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津岛佑子(1947—2016)是走向世界文坛的日本女性作家代表,文豪太宰治与津岛美知子的女儿。她获得了许多重量级日本文学奖项,如川端康成文学奖、谷崎润一郎奖、大佛次郎奖、紫式部文学奖等,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近日,后浪翻译出版了津岛佑子的代表作《光之领地》,是中文世界首次引进。在这部小说中,津岛佑子以其亲身经历为素材,讲述了一名离开丈夫的年轻女子在一年时间里独自抚养年幼女儿的故事。
津岛佑子曾接受《芝加哥论坛报》专访(1989年1月)。在访谈中,她谈及自己对女性以及婚姻的看法。下文即整理翻译自该访谈。
津岛佑子
我的真名是津岛里子(Satoko),但我从没有喜欢过这个名字。当我母亲怀孕时,她给我织了很多东西。她是一个非常有条理的女人,而对称对于编织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我母亲决定给我取这个名字的灵感来源。然而,“里”的汉字字形是完整而封闭的,没有一丝扩展的空间。后来作为作家的特权,当我开始要考虑自己的笔名时,我选择了“佑子”(Yuko),一个简单的字,却寓意着向外发展,它还意味着幸福。
我从小就喜欢阅读。我不记得自己具体是何时以及如何萌生了成为一名小说家的可怕念头,但我通过参加大学里的一次征文比赛塑造了自己的未来:如果当时没有拿到一等奖,估计我会放弃我的梦想。那年我19岁,念大二,主修英语文学。出乎我的意料,我获得了一等奖。我的题目是《梦想与现代》。我在文章中强调了想象力的重要性,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绝妙能力。从那以后,我一直坚持写作。
我喜欢阅读。我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读了《飘》。这本书太棒了,可是一合上书,所有的激情都消失了,我感到非常无聊。为了找到比斯嘉丽的爱情故事更扣人心弦的书,我开始了寻书之旅。我读了所有能到手的书,其中还包括悬疑小说和科幻小说。但我很快就对反映人性复杂的小说产生了兴趣。我意识到,这种兴趣因素决定了书的价值。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
我喜欢田纳西·威廉斯。他笔下的女主人公对现状不满,无论从常识判断来看有多危险,她们都会勇敢地跳脱出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她们讨厌在日常生活中固步自封。也许这是一种自我毁灭,但是对于她们这样的扩张主义——到外面去寻找幸福,我觉得和我的想法很接近。我在小说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也不会向现实妥协。她们看似委曲求全,却有足够的力量用自己的方式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的永恒主题是爱与孤独。我们都渴望爱,但爱是与孤独纠缠在一起的。我想深入探讨这些主题。我只写我熟悉的事物。
我是一个离异的母亲。我出生在东京,并一直在这里生活。我不了解郊区妇女的情况,虽然我听说如今她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与东京仍有很大的不同。我的笔下,始终在写生活于城市里的当代女性,关于她们离婚、失去挚爱和怀孕的故事。
我从未写过快乐的女人。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不快乐,而是因为我坚信,不幸并不总是坏事。快乐会把人们宠坏。快乐的人可能会失去敏感,从而在人性方面变得乏善可陈。
相反,人们会因为不快乐而变得丰富起来。不快乐的人有机会发现真正的人性。好比我们只有在被一块石头绊倒之后,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我知道这很难,但人可以在艰难中成长。
尽管我们的社会中存在着强烈的“渴望幸福”的呼声,但这也正是我对不幸福的女性感兴趣的原因。悲剧比光鲜亮丽的成功故事更具戏剧性。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并非所有女人都不幸福,但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幸福,就因为她们是女性。即使在美国,我也不认为女人与男人已经完全平等了。例如,在一段私人关系中,女人的行为总是受人教导。既然我们有这样的共同问题,我相信美国女性会理解我小说中的人物的。毕竟,人性是普遍的。文学也是如此。我在理解田纳西·威廉斯、威廉·福克纳和托尼·莫里森笔下的女主人公方面没有任何问题。这对我来说就像是测试。
大多数日本女性仍然期望从婚姻中获得社会经济和情感上的安全感。因此,一个女人会选择看起来最有能力保护她的人来当丈夫。日本有一种说法,“达到目标”的意思就是结婚,好像结婚之后就失去了目标一样。许多女人似乎认为,只要“达到目标”,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尽管有这样的主流思想,离婚的女性却越来越多。这在我看来,表明我们的社会已经开放了一些,可以接受离婚女人,而且离婚后生活的艰辛并没有让真正想要离婚的女性气馁。
从传统上而言,离婚对女性的伤害仍然大于男性。离婚就像是沦落为一个被抛弃的人。她(离婚的女人)失去了婚姻给予的保护和特权,必须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在我的小说《光之领地》中,我描写了一个在婚姻中饱受孤独之苦的女人,以及她离婚后与两岁女儿在城市环境下的独居生活。
《光之领地》
后来,一位女作家出版了一部关于离婚女人的喜剧故事。这本书受到了男性评论家的欢迎,这让我百感交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当一个女人轻描淡写地把离婚描绘成当今的新生活方式时,男人才不会感到内疚?
我的虚构人物都在努力寻找爱,她们相信爱存在于婚姻之外的某个地方。她们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好母亲,而后者是在我们的社会中被广泛接受的标准。我想,大多数日本男人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女人。日本是一个属于男人的国家,但在情感上却是母系社会。日本男人太需要来自女人的精神支持了。
在日本,爱情通常被视为要对他人撒娇或依赖他人。许多情侣并不会进行复杂的心灵探索,而是相互依赖,并且感到这样就很舒服。但我认为,想要重新审视这种关系的女性变得越来越多了。
我不认为女人只会满足于拥有孩子。对孩子的爱和对异性的爱本质上是不同的,但两者之间得有取舍。一个离异的母亲选择做个好妈妈,不仅是为了得到社会的认可,也是为了得到自己孩子的赞赏,因为她没有抛弃自己的孩子。我认为孩子对离婚女人来说是一份重担。
我想大多数女人都有这样的幻想,那就是希望有一天会有一个理想的男人来拯救她们。她们在等待一位骑着白马的骑士。在我的短篇选集《射击场和其他故事》中,金龙升天就是这一幻想的象征。然而,女主人公最后意识到,只要她还在期待着这样一条龙,她就永远不会满足。这听起来似乎很有禅意,但当我们意识到无法从外部获得拯救时,才真正开始通往拯救之路。我们需要自救。
母子问题和家庭问题终究会像回旋镖一样回到我们身边,问我们每个人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是谁”的问题是文学的永恒主题,然而我们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认为爱情的精神层面如今变得越来越重要。我们非常需要了解自己的伴侣,也需要被他们了解。我们希望通过伴侣来确认自己。但没有人能够接受所有的一切。而我们都无法独自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爱已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我对我的父亲很好奇。由于他是以那样的方式去世的,关于他的事,我周围的人都缄口不言。他是一个禁忌。家里没有几张他的照片。我觉得我必须弄清楚他是谁。我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后来,当我读高一、高二时,我读了他所有的小说(他写了大约140篇长短不一的小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打开过他的书。在读他的书时,我无法评价他的文学。我很难客观地看待他的小说。
也许当我更年长之后,可能会以不同的感觉来阅读它们,但我现在还做不到。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对他的家庭所做的一切。但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客观地看待他,因为他抛弃了我们。
我通常会坐在书桌前写作一下午。我写得不快。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自我确认的方式。如果我停止写作,就会觉得自己像一只没有线的风筝。我写小说,但我也经历着我所写的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不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现实。这很可怕。和其他小说家一样,我既有现实生活,又有作为作家的生活。有时,我会分不清自己在过哪一边的生活。
作家在身心两方面都要做出巨大牺牲。因为我对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不感兴趣,所以我才可以继续写小说。
可是我的收获是无可替代的。我指的不是名利双收。这种收获是无形的,更多的是在精神上。自从我了解到它是什么之后,我就无法停止写作了,只为再次感受它。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什么是有价值的?这是我正在寻找答案的最大问题。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小时候,我曾有两次对自己感到绝望,想一死了之。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愚蠢、难看、品性恶劣。现在我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定的价值。我的作品想要传达给那些想要了解自我价值的人。因此,我不会写那种会让读者读完后绝望到想死的小说。这就是我在写作上的道德准则。
我希望看到我们生活中积极的一面。因此,我对女性的未来并不悲观。下面这句话听起来可能有些矛盾,日本女性终究比日本男性处于更有利的地位。在我们的社会中,男性必须工作,而女性可以通过结婚而避免成为公司的奴隶。这对女性来说并不容易,但有选择总比没有好。我们的幸福并不存在清晰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