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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贬谪之所黄州,苏东坡的书法登峰造极

他既不做理想的人质,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也不像世上不得志的文人那样看破红尘,以世外桃源来安慰自己。他爱儒,爱道,也爱佛。

本文摘自《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祝勇 著,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7年07月

北宋中叶,雕版印刷已经相当发达。那个曾经告发苏东坡的沈括,在他的一部名叫“梦溪笔谈”的科学著作中,记录了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这是中国印刷术发展中的一个根本性的改革,被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从13 世纪到19 世纪,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传遍全世界,也成为2008 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重要视觉元素。

在纸张发明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书籍都以“卷”为单位,假如内容繁多,阅读就十分不便,必须把“卷书”(也叫“卷子本”)全部打开才能进行。假如将多本“卷书”相互参照,就需要把几种“卷书”同时打开,这就需要一个较大的空间,有学者说:“这样说还不如说这种研究方法本身可能就不会存在。”

随着木板印刷的推广,出现了“页”的概念,后来又发明了按“页”折叠的方法,这样制作出来的书籍,也叫“折本”。宋代的《大藏经》就是这样的“折本”。后来,“蝴蝶装”又取代了“折本”,它是把页的中心用线装订,页面好似蝴蝶的形状。这为阅读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使知识普及的速度与覆盖率都大为提升,使得对知识的占有不再只是皇家与士人的特权。日本汉学家小岛毅说:“原来只有宫廷图书馆是知识的宝库,只有进出其间的御用学者才有可能独占和利用。后来一段时间佛教寺院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印刷物的普及,把人类自古以来的智慧播及街头巷尾。不仅新发现、新发明,包括唐宋变革本身,也与文化的普及密不可分。”

同时,印刷的字体在宋代也发生了变化,以一种线条清瘦、平稳方正的字体取代了粗壮的颜式字体,这种新体,就是“宋体字”。这个以宋代名字命名的字体,在今天仍是我们最广泛使用的字体。

然而,即使在雕版印刷已经发达的时代,在黄州也很难见到一本像样的书,可见黄州的荒僻偏远。苏东坡说:

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

他搜书不得,得到后又亲笔抄录的那份急迫,凡是经历过“文革”书荒的人,定会莞尔一笑。

亲笔抄书,实际上是苏东坡少时就有的习惯,这不仅使他熟悉经史,而且成为他的书法训练课。据“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说:“苏公少时,手抄经史皆一通。每一书成,辄变一体,卒之学成而已。乃知笔下变化,皆自端楷中来尔。”

因此,尽管苏东坡强调书法的个体性与创造性,号称“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但他的创造与挥洒,皆是在参透古人的前提下。苏东坡自己也说:“真(楷)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书法有法,否则就成了胡涂乱抹。

十八年后,这件《寒食帖》,辗转到黄庭坚的手上时,苏东坡已经远谪海南,黄庭坚也身处南方的贬谪之地,见到老师《寒食帖》那一刻,他激动之情不能自已,于是欣然命笔,在诗稿后面写下这样的题跋:

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意思是说,苏东坡的《寒食帖》写得像李白,甚至有李白达不到的地方。它还同时兼有了唐代颜真卿、五代杨凝式、北宋李建中的笔意。假如苏东坡重新来写,也未必能写得这么好了。

黄庭坚热爱苏东坡的书法,但二人书道,各有千秋。苏东坡研究专家李一冰先生说:“苏宗晋唐,黄追汉魏;苏才浩瀚,黄思邃密;苏书势横,黄书势纵。”因为苏东坡字形偏横,黄庭坚字形偏纵,所以二人曾互相讥讽对方的书法,苏东坡说黄庭坚字像树梢挂蛇,黄庭坚说苏东坡的字像石压蛤蟆,说完二人哈哈大笑,因为他们都抓到了对方的特点,形容得惟妙惟肖。

回望中国书法史,苏东坡是一个重要的界碑。因为苏东坡的书法,在宋代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如学者所说:“从宋朝开始,苏东坡首先最完美地将书法提升到了书写生命情绪和人生理念的层次,使书法不仅在实用和欣赏中具有悦目的价值,而且具有了与人生感悟同弦共振的意义,使书法本身在文字内容之外,不仅可以怡悦性情,而且成为了生命和思想外化之迹,实现了书法功能的又一次超越。这种超越,虽有书法规则确立的基础,但绝不是简单的变革。它需要时代的酝酿,也需要个性、禀赋、学力的滋养,更需要苏东坡其人品性的依托和开发。”

从故宫博物院所存的苏东坡书法手迹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酝酿、演进的轨迹。现存苏东坡最早的行草书手迹是《宝月帖》,写下它时,苏东坡正值仕途的上升期,他的字迹中,透露出他政治上的豪情与潇洒。另有《治平帖》、《临政精敏帖》,这些墨迹笔法精微,字体萧散,透着淡淡的超然意味,那时,正是他与王安石的新法主张相冲突的时候。

在黄州,苏东坡迎来了命运的低潮期。正是这个低潮,让他在艺术上峰回路转,使他的艺术在经历了生命的曲折与困苦之后,逐渐走向成熟。这让我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是否对得起我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苦难是什么,苦难应该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你内心所有的感受隐忍在这个土壤里面,很有可能会开出你想象不到、灿烂的花朵。”

在贬谪之所黄州,苏东坡的书法登峰造极

苏轼《新岁展庆,人来得书卷-分段》

代表苏东坡一生书法艺术最高成就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黄州完成的。《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职事帖》《一夜帖》《梅花诗帖》《京酒帖》《啜茶帖》《前赤壁赋卷》等。其中,《寒食帖》,是他书风突变的顶点。

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写于《寒食帖》之后,也不像《寒食帖》那样激情悠扬。那时,苏东坡的内心,愈发平实、旷达。苏东坡当年追慕的魏晋名士那种清逸品格,与他的精神已经不太吻合。他既不做理想的人质,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也不像世上不得志的文人那样看破红尘,以世外桃源来安慰自己。他爱儒,爱道,也爱佛。最终,他把它们融汇成一种全新的人生观——既不远离红尘,也不拼命往官场里钻。他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温情地注视着人世间,把自视甚高的理想主义,置换为温暖的人间情怀。

此时我们再看《后赤壁赋》,会发现他的字已经变得庄重平实,字形也由稍长变得稍扁。他的性格,他书法中常常为后人诟病的“偃笔”,此时也已经出现。苏东坡和他的字,都已经脱胎换骨了。

苏东坡与黄州的朋友们在深夜里畅饮,酒醒复醉,归来时已是三更。他站在门外,听见家童深睡,鼻息声沉闷而富有弹性,对敲门声毫无反应。苏东坡只好蜷身,坐在门前,拄着手杖,静静地听着黑夜中传来的江涛的声响,在心底酝酿出一首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我听见诗人在黑暗中发笑了。那时的他,一定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经营与算计都是那么地滑稽与虚无,很多年里,他竟然把它当作真实的人生。只有此刻,他与从前生活隔离,他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才意识到那种生活的荒诞。而不久之前,他因仕途的中断而深陷痛苦,他未曾想到,那痛苦的尽头,竟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轻松过。他知道,所谓的彼岸,在这世间永不存在,那么,驾一叶扁舟,在江海间了却此生,岂不更加洒脱和干净?三百多年前,诗仙李白不是也表达过同样的心愿吗?他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首《临江仙》,在小城里悄然传开。有人说,苏东坡昨夜唱罢此歌后,把衣冠挂在江边,乘舟远走高飞了。知州徐君猷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徐君猷是苏东坡的好朋友,对苏东坡这位贬官负有监管责任,一旦“州失罪人”,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秋天的早晨霜寒露重,徐君猷从太守府一路跑到临皋亭的门口,气还没有喘匀,就听见苏东坡从卧室里传出的鼾声。他睡得那么香,把这世界上所有的焦虑与不安,都抛到了睡眠的外面。

作品简介

在贬谪之所黄州,苏东坡的书法登峰造极

《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祝勇 著,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7年07月

本书从十个侧面——入仕、求生、书法、绘画、文学、交友、文人集团、家庭、为政、岭南, 书写了苏东坡一生的生命经历。在作者笔下,苏东坡是属于人间的。他是石,是竹,也是尘,是土,是他《寒食帖》所写的“泥污燕支雪”。他的文学艺术,牵动着人世间最凡俗的欲念,同时又代表着中国文化最坚定的价值。苏东坡既是草根的,又是精英的。

在呈现苏东坡人生脉络和生命际遇的同时,作者选取故宫收藏的宋元明三个主要朝代的艺术藏品,由书、画及人,把苏东坡的精神世界和艺术史联系起来,由苏东坡个体的人生去反观他所处的时代。不单是苏东坡的个人传记,更书写了整个宋代的精神文化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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