厂主,其发明过程颇为偶然。罗林森来自于英格兰北部的贵格教会,家世显赫。他的家族控制着兰开夏地区的大炼铁厂。随着兰开夏郡木材逐渐枯竭,他将眼光投向了北方的苏格兰。1727年,罗林森和高地部族首领伊恩·麦克唐纳达成协议,租借因弗格瑞31周年。罗林森在那里建起了熔炉冶炼矿石,同时,他雇佣了“一群高地人”来砍伐木材并操作熔炉。但他很快发现,本地人显然买不起长裤或马裤,他们惯常穿着的呢布束腰披风,并不适于炼铁工作。于是,这位英格兰工业家请来驻扎因弗内斯军营中的裁缝,对高地人原本的服装进行了简化——先将裙子与披风分离开来,然后再在缝好的裙子上打褶。
新式的苏格兰短裙便于穿着,且不妨碍劳作,很快就在高地流行开来。那时候的苏格兰短裙主要是由高地军人和工人穿着,还未登大雅之堂。在一些高尚人士眼中,这些苏格兰人举止粗野,衣服怪诞,其穿着举止实在与文明无关,几乎就是野蛮的代名词。约翰·平克顿就曾说过,短褶裙“不仅非常不体面,简直就是丑陋下流,因为它让肌肤接触到灰尘,并散发出浓烈的汗臭”。他进而认为,这种短裙简直荒唐透顶,“那些其他民族都隐藏起来的部位,在这里却只是被松松垮垮地遮住”。这样的服装着实缺乏男子汉气概,像叫花子一样,十分丑陋。
休·特雷弗认为,现代苏格兰短裙的出现,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传统的发明”。但在笔者看来,苏格兰短褶裙脱胎于苏格兰传统长裙,堪称某种意义上的改良。苏格兰短褶裙的文化意义更多地来源于其与高地文化,特别是当地氏族文化的结合。
从氏族到军队的传播
苏格兰高地长期由氏族主导。在苏格兰的语境中,“氏族”这个词语来自于“clan”,也就是“子孙”的含义。氏族的作用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经济作用,氏族最主要的经济活动是畜牧,原住民世世代代过着放牧为生的日子。另一方面是安全作用,当时的人们曾这样描述高地生活,“放牛放羊,只为了共同抵御敌人。”这样的敌人并非只出现在疆场,也出现在草场。英语“勒索、敲诈”(Blackmail)一词据说就来自于苏格兰,当时苏格兰的牛羊以黑色(black)为主,对方部族往往抢去这些牛羊,然后留下一封信件(mail)要求赎金。久而久之,blackmail也就成了敲诈勒索的代名词。这种行为在高地颇为普遍,阿瑟·赫曼在《苏格兰 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中描述道:在任何一段时间里,普通族长手下的战士一半正在偷盗邻居的牲口,而另一半正在努力找回被邻居抢走的牲口。在处于紧张状态的氏族社会中,族长扮演着封建社会领主的角色,承担着保护佃农、雇农生命和财产权利的责任,并通过手下的“管家”收取地租,佃农和雇农们平时放牧,战争时替族长们卖命。
贫瘠的土地,有限的资源,纷争不断的氏族,这让苏格兰高地逐步形成了尚武好斗的精神。约翰逊博士曾说过,高地“每个男人都是士兵”。这句话并不单指其骁勇善战的性格,也蕴含着这些高地男儿的出路。数百年来,数以万计的高地战士出现在各个欧洲战场,为那些并非自己祖国,也并非自己领主的贵族浴血沙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南方邻国英格兰。17世纪中期,高地军队参与了英国内战,披风和褶裙成为他们的标志:军官身穿着紧身格子呢裤,普通士兵则光着腿,军官还将格子呢披风作为自己的外衣,士兵则将格子呢披风裹住全身,在腰间系上带子,腰下的部分有几分像裙子,成为“束腰格子呢披风”。
苏格兰政府军穿戴褶裙的历史悠久。1624年,作为政府军的组成部分,高地独立连开始配发褶子裙。1739年该连并入克劳福德伯爵下辖的第42团,由于身穿深黑色格子呢短褶裙,该团获得了“黑色守望”的别称。即便如此,褶子裙在苏格兰军队中并不普及。休·特雷弗在《传统的发明》中记录:在两国合并20年后,有一名叫爱德华·伯特的军官被派驻到苏格兰,他曾提及军队中的着装,“固定出褶皱,束起腰,使其成为长至大腿一半的短裙,剩余部分则提过肩膀系紧……这样他们就颇像伦敦贫穷女子的模样,尤其是她们将长袍提过头顶遮雨的样子”。尽管特雷弗认为,这还谈不上是“现代的苏格兰褶裙,顶多属于束腰披风”。
苏格兰军队给褶裙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格子呢的引入。格子呢与苏格兰裙的结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也经历了从氏族到军营的演变。
谈及格子呢的起源,之前有观点认为,“(苏格兰)高地氏族之间的划分可以追溯到12世纪,那时氏族根据穿着不同的格子布做成的衣服来区分,这种格子布后来被称作格子呢”。其实,格子呢成为区分氏族之间的标志是经历了一个长期的演化。休·特雷弗在《传统的发明》中写道:早在16世纪,部族首领的披风是彩色的,其随从的披风是棕色的,“颜色区别的是社会等级,而非氏族”。到了17世纪,开始逐渐有了格子花纹。1680年前后,高地族长蒙戈·穆雷勋爵就曾穿着带格子呢的褶裙,但这时的格子呢仍谈不上是部族的代表和象征,用休·特雷弗的话说,直到18世纪,“格子呢只是个人品味和需求问题”。阿瑟·赫尔曼在《苏格兰 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中也提出:“真正的高地人纯粹是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格子呢的颜色,与所属氏族无关。”军队格子呢的作用则在于区分不同番号的部队,前文中提及的第42团有“黑色守望”之称,其原因就在于部队配发了深黑色格子呢短褶裙。其后,苏格兰各部队都逐渐形成了代表自身特色的专属格子呢花纹,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格子呢和短褶裙与氏族、军队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组独特的民族认同符号,这为其在18世纪的命运被禁埋下了阴影。
第42团(黑色守望)军官制服
苏格兰裙的废与兴
18世纪,苏格兰裙的遭遇和高地氏族的命运紧密相连。
1688年光荣革命后,来自荷兰的威廉·奥伦治取代了源于苏格兰斯图亚特家族的詹姆士二世,由于这场革命没有流血,史称“光荣革命”。尽管上层权力和平过渡,但并不意味着下层没有涟漪。由于未能及时向新任英国君主威廉三世和玛丽二世宣誓效忠,1692年2月13日,威廉三世指派100多名士兵在格伦科突袭麦克唐纳家族,造成33名男人、2名妇女和2名儿童惨遭杀害。这就是苏格兰历史上有名的“格伦科大屠杀”。
格伦科大屠杀只是序幕。在斯图亚特与汉诺威王朝交替的过程中,苏格兰高地一直是前朝的死忠。尤其是在1744年由“小王位觊觎者”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领导的叛乱中,苏格兰高地氏族武装是其倚重的军事力量。在1746年4月16日的卡洛登决战中,英军穿着红色长衫,腿上是白色长袜,手持上了刺刀的长枪;而高地士兵则身穿格子呢裙或者长裤,手持冷兵器时代的大刀长矛,像他们先辈那样高喊着高地口号冲锋陷阵。这种不对等的对抗结局早已注定:卡洛登战役后,苏格兰高地武装彻底失败,高地男子也失去了穿着苏格兰格子呢褶裙的权利。
卡洛登战役上穿着苏格兰裙的高地战士与穿着红袍的英军战斗
1746年,乔治二世政府发布《着装法令》(Dress Act),其中明确规定:“从1747年8月1日开始,在不列颠称为苏格兰的地区,除了受雇为国王陛下军队的军官和士兵之外,任何男人或男孩都不得以任何借口,穿或套上通常被称为高地服装(也就是说)的格子布、菲拉贝格或小短裙、肩带或任何专门属于高地的服装。禁止格子呢及其颜色的格子布应用于大衣或上衣。如果任何人在上述8月第一天之后仍穿着上述服装或其任何部分,则被视作犯罪。首次违反此项罪名的个体将被监禁6个月,第二次犯罪则将被送往国王陛下在海外的种植园中劳动7年”。这项法令的有效期为35年,限制的人群仅为高地氏族普通男性,贵族和士兵则不受此限制。除了颁布此项法令外,英国政府还在高地颁布了《解除武装法》(Disarming Act),收缴高地人手中的武器。约翰逊博士评价道:“根据该法律,高地人被剥夺了武器,其效果远远超过了预期……武器收缴异常严格,几乎每一个家庭都被剥夺了防御能力。”
经历了这场从服装到武器的“改良”后,苏格兰高地的政治社会结构开始发生改变,用后世历史学家的评价:“那些部族原先的秉性已经荡然无存:他们凶残的脾性已被驯化,他们在军事上的勇猛已被革除,他们对自给自足的自尊已被压抑,他们对政府的轻蔑已被制服,他们对他们首领的崇敬已被消弭。”1773年,在卡洛登战役过去近30年之际,约翰逊博士和苏格兰人鲍斯威尔同游高地。当年曾护送“小王位觊觎者”查理逃亡的马尔科姆·麦克劳德已年过花甲。此时的“苏格兰绅士”没有穿格子呢衣服和短裙,“而是穿了件夹克”,鲍斯威尔形容他“坦率而有礼貌,是个真正的好人”。
正是因为高地人情民风的改变,在《着装法令》到期之前,英国政府于1782年7月1日发布公告,同意废除《着装法令》。公告以盖尔语和英语宣布:“听着,伙计们。让所有盖尔人的子孙们看到,英国国王和议会已经永远废除了反对高地服饰的法案;从创世之初到1746年,这些服装一直在氏族中流传,给每一个高地之心带来巨大的欢乐。你们不再会受低地人缺乏男子气概的服饰的束缚。这是向每个男人宣告:无论年轻还是年长,单纯或者绅士,从此之后他们可以自由地穿上、苏格兰短褶裙、外套、条纹长袜以及束带格子呢,而不必担心法律的惩罚和敌人的仇视。”
英国政府解除《着装法令》离不开苏格兰人的持续抗争。面对禁令,苏格兰人采取了多种抗争方式。1822年,戴维·斯图尔特在其出版的书中所述,一些高地人穿着非格子呢褶裙来规避处罚,还有一些人将短裙中间缝起来,制作成外表像裙子的裙裤。在伦敦,25名高地人组织了相关复兴高地服装的组织,不断呼吁恢复高地人穿格子呢的权利。约翰·斯科特·凯尔蒂爵士在1875年出版的《苏格兰高地的历史》一书中写道:“(着装法令)它并没有消除高地人的民族精神,也没有在各方面将他们同化为低地居民。相反,它反而强化了这种精神,和他们保留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独特民族的决心。”此外,这一禁令还给他们带来了“额外的、不必要的违法诱惑”。
在高地人的抗争与总体环境的改变下,英国政府终于解除了持续35年的《着装法令》,高地人又可以穿上自己的短褶裙和格子呢了。而且他们很快发现,这套着装不再是“丑陋下流”的标志,也不再是“缺乏男子气概”的代名词。事实上,很多大人物都开始主动穿上了这套充满高地风情的民族服装。
苏格兰裙的复兴
1782年禁令解除后,苏格兰短裙迎来了复兴。
高地的氏族族长摇身一变成为土地地主,他们成立了高地社团,其目标包括“改进”和普及“古代高地服饰”。像沃尔特·斯科特(Walter Scott)这样的名流也跻身其中,他领导的爱丁堡凯尔特协会鼓励低地居民加入这一复兴古文物热潮。伴随着这股热潮,有关苏格兰短褶裙的历史犹如古史辨一般沉累地造就。诸如,一些苏格兰低地人穿上了高地人的短褶裙,并将其追溯为自己的传统文化和历史;一些氏族将原本代表地区的格子呢作为自己族群的标志。这些做法在造就了短褶裙看似繁荣的景象时,也搅乱了其原本的发展脉络。
19世纪的漫画,欧洲妇女对穿着苏格兰裙的士兵感到好奇
尽管如此,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苏格兰短裙已经不再是丑陋下流的代名词,而成为了苏格兰文化的象征。1822年国王乔治四世访问苏格兰,欢迎的人群惊讶地发现,国王陛下也穿着苏格兰短褶裙。随后,其继任者维多利亚女王也让她的孩子们穿上了苏格兰短裙。这个原本苏格兰贩夫走卒行走乡野之间穿在身上的毛毯,如今成功地走进了帝王之家。当年曾被禁止的苏格兰褶裙如今却成为王室的新宠,其原因也不难判断:一方面,在经历了1746年《着装法令》后,苏格兰褶裙的穿着对象已从之前的普通百姓上升为贵族和军队的专利,即便随后放开,其定位也和往昔不同。另一方面,在经历了之前的铁腕封禁后,英国王室意识到通过穿戴苏格兰服饰,更能体现其怀柔远人,泽被四方的胸襟,也表达了英国君主认同苏格兰民族,认同其代表的凯尔特文化。
对于民间社会而言,短褶裙和格子呢也不再是区分氏族与军队的标志和象征,而是具有苏格兰民族风情的饰物。尽管现代褶裙的样式从18世纪以来基本定型,但格子呢的花纹不断翻新,从最开始的仅仅十余款发展到现如今的数百种,穿戴的人群从高地氏族、王室显贵扩散到各个阶层。其中既有民族意识的认同觉醒,也有商业利益的推波助澜。就推动格子呢发展和壮大的贡献而言,一家名叫威廉·威尔逊的服装公司功不可没。早年,这家公司曾是高地军团格子呢的唯一供应商。因为要生产大量布匹,他们便开发了格纹早期的标准颜色和图案。从而将原本五花八门的格子呢统一了起来。为了便于推广,它们给不同色调的格子呢取上不同的名字,其中有的是高地氏族的名称,有的是苏格兰城市名,还有一些结合了古老的传说和故事。这种种符号的叠加,使得苏格兰格子呢有了商品之外的其他含义。同时,18至20世纪是苏格兰移民的高峰时期,数以百万的苏格兰移民离开家园,迁居到英格兰、爱尔兰、北美生活,伴随他们离开的还有那些记挂着乡愁的格子呢和短褶裙。久而久之,原本苏格兰都属于小众的格子呢和短褶裙逐渐成为整个苏格兰的符号,进而成为苏格兰民族的文化象征。
从最初遮风挡雨的布料,到如今象征着苏格兰文化的传统服饰;从最初区分部族和部队的标志,到如今仅仅作为装饰的图案,苏格兰裙和格子呢的实用功能在递减,文化象征作用在不断增加。但对苏格兰男人而言,有没有穿裙子的权利不仅关乎其冷暖与美观,更关系到苏格兰的国运与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