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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鲁尔福:在卢维那,有没有法律都是一个样

“在那儿出生的孩子都走了,一眨眼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正如有人说的那样,他们从母亲怀里一下子就跳到了锄头上,接着就从卢维那消失了。”

胡安?鲁尔福:在卢维那,有没有法律都是一个样

南方的许多高山中,就数卢维那山最高,石头最多。在那里,满山都是用来烧石灰的灰色石头。但是,在卢维那,人们却不用它来烧石灰,也不作他用。那儿的人们把这种石头叫做生石头,而通向卢维那的山岭就叫做生石岭。空气和太阳把山岩剥蚀成了粉末状,因此山岩像是洒上了清晨的露珠一样又白又亮。当然,这只是一种比方,因为卢维那的白天和黑夜一样冷,露水在到达地面以前就已在空中凝聚起来了。

……土地的地势很高,它们零碎地在各处形成深不见底的山谷。卢维那的人说,只有梦幻才能爬上山谷。而我见到能出山谷的只是风,那风呼呼地直往山上吹,好像有人在下面通过香蒲管吹上来的一样。这种风使杜卡马拉草也长不起来,这种可怜的草只要枝条沾上一点土,就能攀附在悬崖上生长。有时,只是在有阴影的地方,石缝里长出一枝罂粟,开出它那白色的花,但很快就枯萎了。那狂风吹到它那带刺的枝干上发出的声音,就像刀在磨刀石上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您准会见到卢维那刮的风的。这风是暗黑色的。据说那是因为夹着火山上的灰粒的缘故。但是,它确是一股黑风。您就会见得到的。这风停留在卢维那山,它抓住一切东西好像在吞噬它们一样。它还经常像吹去草帽一样掀走整个屋顶,只剩下没有屋顶的光秃秃的墙壁。那风像长了指甲一样到处乱抓,您可以听到这风从早到晚刮个不停,它刮着院墙,把德卡达草连根拔起,还像一柄锋利的铲子一样从门槛下面捅进来。有时刮得你五脏翻腾,好像骨头架子都给吹得摇晃起来。这种情景您就会见到的。”

说话的人眼睛望着外面,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泛滥的河水流过卡米钦树的树枝发出的哗哗的水声,轻轻吹拂着扁桃树枝的风声,以及从店内洒出的一小块光亮中玩耍的孩子们的叫喊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成群的白蚁飞了进来,扑打着煤油灯,带着烧焦的翅膀掉到了地上。外面,仍是漫漫的黑夜。

“喂,卡米洛,再来两杯啤酒。”那个人又开口了,接着他又说:

“还有一点,先生,您在卢维那永远见不到蓝天。那儿整个地平线都是灰蒙蒙的,蒙上一层永不消失的昏暗的浓雾。整个山梁全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连一点悦目的绿色都没有。一切全被一层灰蒙蒙的烟雾所笼罩。您还会见到,那几座黑漆漆的山峦就像死了一样。而在卢维那的山巅上有一个白色的村落,好像是一顶戴孝的帽子……”

小孩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一直传到了店堂里,使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对孩子们说:

“到远点的地方去玩,别捣乱,玩去吧!可是不要吵闹。”

说完,他又回到桌子前坐下来说:

“情况就像我对您说的那样。那儿雨水少,年中的时候,偶尔下几场暴雨,冲刷着土地,冲走泥土,只剩下一堆乱石头在光秃秃的地上滚来滚去。乌云飘来飘去,像吹肿了的猪尿泡似的在山峦上下翻滚,又像是撞碎在悬崖峭壁上一样发出隆隆的轰鸣声。看看这种情景,那倒也不错。但过了十余天之后,乌云就消失了,到第二年才回来,但有的时候,也有几年都不来的。

“……是的,雨水很少,少得几乎没有,少得连土地都干缩得像一张老牛皮,遍地裂缝。当地称这种现象为柴禾地,这是指硬得象尖利的石头一样的土地,您走在上面会感到土地像长了刺一样地扎脚。真的是这样。”

他把啤酒一饮而尽,瓶子里只剩下了泡沫,接着又说: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卢维那都是一个凄凉的地方。您既然要到那里去,您就会感到这一点。我是说那是个凄凉的地方。那儿见不到笑容,人们的脸好像都上了夹板一样。如果您愿意的话,您随时都可以看到这种凄凉的情景。那儿刮的风把那凄凉的面貌搞得更加乱糟糟的,但始终没有把它刮走。这凄凉就像是在那儿出生的一样,一直呆在那儿了。人们甚至可以尝到它和感到它,因为它一直在人们的头顶上,紧压着人们,它像迷魂药似的压抑着活人的心脏。

“住在那儿的人说,月圆之夜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风像是拖着一块黑披风的人影奔驰在卢维那的大街上。但是,我在卢维那的月夜能够见到的却是无可慰藉的永久的悲愤……

“您喝啤酒呀。我看您一口也没有喝。喝吧!或许你不喜欢喝这种温吞吞的啤酒。可是,这儿没有别的了。我知道这种味道不好;有一股像驴尿一样的味道。这儿的人习惯了。在那儿肯定连这种啤酒也没有。您到了卢维那,就会怀念它了。那儿只有龙舌兰酒,这是当地人用一种叫奥哈塞的草做的,您只要喝上几口就会像晕船似的觉得头昏目眩。最好您还是把这杯啤酒喝了吧,我知道我说的话。”

外面,河水仍在汹涌澎湃,也可以听到风声和小孩的嬉闹声。虽然已是夜晚,但看来时候还早。

那个人又走到门口张望,回来时边走边说:

“从这里看问题倒更容易一些,因为我讲的事全都是凭回忆,而回忆的事不会雷同。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我知道的卢维那的情况告诉您。我在那儿待过,在那儿生活了大半辈子。我完全是带着幻想到那儿去的,但回来时已年老体衰。现在您要到那儿去……这很好。我好像回忆起了我初到那里的日子。我来替您设身处地想一想……您听我说,当我第一天到卢维那时……嘿请您允许我先把您的啤酒也喝掉,好吗?我看您连碰也不碰。而它对我却是很有用的。它能减轻我的痛苦,好像是用樟脑油擦洗头脑一样……好,我刚才说的是,当我第一次到达卢维那时,送我们的赶车人甚至都不愿意让他的牲口休息一下,我们的脚一着地,它就转过身来,对我们说:

“‘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你不让你的牲口歇会儿吗?它们都累得够呛了。’

“‘在这儿,它们更会感到厌倦的,’他对我们说,‘我还是回去的好。’

“他驱赶着他的马,像离开一个闹鬼的地方一样顺着生石岭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我的妻子,还有三个孩子,抱着各种家当,站在广场的中间,站在那个只能听到风声的地方……

“这是一个光秃秃的广场,连一棵挡风的草也没有。我们就在那儿停下了。

“这是,我问妻子:

“‘阿格里比娜,我们这是到什么地方来了?’

“阿格里比娜耸了耸肩膀。

“‘好吧,如果你认为无所谓的话,你去找一个有东西吃和可以过夜的地方。我们在这儿等你。’我对她说。

“她手里拉着她最小的孩子走了。但是,一直没有回来。

“傍晚,太阳残留在山顶上的时候,我们找她去了。我们走在卢维那的小巷子里,后来终于在一座教堂里找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孤零零的教堂里,小孩子已经在她腿上睡着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阿格里比娜?’

“‘我是进来祈祷的。’她对我们说。

“‘祈祷什么’我问她。

“她耸了耸肩膀。

“那里没有神明可以祈祷。原来这是一座空荡荡的破教堂,没有门,只有几个敞开着的洞和一个裂了缝的屋顶,风从缝隙中像透过筛子一样,钻了进来。

“‘旅店在哪里?’

“‘一个旅店也没有。’

“‘小客栈呢?’

“‘一个小客栈也没有。’

“‘你见到人了吗?这儿有人住吗?’我问她。

“‘有,就在对面……有几个女人,我在这里还能看到她们。你看,透过门缝,我可以看到她们那发亮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们……她们一直在那儿朝我们这边探头探脑……你看,她们眼中那闪闪发亮的眼珠我都看见了……可是她们没有东西可以给我们吃,刚才她们头也不露地对我说,这个地方没有吃的……于是我就进来祈祷,求上帝保佑我们。’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我等着你呐。’

“‘我是进来祈祷的,还没有结束呢。’

“‘阿格里比娜,这是什么地方?’

“她又耸了耸肩膀。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教堂里倒塌了的祭坛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过了夜。风也刮到了那里,虽然不怎么厉害。我们听到风嚎叫着从我们头上刮过。我们还听到风从门洞中进进出出,用它那无形的双手敲击着十字架,这是几个用橡木做成的大而硬的十字架,用铁丝挂在教堂四周的墙上,风一吹就发出像咬牙齿那样的吱吱声。

“由于害怕而不能入睡的孩子们哭着。我的妻子竭力拢住三个孩子,把他们搂在怀里。而我在那儿却不知如何是好。

“天亮前不久,风停了,但不久又刮了起来。拂晓时有一阵子寂静无声,此时好像天地已经合拢,一切喧闹声都被苍天压住了……只听到孩子们酣睡的呼吸声,还听到在我身旁的妻子在喘气:

“‘这是什么?’她说。

“‘你问“什么”?’我问她。

“‘声音,那种声音。’

“‘不是挺安静吗?睡吧,休息吧,哪怕睡一会儿呢。天快亮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也听到了。在黑暗中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一种像是蝙蝠翅膀的扇动声。就是那种擦地而飞的长着大大的翅膀的蝙蝠。我站了起来,这种翅膀的扇动的声音听起来更响了,似乎是一大群蝙蝠受了惊,向着门洞飞去。于是我踮着脚走到门那儿,感觉到在我前面有一种嘶哑的喃喃声,我在门口停了下来,看到了她们。我看到了卢维那所有的妇女,她们头上披着面纱,肩上扛着瓦罐,在夜色总显出她们黑色的身影。

“‘你们在干什么呀?’我问她们,‘这种时候你们去找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妇女答道:

“‘我们去打水。’

“我看到她们站在我面前,注视着我。接着,她们扛着黑色的瓦罐像影子似的向街中心走去。

“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在卢维那度过的这第一个夜晚。

“……你说为此不值得再来干一杯吗?哪怕只是为了去掉我那回忆引起的苦味也好。

“我记得你问过我在卢维那住了多少年,是吧?……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发高烧使得我失去了时间概念;不过应该是住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因为那儿的时间总是漫长的。谁也不计时日,也没有人过问年月。白天开始了,结束了,接着就是夜晚来临。日日夜夜,仅此而已,直至死日的来临。死日对他们来说正是一种希望。

“您一定会以为我是唠唠叨叨地在谈着同一件事情。是的,是这样,先生……每天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升起又下山,他们有时抬起头,有时又低着头,直到最后弹簧松弛了,一切也就平静了,没有时间概念,好像生活在永恒之中,那里的老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正如有人说的那样,在卢维那,只有老人和那些没有出世的人,还有那些没有力气瘦得像浓缩了似的女人。在那儿出生的孩子都走了,一眨眼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正如有人说的那样,他们从母亲怀里一下子就跳到了锄头上,接着就从卢维那消失了。那里的故事就是这样。

“因此,只留下一些老年人和单身女人,有的女人有一个只有上帝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丈夫。他们也经常回来,就像我对您讲过的暴风雨一样。他们回来时,全村都可以听到窃窃的细语声。当他们离去时,可以听到像猪嚎一样的呜呜声。他们给老人留下几口袋粮食,在他们妻子的肚子里又种下一个小孩,然后,不到第二年,任何人也不会知道他们的情况,有时永远也不知道.。这已成习惯。那儿也谈论什么法律,但是有没有都是一个样。做儿子的,一生为父母干活,做父母的又为他们的父母干活,谁能知道他们哪一代祖先遵守过法律呢?……

“在这期间,老人们垂着双手坐在门口,期待着他们回来,期待着死期的到来。他们之所以活着,是由于儿子们对他们抱以养育之恩……可是,他们仍孤零零地待在寂寞的卢维那。

“一天,我企图劝他们到另外一个土地好的地方去。‘我们离开这儿吧!’我对他们说。‘我们总可以找个安身的地方的,政府会帮助我们的。’

“他们眼也不霎的听着我说,一边听,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只是在眼睛的深处,露出一丝亮光。

“‘老师,您说政府会帮助我们?您了解政府吗?’

“我对他们说我了解。

“‘巧得很,我们也了解政府,只是对政府的母亲我们却一无所知。’

“我对他们说,政府的母亲就是祖国。他们摇着头说不对。接着又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卢维那人笑。他们露出稀疏的牙齿对我说:政府没有母亲。

“你知道吗?他们说对了。只有卢维那的孩子在山下干了坏事的时候,这位先生[1]才想到他们。于是就派人把孩子送回卢维那杀掉。除此以外,人们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存在。

“‘你是想让我们离开卢维那,因为,在你看来,这种不必要的挨饿已经挨够了。’他们对我说,‘但是,如果我们离开的话,谁来照看这些死人呢?他们待在这儿,我们可不能把他们孤零零地撇在这儿不管。’

“于是,他们仍旧待在那儿。既然你现在要去,您会见到他们的。他们嚼着干巴巴的橡子,连带自己的口水咽下去,骗骗自己的肚子。您会看到他们像影子一样紧贴着墙壁走来走去,几乎是被风卷着走的。

“‘你们没有听到风声吗?我最后问他们,‘风会把你们搞垮的。’

“‘该刮多长时间就刮多长时间吧,这是上帝的意志,’他们回答我说,‘不刮风才不好呢,不刮风的时候,太阳似乎更靠近卢维那,它吸干我们的血和我们体内仅有的水分。风使得太阳处在更高的地方,这样反倒好一些。’

“我再也没有对他们说什么,我离开了卢维那,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打算回去了。

“您看世事该有多复杂,几小时后,您就要到那里去了。大概十五年前,人们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您要到圣胡安·卢维那去了。’

“那个时候,我浑身是劲,充满了理想。您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理想,我正是带着这种未成形的理想到各处去实现它。但是,在卢维那,我的理想没有成为现实。我作了试验,但失败了……

“圣胡安·卢维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天堂里的名字,但实际上却是炼狱,那是一个垂死的地方,连狗都死绝了。在寂静中连个吠叫的都没有了。再说,要是一个人习惯了当地刮的那种大风,就会觉得自己是在孤独之中,有的只是寂静。这一切会使人垮掉的。您瞧瞧我,我就垮掉了。您到了那儿后,很快就会懂得我的话的。

“请给这位先生弄一点米斯卡尔[2]好吗?喝啤酒老是要站起来小便,打断谈话。喂,卡米洛,给我们来点米斯卡尔。

“是的,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样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凝视着桌子上的一块地方,那儿有几只已经掉了翅膀的白蚁像蚕一样地在扭动着身体。

外面夜色越来越浓。河水撞击在卡米钦树的树干上发出哗哗声。孩子们的喧闹声远了,从门上的裂缝中露出了繁星。

凝视着白蚁的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译/徐鹤林)

[1]这位先生,指政府。

[2]米斯卡尔,一种烈性酒。

胡安?鲁尔福

胡安?鲁尔福:在卢维那,有没有法律都是一个样

胡安?鲁尔福(Juan Rulfo,1917-1986),墨西哥作家和摄影家,他的作品全都以墨西哥农村生活为题材。一部分写墨西哥革命,比如《孤独的夜晚》、《烈火平原》和《我们分到了土地》。使鲁尔福跻身于拉丁美洲名作家之列的除了他的《平原烈火》,还有他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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