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票》刘庆邦华语短经典(第二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创作谈
如何写短篇小说?直接复刻生活,或从长篇小说中截取一段行吗?作家刘庆邦最近出版短篇小说选《幸福票》,他说,短篇小说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它的虚构性,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小说意义上的故事,主要写的是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故事,是创造一个新世界。短篇小说创造的这个新世界什么样?他又说,写的是日常烟火,家常冷暖,越是离奇的东西反而越构不成小说。事情再稀奇,再古怪,里面如果没有短篇小说的种子,一切都是白搭。那么,什么是短篇小说的种子?在他看来可能是一个细节,一种思想;也可能是一句话,一种氛围,是一段曾打动过我们的生活。
我觉得写短篇小说要有短篇小说的精神。这种精神我认为一是对纯粹文学艺术的不懈追求;二是和文学商品化的顽强对抗。
经常接触一些文学刊物的编辑,他们说现在好的短篇特别少,要发稿了,总是找不到够水平的精彩作品。短篇小说是一种更接近诗性和神性的文体,它藏不得拙,遮不住丑,掺不了假,考验的是作家的真功夫。特别是目前在小说批量生产的情况下,短篇小说显得更加珍贵。短篇小说的存在,证明着小说文学性的存在。莫言也说过,现在应该是短篇小说的时代。可现在写短篇小说的却越来越少,写长篇大套的却很多,用他们的话叫“扬长避短”。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合适,容易造成误会。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长篇和短篇各有千秋,谁都代替不了谁,好比瀑布代替不了大海,大海也代替不了瀑布。
短篇小说一个重要的特点,在于它的极端虚构性。主要写的是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故事
短篇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文体,有着独特的选材取向、独特的肌理和结构方法。长篇小说那么一大块东西,我们从上面取下一块,当成短篇小说用行不行呢?我的看法是不行,性质不同,狼皮是贴不到羊身上的。短篇小说一个重要的特点,在于它的虚构性,极端虚构性。它是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小说意义上的故事,是在看似无文处作文。它主要写的不是已经发生的故事,而是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故事,是创造的一个新世界。汪曾祺评价林斤澜的短篇小说,说“无话则长,有话则短”,就是这个意思。短篇小说在现实生活中,只取那么一点点东西,这一点点东西,我称之为光点,或短篇小说的种子。以光点照亮现实,用种子生发小说。种子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传宗接代的东西,有了种子的传递,世界才延续下去。我喜欢种子这个词,它就给人以饱满、圆润、美好的感觉。
有可能生长成一篇短篇小说的根本性因素,这是我给种子下的定义。种子有了,小说就有了出发点和落脚点。短篇小说生长于心,用心灵的土壤培育过,心灵的雨露滋润过,心灵的阳光照耀过,才有可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生长成一篇美好的小说。种子饱满,情绪就饱满。我自己对这样写出来的小说也挺喜欢,一看就想看完。我的小说不是发表了就完了,我还会看,常常看得自己眼湿。
有人说短篇小说是生命之缘,可遇而不可求。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求,只有求,不断地求,才有可能遇到它。否则就有可能失去相遇的机会。以前我在报社工作,经常去矿上走,有的朋友知道我业余时间写小说,主动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我不拒绝朋友的好意,但事情再稀奇,再古怪,里面如果没有短篇小说的种子,一切都是瞎搭。再说了,小说写的是日常烟火,家常冷暖,越是离奇的东西越构不成小说。
短篇小说的种子可能是一个细节,一种思想;也可能是一句话,一种氛围。有一段生活,曾打动过我们,让我们难以忘怀,隐隐觉得里面有短篇小说的因素,却迟迟不能动手写。出现这种情况,可能就是没有找到种子所在。等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了种子在哪里,会感觉豁然开朗,好了,小说可以动笔了。
没有思想参与的感情是肤浅的感情,只有思想之美和情感之美相融合,感情才是厚重的、有质量的感情
我认为小说的主要功能不是讲道理的,是讲故事的,是表达情感的,是审美的。但小说又是理性的果实,需要思想的引导和思想的提升。没有思想参与的感情是肤浅的感情,只有思想之美和情感之美相融合,感情才是厚重的、有质量的感情。
我们写小说的过程,就是处理和现实关系的过程。不管我们和现实的关系如何,我们的写作仍离不开现实生活。如同人的梦离不开人的生命,树的影子离不开站立的树木,我们的想象也离不开现实生活的基础。现实是作家的根本处境,也是作家不可摆脱的命运。然而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也有着相当强的诱惑力和纠缠力,它们仿佛一再拦在我们面前,说写我吧,写我吧,我是很时髦的,很刺激的,很有卖点的,写了我,保你不会吃亏。如果我们稍不清醒,就有可能被缠上,掉进它们为我们设下的陷阱。
有人说,现实生活太丰富了,太精彩了,作家用不着虚构和想象,直接把现实生活拿过来就成小说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我们的创作和现实的关系是一种利用和被利用、纠缠和反纠缠、摆脱和反摆脱的关系,是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我们对现实照搬不行,追赶不行,紧逼也不行。不管现实生活怎么样,照搬过来都不符合小说艺术上的要求。我们要把生活经过消化,沉淀,变成一种回忆状态,以便用心灵化、诗意化、哲理化的眼光对现实生活进行观照,使其上升到美学的层面。
方法再多也要从生活中、记忆中取得种子,然后全力加以培养,使之生长壮大起来
我们听到多种关于短篇小说的写法,有建筑法、控制法、平衡法、编织法等,比较多的一种说法是说短篇小说要用减法来写。这种说法有针对性,有一定道理。把好多情节、人物、细节等,往短篇小说的口袋里装,撑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间,于是产生了减法说。我不太认同这种说法,觉得这是一种机械的、生硬的、武断的说法,起码不是那么准确。我认为短篇小说应该用生长法来写。生长法是道法自然,也是投入自己的生命,从生活中、记忆中只取一点点种子,然后全力加以培养,使之生长壮大起来。或者说一开始只是一个细胞,在生长的过程中,细胞不断裂变,不断增多,不断组合,最后就生成了新的生命。
我比较笨,写短篇小说下的多是笨功夫。比如一篇小说写到要紧处,觉得有一个好细节才撑得起来。我甚至用字数来筹划,此处要写够一千字,或两千字,小说才会饱满,充分,然而有时遇到了困难,写不动了。这怎么办?这时我决不偷懒,决不绕着走,而是咬着牙奋力想象。想象力是我们创作的主要生产力,任何作品的创作都离不开想象力的发挥。而人的想象力通常不是一种显力,是一种潜力,需要我们像在矿井下打巷道一样奋力开拓,想象的潜力才能挖掘出来。我写短篇小说《鞋》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我坐在桌前,坚持着,劳动着,想象着,灵感突然爆发,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细节。这样坚持的效果给人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回忆起来,我的不少小说的神来之笔都是来自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文/刘庆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