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收到了四川省一位高中语文老师的来信,可以看出他(或者她)对《红楼梦》不仅十分喜爱还颇有研究,今天就给各位喜欢《红楼梦》的读者推送秦老师长文中的一部分,分享其对《葬花吟》的看法。
飞红万点愁如海——浅读《葬花吟》
秦兰勇
与前代写伤春的诗歌相比,《葬花吟》在诗艺上应该不是最高的(东坡咏杨花的《水龙吟》,令人有观止之叹,辛弃疾写伤春的《摸鱼儿》《祝英台近》等,亦令人击节叹赏),但《葬花吟》的悲凉色彩却是最为浓重的。
情感上浓重的悲凉与写作上的手法密切相关。比如: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八句在意思上与《代悲白头翁》中“明年花开复谁在”一句是大致相同的。刘希夷用一句表达的意思,黛玉用了八句,但读来并不觉得繁冗,而是浸没于诗中一股透骨的悲凉。写燕巢的四句,不易懂。周邦彦写落花、燕巢:落花都上燕巢泥。此句与前一句“新笋已成堂下竹”,都是伤春之句。周邦彦只是借落花被燕子啄来筑巢写伤春之情,对落花本身并不在乎。黛玉则不同。燕巢已经垒成,眼前满地的落花失去了一个好的归宿,只能漂泊,或被人脚步践踏(此时尚未写到葬花)。明年花落虽可被燕子啄来筑巢,但明年燕子还来潇湘馆吗?潇湘馆的主人还在吗?
更为典型的是末八句。黛玉由怜花而葬花,又由葬花而联想到自己不知身丧何日;由葬花而见责于人,联想到自己将来葬身无地;余下四句,更是令人凄哀欲绝。宝玉听后的反应是,“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而花撒一地,似乎正是宝玉无意间对“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回应。
《葬花吟》比大多伤春诗更为悲凉的原因,往近了说,是前一日的误会。晴雯把黛玉误认成丫头而不开门,黛玉则误认为晴雯不开门是因为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而寄食贾府的的处境,进而误认为宝玉恼了她。当然,黛玉以外孙女的身份客居贾府,确实遭遇了一些仆人的歧视。所以,她尽管误会了晴雯,但这种被歧视的感受却是真实的,有根据的。往远了说,与黛玉多病的体质和忧郁的气质相关。更远一点,还可以说与她草胎木质的前世有关。但这些总觉得不足以完全解释《葬花吟》透骨的悲凉。
宝玉听完《葬花吟》的感受是,先设想黛玉香消玉殒时,自己如何心碎肠断,后又推之于宝钗、香菱、袭人诸人,再由这些女子想到自己,最后由自己之不知身在何所而感慨于大观园之易主。脂评说:《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书中人贾宝玉的感受正可印证读书人脂砚斋的评语。宝玉所设想的黛玉、宝钗、香菱、袭人诸女子的香消玉殒,正是脂评中“大观园诸艳之归源”的具体化。
黛玉在《葬花吟》的感伤只限于一己的范围,宝玉则推及大观园中所有的女子,宝玉的感受大概也是雪芹先生的意思。雪芹代书中人物作诗,会尽量考虑到人物的年纪、地位、文化素养、作诗时的处境等种种因素,力求做到贴合人物。但在写《葬花吟》时,却在有意无意间超越了黛玉这一人物,为大观园中所有女子谱写了一曲悲歌。祭饯花神这天,“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除黛玉外,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巧姐、香菱及众丫鬟等参加了,繁华热
闹,可谓极一时之盛。但书中并无一字写饯花时诸人的谈笑声,用笔最多的却是黛玉葬花的凄哀之音,以及宝玉对《葬花吟》的深沉感喟,可以视为《葬花吟》凄哀之音的余响。饯花之热闹与葬花之凄苦,今日之热闹与将来之凄凉,都构成了巨大反差。
宝玉设想的出路是,“逃大造,出尘网”。这正是小说开篇《好了歌》的意思,也是甄士隐选择的出路和后来柳湘莲的出路。但宝玉既不同于甄士隐,也不同于与他颇为密切的柳湘莲。《好了歌》反思的是功名富贵、夫妇之恩、子孙之孝,甄士隐随疯跛道人出家,是因为“暮年之人,贫病交攻”,“投人不着”。如果说甄士隐出家是因为看破了世态人情的话,那么同样随疯跛道人出家的柳湘莲,却是因为儿女之情的破灭。宝玉近于柳而又不同于柳。就爱情而言,宝玉的情当然是指向黛玉的;但就对美好事物的怜惜赏爱之情而言,宝玉的情则是指向所有女子、甚至是指向花草鱼鸟这些无情之物的。
很多人喜欢在《好了歌》中,或与之近似的“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等色空概念中去探寻小说主旨。我觉得《葬花吟》(宝玉意义上的《葬花吟》),可能更接近小说主旨。《红楼梦》不是对世间万物的否定,而是为黛玉、为香菱、为晴雯、为世间所有美好的人与物唱出的一曲充满怜爱、无奈、凄哀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