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汉书》概说”系列共七篇,此为第五篇。
在认识到《汉书》的基本状况之后,现在我再和大家谈谈怎样阅读和利用《汉书》。事实上我们也只有清楚了解《汉书》的基本状况,才有可能更好、更合理地利用《汉书》。下面,我就分作几个方面,来讲述相关问题。
前面在谈《汉书》的“作者”问题时曾经讲到,班固在撰著《汉书》时,其西汉中期以前的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承用了司马迁的《史记》,或对《史记》旧文略加改窜。这就提示我们,在阅读这部分同《史记》重迭的内容时,有时需要并观两书;对于利用《汉书》做史料的历史研究者来说,这更可以说是一项“默认”的程序。
那么,具体地讲,一般历史爱好者,或者是对相关文献学知识还比较陌生的历史研究学人,又究竟怎样入手好呢?
我建议大家先看一看清朝学者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在赵翼这部书中,列有“史汉不同处”、“史汉互有得失”(以上见卷一)、“汉书移置史记文”、“汉书增事迹”(以上见卷二)诸条目,分别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具体列举了《汉书》与《史记》相重的这部分内容在两书当中的异同。读了《廿二史札记》讲述的这些情况,便可以让大家在参互对比《史记》以阅读《汉书》时先具备一个基本的出发点。
总的来说,今传本《汉书》和《史记》相同之篇,往往《史记》文字繁而《汉书》简。南宋人倪思且因之撰写了《班马异同》一书,以见二者的差异。
吕思勉先生论述其致异缘由,以为是由于《汉书》问世后读的人多,而在雕版印刷发明前书籍流通依赖传抄,在众多人抄读《汉书》中,因图省力,就把许多虚字省略掉了。盖古人“无论自誊写,或请人代写,以为与意义无关,即皆随手删节。此风甚为普遍,且久而未已。如《史通·点烦篇》照录《史记》原文,以与今本校勘,其虚字较今更多。可见自唐开元至《史记》刻板时,抄录者又有删节矣。大抵书经传抄之次数愈多,则其被删节愈甚。自隋以前,《汉书》之通行,远较《史记》为广”,而《史记》因为抄读者少,虚字倒多保存着,并非班固和司马迁的文笔真有那么多异同(吕思勉《史学与史籍七种》之《史记选文评述》)。
然而吕思勉先生所说,只是情况的一个方面。只要稍稍对比两书就会很容易地看到,所谓《汉书》简而《史记》繁的文字,绝非只是之乎者也一类的虚字而已,而是两书在实打实的史事叙述方面也存在差异,而且这样的差异还相当明显,相当普遍。
在我看来,这些差异,很多是因为班固没有能够准确理解《史记》的本义而妄做的改动;特别是其中那些像天文历法这样比较专门的内容,班固明显不像司马迁那么老道。尽管其中也有一部分内容是对《史记》差误的订正,诚有所谓青出于蓝之效,但总的来说,班固所做的这些涉及实质性内容的更改,是失多得少。
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本来就应当尽量采用更早出、更原始的典籍作史料,因而在利用《汉书》治史时,凡同见于《史记》与《汉书》两书的内容,即使二者完全相同,也是应该取阅《史记》并优先利用太史公书,慎重对待这些先见于《史记》的文字。
至于那些纯属叙述形式的文字繁简问题,顾炎武尝谓“班孟坚为书,束于成格而不得变化”(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六“《汉书》不如《史记》”条),即《汉书》所谓行文之简,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出于其既定的“成格”,也就是套路化的格式。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顾炎武还明确地对《史记》与《汉书》的文字繁简问题做出了一个总体判断,以为“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九“文章繁简”条)。其实关于史书纪事的文字繁简问题,宋人赵与时早有同样认识,赵氏乃谓之曰:“夫为文纪事,主于辞达,繁简非所计也。”(赵与时《宾退录》卷一〇)
附带在这里说两句题外话。现在颇有一些学者,大力主张高品味的学术论著要力求简而不繁,繁则堕入缺情寡趣的畜生道,而我读顾炎武“辞主乎达”的论述,则别有戚戚焉。没什么科学的依据,就是出自对顾炎武学术造诣的崇拜。没办法,他读书确实读得多,很多很多。我相信,见多才能识广。
除此之外,在《史记》与《汉书》之间,还有一些既非文言虚词多寡、还不在于文字繁简,同时也无关乎实质性内容的重大差异,这就是篇章设置方式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文句表述形式的不同。对此,清人钱大昕曾具体论述说:
石奋传不当以“万石”为题,夏侯婴传岂宜以“滕”标目?荆王贾、燕王泽之篇,首不必称“刘”;韩王信之传,端当去“王”字。万石君、两龚之号,已载诸篇中,而复系之篇首,非例也。传冯奉世而远述冯亭,传扬雄而追溯伯侨;若司马迁传,首不举姓名,叙谱系全取自序之文,又非例也。《史记》以数人合为一传,一篇之中,首尾相应,《汉书》则人各为篇,略以时代事类相从,与史公合传之例,固有别矣。然多承用旧文,不加刊改。史公作《陈平世家》,附见王陵事,今陈、王各为一篇,而叙陈平事于王陵之后;史公作《张苍列传》,附见周昌、赵尧、任敖诸人,今张、周、赵、任各为一篇,而叙张苍事于任敖之后。在陈、张之传则缺而不完,在王、任之传则赘而无当。以及窦、田、卫、霍诸篇,多沿斯失。于是史公错综变化之文,皆龃龉而不相入矣。
钱氏复总括之云:“大抵《史记》之文其袭《左氏》者,必不如《左氏》;《汉书》之文其袭《史记》者,必不如《史记》。”明此可知“古人所以词必己出,未有剿说雷同而能成一家言者也”(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八《跋汉书》)。
这些情况,说没用,可以说什么用也没有。因为不管怎么编排怎么写,实质上都是那么一些事儿,就所记述的历史事实而言,二者之间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异。
可是若说重要,也可以说相当重要。因为文体、文笔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要素,这意味着它就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内容和重要对象。特别是在唐宋古文运动兴盛之后,历代学者在撰写所谓“古文”的时候,都要学为秦汉之文,竞相取法于《史记》和《汉书》,而《汉书》的阅读在士子之间尤为普遍。
这样看来,了解《汉书》与《史记》之间这样的差别,对于今天所有阅读《汉书》的人,都应该具有积极的意义。因为不了解《史》《汉》之间这种差别,就不能合理地把握《汉书》在文字处理形式上的功过得失,而对于那些仅仅是把《汉书》视作古文读本的读者来说,清楚知悉《汉书》这样的文字缺陷,才能免得因慑服于班固大名而错效东施之颦,误仿邯郸之步。
鉴于上述情况,即使是非专业的读者,也就是完全没有史料利用目的、身在功利需求之外的读书人,只要时间和精力允许,最好也适当浏览一下《史记》中那些与《汉书》相应的内容,这总会使你获得更为丰富的感受,增添一种特别的体验。这样的阅读,只是汲取人生的营养,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具体的用处,可实际上更为重要。它会在潜移默化之中,滋育人心,焕发人性。这就是老子所说惟当其无,方有其用,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特别讲讲这方面的情况。
在阅读和利用《汉书》时需要注意的另一个与《史记》相关的事项,是保留在《史记》旧注中的《汉书》注文。
谈论这一问题的前提,是颜师古注本《汉书》通行之后,覆盖了此前所有注本,特别是晋灼和傅瓒汇纂众说的集注、集解本(包括蔡谟散入《汉书》本文之下的傅注本)。晋灼和傅瓒集注、集解本的很多内容,对我们今天理解和利用《汉书》是很有帮助的,可这些内容有很多在颜师古注本中并没有体现。
幸好刘宋裴骃的《史记集解》和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在注释《史记》相关内容时都引述有很多晋灼或傅瓒的旧注(若是按照前文所述二者的先后关系,晋灼旧注或转据傅瓒集解而得)。如清人钱大昕称“裴注《史记》所引《汉书音义》,盖出于蔡谟本”(钱大昕《潜研堂集文集》卷二四《汉书正误序》),讲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又清人王鸣盛亦称裴骃《史记集解》其“下半部则简略,甚至连数纸不注一字。世家自陈涉以下,列传自张耳、陈余以下,裴于徐广旧注外,但袭取服虔《汉书注》,晋灼、臣瓒及蔡谟《汉书音义》,裴所自为者十无一二”,以致造成“《汉书》之所取者《史记》也,今《史记》注反取《汉书》注以为注”的奇特景象(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一“裴注下半部简略”条)。
因此,充分注意并参考保留在《史记集解》和《史记索隐》中这些《汉书》旧注的内容,对我们更好地理解《汉书》载述的史事、特别是利用《汉书》从事史学研究,一定会提供很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