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790-816年)是元和诗坛的一个变数。他算韩孟诗派,以险怪为最大特色。但另一方面,他又学习齐梁,追求艳丽,与元白诗派里面的元稹相似,甚至也与雅正诗派和而不同。王世贞评价李贺:“不能无一,不能有二。”突出了他的奇,也说明了他的不可复制性。
李贺出身于宗室,生于贞元六年(790年),比韩愈小二十多岁,少年就显示出很高的才华,很早就与韩愈结交。李贺早早就名满天下,本来是理所当然的进士人选,将来又是清流之望,但他也因此遭到小人嫉妒。嫉妒他的人实在抓不到他的把柄,就只好生造出一个礼制来,说李贺的父亲叫李晋肃,“晋”跟“进”谐音,所以李贺不能考进士。韩愈气得替他辩驳说,那要是父亲名字里有个“仁”字,儿子是不是就不能当人了?但就是这么一个扯淡的话,居然还有重要人物信了,绝了李贺的进士之路。连李贺这样的人都不能中进士,这样看来,这时候唐代的科举制度也没什么意思了。
李贺
李贺没能中进士,但也得到了补偿。在确信不能考进士之后,他走恩荫得了官,做了太常寺的奉礼郎,待遇和刚中进士的人差不多。甚至可能在当时的一些人看来,你本来就有门荫,何必来跟寒素士人抢这个进士的名额呢?奉礼郎是与礼乐有关的官职,由教养较好、眼界广阔的世家才子来做,也还是合适的。奉礼郎是参与官方祭祀的,听起来有点像殡葬行业,有人说,李贺写诗那么鬼,是不是因为他的职业就是伺候鬼?严格说,李贺上班时间伺候的鬼,是得到官方认证的很严肃的鬼,跟他笔下那些牛鬼蛇神还是不一样的。
李贺去世很早,元和十一年(816年)就去世了,虚岁才二十七岁。他曾经很凡尔赛地写过“我当二十不得意”,好像预示着他活该活不过三十岁。他的文学生命也永远地定格为了一个少年诗人的样子。
李贺被称为“诗鬼”,一个是他死得早,一个是他的诗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鬼气”。他喜欢写死,喜欢写凄凉、恐怖的景象,他和怪奇诗派一样,也是以丑为美的,但是他的以丑为美,不让人觉得丑,他的丑真的很美。他的搭配,也是让人想不到的,这也是他鬼的地方。
人们把李贺的这种诡异,和他的早逝联系起来。写诗的人都很迷信,说是他老写鬼,老不忌讳说死,把自己写死了。所以年轻的同学们要写这样的诗,老师们都是拦着不让写的,是怕不吉利。
但是以我的观察,那些福寿双全的诗人,年少的时候也不是没写过鬼诗。这种风格其实是少年人的风格。少年人因为生命力强,所以生命情绪更强,对生和死的问题特别关注。所以少年人写的东西,或者讨少年人喜欢的东西,总是要体现死这种本能的,比如《琅琊榜》。而且少年人又崇拜力量,写东西老使十二分的牛劲,老想写得跟任何人都不同,而且少年人他又有向上的愿望,希望自己的诗能吸引更多的眼球。所以少年人一写就写成这样了,少年人不这么写没出息的。
但是到了一定年龄以后,就不想这么写了,就进入中年的写作了。然后活得越长,不像李贺风格的作品就越多,把早年那些鬼诗就都淹没了,或者干脆诗人主动就把那些少作销毁了。所以他的全集呈现出就不是这种风格了。即使存下来,也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只有死得早,大家才会注意到那些不吉利的话。不是因为不写鬼诗才活这么长,而是因为活得长,所以看不到他的鬼诗了。但是李贺没有这样的幸运,他还没来得及写出成熟的诗,更没来得及把少作删掉,就死了,所以他只能以诗鬼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他在少年人里确实算写得好的,所以这种鬼诗就留下来这么多。其实,这种鬼诗的风格,在元和时代也是不孤独的。
李贺的鬼诗风格,除了少年人的生命情绪以外,又有元和这种怪奇的、着力的时代风气加持。他是一个生活在元和时代的少年人。在这样一个转向现实的时代,他作为一个少年,不甘心转向现实,所以就到浪漫中去寻找现实。
李贺的路数,其实跟李白是很像的,就是看了很多六朝诗,然后去拟汉乐府。李贺用的很多乐府题目,都是李白拟过的。李贺是李白的浪漫主义精神的继承者。我们拿李白跟李贺的同题乐府做比较,会得出一些结论,觉得李贺更颓丧,更刻尽。这种颓丧和刻尽,是李贺跟李白竞争的结果,因为他渴望写出跟李白不一样的东西来。
李贺的诗,每一首都有自己的奇特想象,但合在一起其实比较单一,共同构成了一幅少年的幻想图景,这个幻想还有在一部分大人面前证明“我很厉害”的意图。
李贺短短的一生,专注于古体歌行的写作。偶尔有些五言古体诗,也都是乐府体的,不是《选》体的。这也是迎合元和时代的时尚,特别是迎合韩孟的喜好。他的近体诗很少,只有一些七言绝句,也可以算成小型歌行。可以说,李贺一生都在写作拟古乐府。他的这种乐府,不是为音乐而写的,而是一种复古的尝试。
这些拟古乐府,千变万化,没有什么规则;有意思的作品多,但是对文学史脉络的推进比较单一;有很多经典的好句子,散落在整体散漫的作品里。就像他自己的一句诗说的,“元气茫茫收不得”。在这里,我随便挑几首讲一讲。
李贺的作品,看起来很诡异,经常有人感觉,李贺诗是没有由来也没有继承者的。实际上,从盛唐以来,透露出李贺风格的诗就很多,我在前文中点出来不少;李贺以后,学他的人也是很多的。李贺体对诗人一直是有吸引力的。不但如此,李贺本人的创作,也有不少是对前人的模拟。有些不好懂的地方,一旦知道了他是模仿谁,也就没那么难懂了。
比如,他有一首《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这首诗按韵脚分为三段,可以看到,完全没有齐梁歌行的痕迹了,而且在形式上不像以往的任何一种乐府,随意之处有点像鲍照,但是比鲍照更怪。李贺这小孩子,为了显得自己复古,用了很多四言句,甚至故意不在偶数句押韵,把杂言弄得非常杂,像散文。
初读这首诗,会觉得他的逻辑似通非通。我最初是在一本20世纪70年代的李贺诗选上看到这首诗的,在前后注释的暗示下,以为“食熊则肥,食蛙则瘦”是在控诉分配的不公平,所以就不太明白,这两句跟前面的“来煎人寿”和后面的“老者不死”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太明白也不影响我喜欢这首诗。他这里面的“青天”和“黄地”、“月寒”和“日暖”,对得很好玩,中晚唐的人越来越发现这种当句对的好玩了。而且,他那个“斩龙足,嚼龙肉”的想象也很好玩,很解气。小孩子看见这种很容易记住。
后来我有一天想明白了,他这个“食熊则肥,食蛙则瘦”,是一个感应巫术的概念。就是说,熊很肥,所以吃了熊就会变肥;蛙很瘦,所以吃了蛙就会变瘦。这是一种不科学的想象,不是营养学的概念。而这首诗的主题,其实是讨论“怎样才能长寿”,那么按照这个原则,要吃长寿的东西才能长寿。所以他说,“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哪有神仙啊?想要长寿,就靠吃长寿的东西。什么长寿呢?龙长寿,所以下一段他就吃龙去了。
这个吃龙的想象,当然很奇特,但是在这首诗里,也是有他的逻辑的。而李贺生发这个想象,也不是没有受前人的启发的。李白有一首《短歌行》,就写道:“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李白就讨论了,人怎么才能长寿呢?干脆把给太阳驾车的龙拉住,拴在扶桑树上,把我手里的美酒,给这些龙都喝上一杯,把它们都灌醉了,它们就不能拉着太阳走了,这样太阳就不会东升西落了,时间就停止了,人也就不会变老了。把龙拉住,劝龙喝酒,这个想象就够奇特的了。李贺深受李白的启发,他干脆做得比李白更绝,干脆把龙杀了,吃肉。龙喝醉了跑不了,被杀了就更跑不了了。把龙肉吃了,还能得到龙的不死,效果更好。李贺比李白更狠,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心理问题,而是因为他在跟李白斗狠。他是在李白的启发下才写出来的,是在模拟李白,那他要想让自己写得有价值,就得跟李白竞争。事实证明,他也成功了,他这首诗比李白那首知名度更高。
其实,“人怎样才能长寿”,这个问题也是自古以来一直在讨论的。《选》诗传统在讨论,乐府传统也在讨论,唐代李白他们的文人拟乐府当然也更在讨论了。李贺讨论这个问题,也是渊源有自,他是想加入文人拟乐府的话题。这个不仅仅是他短命的兆头那么简单。
李贺暗暗跟李白竞争的劲头是很足的。比如,李白写《将进酒》,李贺也写过《将进酒》,只不过,李贺版的不如李白版的,所以知名度不高。李贺还跟汉乐府竞争,写《艾如张》这样的汉乐府旧题。他完全不是按汉乐府的体式来写,而是加入了很多形象,铺陈开来写。
李贺还写过一首《大堤曲》: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
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
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也是从李白的《大堤曲》敷演出来的。这个慵懒阐缓的意境,是从李白那里继承来的。在李白的基础上,李贺又进一步加入了大量的意象,这是他的贡献。像“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这样奇特的形象,就是李贺自己加的。
在一个简单的意思上,加入大量奇特瑰丽的意象,从而造成让人眼花缭乱的效果,这是李贺的特长,也是他写诗的秘诀。比如他的名作《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这是一首写音乐的诗,跟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白居易的《琵琶行》一样,是元和时代的风气,也说明到这个时候,七言古诗的体物艺术已经达到了这个水平。其实这首诗所有的句子都在形容音乐,用了很多的形象,就给人感觉十分奇特。这首诗的每一句都在韵脚上,也造成了紧张、丰富、变幻的声情效果。
又比如他写的宫怨诗,《宫娃歌》:
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
象口吹香毾毹暖。七星挂城闻漏板。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鸾帘额著霜痕。
啼蛄吊月钩栏下,屈膝铜铺锁阿甄。
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
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跟之前的宫怨诗不同,李贺没有着重写宫女的形象,而是用了很多想象中的形象,衬托她的不同情绪。写宫里的华丽景象,写冷宫的寂寞景象,写宫女梦中对归家之路的想象,都各不相同,对比强烈。李贺很享受这样的变化。
李贺对形象的丰富,很多时候都是往“鬼”的方向丰富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诗被称为“鬼诗”。其实,这也是追求一种刺激。我们今天的大学生诗词,还有网络的古风歌曲,都有往“鬼”发展的倾向。往“鬼”发展,也有利于打破禁忌,所以“鬼诗”经常能出好诗。
比如他写《过华清宫》:
春月夜啼鸦。宫帘隔御花。云生朱络暗,石断紫钱斜。
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
写荒废了的华贵宫殿,写得非常阴森诡异。我们把他写的事,还原到现实中来:山上宫殿的璎珞旧了,石头上长了苔藓,碗里还有剩酒,旧的纱灯不亮了。这些并不恐怖,至少不是闹鬼。但是他用了“暗”“断”这样的字眼,就给人诡异的联想。特别是写旧的废弃的器物还残留着人生活的痕迹,这就有点“中式恐怖”了。
又比如他写《老夫采玉歌》: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本来写的也是现实中的事,同情一个老玉工的遭遇。但是他写得就像一个鬼故事里的画面一样,想象水里有龙,有死人;写“水气”浑浊,环境恶劣,还刮风下雨;写家里还有一个婴儿,这本来是为了说明老玉工家庭负担很重,但又无意中强调了“中式恐怖”的元素。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苏小小墓》,他写“幽兰露,如啼眼”,把自然物当成人来写,就有一点“恐怖谷”效应。写《南山田中行》,不过是走个夜路,就要写出“鬼灯如漆点松花”来。
即使写神仙,李贺也带着鬼气,比如《帝子歌》:
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
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
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
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
“九节菖蒲石上死”这样的句子,就很用力。写龙,还要说出来是“雌龙”,说得非常具体,颠覆一般默认龙是雄性的印象,就显得很诡异,很险怪。
李贺有一些著名的诗句,因为特别奇怪、特别典型,所以被讨论得比较多。比如“羲和敲日玻璃声”(《秦王饮酒》)。敲太阳的声音,谁也没听过,他看着太阳很亮,就想象敲太阳应该是敲玻璃的声音。这种想象,被叫作“通感”,把视觉转换为听觉。其实,这还是一种想象力,把浮在半空中的东西坐实了的能力。我们当代最火的作家,莫言、刘慈欣他们,这种能力都很强。
又比如他写,“九山静绿泪花红”(《湘妃》)。管“绿”叫“静绿”,一种颜色有什么静不静呢?这就是通感。
在《金铜仙人辞汉歌》里,他用这种“通感”用得很多。比如他写“东关酸风射眸子”,其实是在风中流泪。在风中流泪也不是见风流泪,是心里悲伤。但他就说是因为这个风是酸的,不说眼睛酸,说风酸,而且直接就管风叫“酸风”,蛮不讲理。他想象,铜人流的眼泪,是“铅水”,没道理但是合理,那这个泪应该是滚烫的。另外,“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个名句,也是出自这首诗。天不会有情的,这个假设没有道理。但是天如果有情,天也会老的,这个推论又很合理。这也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精神。李贺也讲道理,这种道理是李贺会讲的道理。
又比如他写:“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雁门太守行》)有人说,都黑云压城了,怎么还有那么亮的日光呢?这么问的人,我觉得他的感官不敏感。天阴得很恐怖的时候,是可能有一束日光漏下来的。李贺就捕捉到了这个诡异的景象。所谓鬼诗,不是真的不合理,而是要你打破条条框框,睁开自己的眼睛去看,甚至调动自己的所有感官去感受。
李贺也有一些诗写得很自然,很轻巧。比如《南园》中的一首: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用“小白长红”的当句对,形容花,也形容被用作喻体的少女的脸颊,很简单,但是很新鲜。用“小”“长”和颜色搭配,也是一种通感。说像少女一样的花朵,飘落的时候,是“嫁与春风”,也是很好的想象。这首诗仍然很李贺,但要轻快一些了。
本文摘自《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唐代文学篇》。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唐代文学篇》,张一南/著,岳麓书社·浦睿文化,202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