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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群体的网络“失所”与互联网士绅化

前段时间,坐拥1200万粉丝、有“中老年妇女收割机”之称的网红“秀才”,因存在违规行为账号被封禁后,他背后无数情感被忽略的老年人,才广泛进入公众视野。

前段时间,坐拥1200万粉丝、有“中老年妇女收割机”之称的网红“秀才”,因存在违规行为账号被封禁后,他背后无数情感被忽略的老年人,才广泛进入公众视野。老年人何以在短视频平台遭遇情感骗局?对此已有不少视角的讨论。譬如长期以来老年人情感需求被有意无意地无视、贬低和污名化,使得老年人的情感处于压抑状态;或者短视频平台对于内容监管的疏失,导致针对老年人的骗局大行其道……

但这些视角还不够。人们缺乏对“老年人-互联网平台”二者关系更本质的思索——老年人在互联网平台上到底是怎样的处境?为什么老年人总能刷到那些针对他们的劣质骗局,年轻网友往往对此一无所知?

最近翻阅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传播学副教授杰西·林格尔所著的《被互联网辜负的人:互联网的士绅化如何制造了数字不正义》(下文简称《被互联网辜负的人》),获得不小的启迪。上网的老年人看似越来越多,但在互联网绅士化的今天,老年人在互联网中是“失所”的,他们实际上是被“驱逐”的人群,不仅仅是被平台“驱逐”,也被平台更有话语权的年轻用户“驱逐”。老年人在短视频平台遭遇情感骗局,与“驱逐”相关。

互联网士绅化:对弱者的“驱逐”

对于“士绅化”一词,很多人并不陌生,只不过此前人们鲜少将它与互联网联系在一起。《被互联网辜负的人》术语汇编部分对这个词的解释,“士绅化最基本的意思是社区变革的过程。士绅化涉及人和资源的转变,中上阶层的人移居到先前由较贫穷居民居住的社区。其结果通常是原居民的失所,导致越来越同质化的文化和不均衡的商业化。”积极地看,士绅化是一个赋能的过程,消极地看,士绅化是一个“驱逐”的过程。

《被互联网辜负的人:互联网的士绅化如何制造了数字不正义》书封


人们最常见的士绅化过程就是老旧街区改造了。随着一栋又一栋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随着财力更为丰厚的阶层的入驻,街区会重新焕发活力;代价是,原来街区的消费和居住景观被改变,街区文化多样性被破坏,原有居民因为种种原因搬离,从而导致“失所”现象发生。

杰西·林格尔借用“士绅化”来形容互联网巨头多个维度的“驱逐”行为。包括地理空间上的,大型互联网巨头将总部搬到某个地方,对原始居民的“驱逐”,造成原有居民的“失所”;包括互联网巨头内部的管理机制,“白人和男性掌管,存在忽略有色人种、女性、身障人士和性少数群体的倾向”,形成对有色人种等群体的“驱逐”……

当然,互联网士绅化更包括互联网生态本身。比如大平台对小平台的“驱逐”,“最大的玩家垄断了数字文化,小公司和旧平台出局。在这种替代过程中,主流平台得以定义什么网络交流是正常的,什么网络交流存在问题”;以及,互联网巨头用算法将用户困于“滤泡”中,“用户不会接触到多样的人群和内容,而是越来越被隔离,过滤越来越严重”,从而形成群体之间的“孤立”,实现对弱势群体的变相“驱逐”……

从“互联网士绅化”视角审视老年人在短视频平台的境遇,老年人是如何被平台以及平台的年轻用户们有意无意“驱逐”、从而助推老年人坠入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情感骗局的呢?

“孤立”:上网的老年人多了,但他们困在“滤泡”中

老年人在互联网上被“驱逐”并“失所”?这与一些人的直观印象并不相符。上网的老年人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以被称为短视频元年的2017年为界限,我们来对比下2017年8月发布的第40次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与2023年8月发布的第52次报告里老年人的上网数据。

在第40次报告中,截至2017年6月,我国非网民规模仍然高达6.32亿人;网民的年龄结构中,60以上的网民的比例为4.8%,但60岁以上老年人占人口比例在18%左右,可见很大一部分非网民是60岁以上老年人。

2017年6月,中国网民年龄结构


而在今年的第58次报告中,截至2023年6月,我国非网民规模为3.33亿人,跟2017年相比减少了3亿人。网民的年龄结构中,60岁以上老年人的比例已经达到13%,跟2017年相比有了非常大的跃升。

2023年6月,中国网民年龄结构


上网的老年人确实越来越多了。何以说老年人被互联网“驱逐”?

这里我们就要厘清互联网士绅化的作用机制。用杰西·林格尔的话说,中上阶层居民对原有贫穷居民的“驱逐”,并不只是体现在将原有居民赶出社区,也体现为一种更隐蔽的文化“孤立”。“士绅化导致一系列的孤立,久居于此的居民被新邻居包围,后者常常更加富裕,对什么人什么物更适合本社区持有不同意见。邻里之间可以变得非常割裂,比邻而居但去不同的教堂,送孩子上不同的学校,在不同的商店购物”……

也就是说,虽然老年人也在上网,他们所处的网络空间,与绝大多数年轻人所在的网络空间,恐怕是隔绝开来的。他们上的网,与年轻人上的网,看似是同一个网,又相互孤立。就比如,要不是“秀才”东窗事发,很多年轻人根本从来就没听说过这号人,他们也不知道短视频平台上一度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假靳东”——因为就没有刷到过;年轻人在短视频平台上的分享也几乎不可能接收到来自老年人网友的回复——你的短视频根本就不会被推荐给老年人……

这就是互联网平台的“孤立”,这是一种无形的“隔离”。而这种“孤立”,又是以年轻人的喜好为基准的,毕竟年轻人才是最具消费能力的群体,是短视频平台争相抢夺的人群。

上网冲浪的年轻人大抵都听说过“老人味”这个词,这是老年人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有些年轻人在互联网中使用这个词汇时,往往也别有所指,即他们厌恶老人的“气息”,他们不喜欢在互联网接触到那些衰老的、缺乏美感的、带有暮气的内容。这类内容会“损害”他们所认为的互联网平台的气质,拉低平台的格调,损害他们上网的乐趣。比如,可以想见,当一个年轻人在平台上刷着精致的家装设计、下午茶的咖啡甜点,或者旅行达人所拍的各种美景时,突然刷到一个老年人自拍的内容时,内心的“咯噔”:怎么突然刷到这种“老人味”的东西,好败兴致。

但放心,这类情形几乎不可能存在,因为平台的算法,早就根据你的注册信息、根据你的浏览习惯,划定了你的兴趣图谱,绝对不会给年轻人推荐这些画风不符的内容。如今互联网的算法,甚至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仅仅是根据喜好推荐,它还会根据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在同一个短视频底下,为你呈现完全不同的评论区。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滤泡”(filter bubbles),它由算法驱动,基于用户过去的线上行为,把类似的内容推送给他们,让用户只接触与他们既有理念相符的意见和信息。虽然滤泡现象并非互联网造成的,但显然,算法加剧了这一效应。

“滤泡”保护了年轻人的上网“环境”,自然也就意味着,它要将老年人“驱逐”到另外一个网络空间里。它同样由算法打造,那是一个专属老年人的“滤泡”。这个“滤泡”里,有“秀才”,有“一笑倾城”,有各种各样的“假靳东”,有各种契合老年人心智与情感特点的骗局,比如今年3·15曝光的短视频平台上情感主播演苦情戏骗老年人买产品……同时,算法也尽可能不让老年人涉足年轻人的领地——以防他们在年轻人的评论区留下足迹,比如“老人味”的头像或“煞风景”的评论,从而提高年轻人对平台的喜爱度与忠诚度。

试想,如果年轻人早一些刷到“假靳东”,我们随手一个举报,可能就会少掉一个诈骗账号,少一些老年人上当受骗。但为了维护年轻人的上网格调、留住年轻用户、最大化平台利润,互联网平台执意“驱逐”老年人,不让年轻网友看到那些“老人味”的东西。

面对不同年龄人群对互联网平台的不同诉求,老年人的需求与利益,一定是被很多互联网平台放在最后考虑的,谁叫他们消费能力和网络话语权不及年轻人呢。由此,老年人虽然与年轻人使用同一个平台,却相互“孤立”,彼此“隔绝”。并且,由于缺乏年轻人的参与,缺乏必要的关注与监管,老年人所上的互联网,也是一个内容最糟糕、虚假消息最多的互联网。

上网的老年人看似变多了,实际上他们是被“孤立”的,他们被困在一个狭隘的“滤泡”里,他们是“失所”的。

“驱逐”:让老年人少上网,就一劳永逸了吗

一段时间以来,各种针对老年人上网行为的忧虑层出不穷。担心老年人沉迷短视频,担心他们沉迷于看霸总小说,担心他们在网上被骗,担心他们有“网瘾”……“秀才”风波后,担心老年人因为情感空虚而遭遇情感诈骗的声音自然也更多了起来。

问题是,怎么办?

有这么一种倡议,年轻人一定不会陌生,即复制未成年人防沉迷系统,为老年人量身定做一个防沉迷系统,让年轻人可以监控老年人的上网行为,控制他们的上网时间。去年两会上,就有人大代表提出了建立短视频老年人防沉迷系统的建议。这一次“秀才”风波后,亦有主流媒体刊文跟进,“从技术层面来讲,有必要推出适老版防沉迷系统”,“在使用时长、用眼健康、视频内容等方面加以调整,帮助老年人科学使用网络,防止沉迷成瘾”。

但其实,老年人的“网瘾”,很有可能就是一个伪命题。去年10月份,复旦大学课题组主办的《中老年人用网情况及网络素养调研报告》显示,多数中老年网民使用互联网和短视频的频率较高,但每天使用时间相对克制,偏好“每日少量多次”的用网模式。受访中老年人中,40.7%每天上网时间小于2小时,28.4%每天上网2-3小时,17.1%每天上网3-5小时,仅有13.8%每天上网超过5小时。中老年人使用短视频的时间更为克制,近四分之三的受访者(73.1%)每天使用某主流短视频平台不超过2小时,极少存在熬夜使用抖音的情况。参与深度访谈的中老年人同样表示,他们习惯利用休闲时间使用短视频,使用短视频并未挤占他们的户外健身活动时间。该报告有力纠正了“中老年人容易沉迷网络”的误判。

何况,不少成年子女每天沉迷网络(看看自己每天手机的使用时间),比老年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怎么就没有想过设置一个中年人防沉迷系统?成年子女和老年父母一样,都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凭什么为人子女就有权利控制老年人的上网时间?

总之,各种担忧老人上网行为的声音以及应对策略,体现的是很多成年子女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看到“秀才”“假靳东”骗局后,他们确实担心家中的老年人会被蒙骗,他们得做点什么(来打消对家中老人缺乏陪伴与关爱的愧疚心理);另一方面,面对老年人的情感困境,年轻人应该多多给家中老人情感慰藉、多多提升老年人的媒介素养与信息素养,但很多年轻人又没有耐心去做(宁愿愧疚,虽然这种愧疚廉价得很)。这时不少人就想到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法:限制老年人的上网时间,让老年人少上网,美其名“保护老人”“为了老人好”,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为了让老年人防沉迷系统显得有理有据,各种夸大老年人网瘾的新闻不时上了热搜。

事实上,限制老年人上网时间等想法,也是互联网士绅化的一种体现——把老年人“驱逐”出互联网。只不过,这一次“驱逐”举动不是来自于互联网平台,而是来自于老年人在网络上的“邻居”。

杰西·林格尔在书中论述了“当科技巨头成为你的邻居”,其后果不仅仅是科技巨头对社区空间环境的改变,也包括科技巨头的员工成为社区居民的“邻居”后,他们会对原居民提出“驱逐”要求。

书中提到了一起2015年发生于旧金山的舆论风波。一个名为贾斯汀·凯勒的软件开发者和创业者,2012年搬到旧金山,3年后,他给旧金山市市长和警察局长写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对本地的流浪人口采取措施。在信中,凯勒抱怨道:“每天我上下班的路上,都能看见人躺在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帐篷……这座城市正在变成贫民窟。”他拒绝为这座城市出现的问题承担任何责任:“我知道人们对这座城市发生的士绅化感到沮丧,但现实是,人们生活在自由市场的社会里。富裕的有工作的人挣得了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权利。他们出门闯荡,接受了教育,努力工作,然后挣到了这一切。”

显然,凯勒秉持的是一种“优绩主义”的逻辑:努力工作就能得到回报,一无所有的人一定没有努力工作。这就是跟这些大公司员工当“邻居”的感觉——你落后,一定是你无能,你落后,你就该被驱逐出去。

同理地,年轻的网民们是如何看到他们的老年网民“邻居”的?是不是隐隐也有这样一种优绩主义的思维作祟——老年人沉迷短视频、老年人有网瘾、老年人被骗,一定是老年人上网能力不足导致的,我教老人没耐心,一定是老年人顽固、不听劝,老年人干脆还是少上网吧!——这种想法,就是“驱逐”。

年轻人并非真的无计可施,他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文化反哺”,耐心地帮家里的老人提升媒介素养;或者向互联网平台提出诉求,要求平台改进算法,从而拆除老年人与年轻人群体之间的壁垒,打破彼此的“滤泡”,让老年人与年轻人可以在平台上有更多的交流与联结。很多年轻人或许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如果想到了,他们同意平台这么做吗?他们会向平台施压吗?他们能接受自己的抖音或小红书的信息流里多了“老人味”吗?他们愿意去成为一个“好的邻居”,通过“培养关系和解决问题成为当地社区的桥梁”吗?

杰西·林格尔谈到了她提出互联网绅士化理念的动机,“士绅化帮助我们理解不断变化的互联网,辨识出其中的赢家和输家,并展望一个更加公平的数字图景”。短视频平台上针对老年人情感骗局层出不穷,士绅化同样提供了一种不一样的视角,让我们辨识出老年人的“输家”地位,让我们看到他们在互联网中遭遇的“孤立”“驱逐”与“失所”。

杰西·林格尔说,“我的目标是诊断出一系列问题,为活动家、教育者以及普通网络用户阐明可以做什么,从而为网络自由提供更多的保护、更多的空间。”小文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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