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0日,由法律人类学云端读书会主办的学术沙龙·特别活动——“再读《蒙塔尤》”于线上举行。本次学术沙龙邀请的对谈嘉宾分别是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杜正贞(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社会史、历史人类学、法律史)、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教授赵丙祥(主要研究领域为历史人类学、政治人类学)和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尤陈俊(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律社会学、中国法律史、法学学术史和法学研究方法论等);特邀与谈人是来自浙江大学历史学院的董子云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法国中世纪史研究)。来自国内外高校、科研院所的青年教师、博硕研究生、本科生共100余人参加了会议。
本次活动的主持人与本书的领读人由河南大学博士研究生何元博担任,之后是三位与谈嘉宾与一位特邀与谈人就本书内容展开与谈。因篇幅较长,分为三篇刊发,此为第一篇:何元博《蒙塔尤》领读。
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
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的代表人物,师从布罗代尔。他在法国史学界乃至世界史学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是气候史研究的创始人,同时也在乡村社会史等领域有着非常杰出的研究,《蒙塔尤:1294—1324年奥克西坦尼的一个山村》(后文简称《蒙塔尤》)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作。但很不幸的是,勒华拉杜里先生,以及《蒙塔尤》中文版的译者之一——许明龙先生,都于2023年相继去世,我们法律人类学云端读书会举办本次重读经典的活动,也有纪念这两位先生的意味在里面。
《蒙塔尤》最早的一个版本是1975年出版的法文版,此后在1982年又进行过一次修订,现在各国的译本应该都是根据这两个版本翻译而来。本书写作的基础史料为14世纪法国南部帕米埃主教雅克·富尼埃所留下的审讯手稿。值得一提的是,当地使用的语言是奥克语方言,富尼埃使用了拉丁文对其进行转写,后来又有学者将这些拉丁文翻译成了法文,才使得这批材料得以被更多法国学者所关注和利用。也因此,如果要对书中涉及到的某些具体问题进行深入研究,可能需要注意语言与文本的问题。
在一个对勒华拉杜里的采访中有人问道:研究蒙塔尤这个村落的学者非常多,为什么只有他的这本书在世界范围内取得如此声誉?对此勒华拉杜里认为:他的贡献是理解到了这是蒙塔尤作为一个村庄的历史,而其他人可能仅仅是把它作为一个宗教裁判史来看。也正因如此,《蒙塔尤》中对于相关历史细节的刻画非常生动,被认为是“微观史”领域的四大名作之一。
理解蒙塔尤的四把钥匙
要理解这么一本内容丰富,描写入微的学术著作,读者可能需要借助“四把钥匙”的帮忙,这也就是历史学常说的历史地理、年代、职官制度,原本还有版本目录——在这本书中或许可以将其替换为“人物关系”。
我们首先来看蒙塔尤村的历史地理。本书的题目里提到了一个词叫做“奥克西坦尼”。这其实是位于法国南部,摩洛哥、意大利西北部,西班牙东北部的一个语言区,而富瓦伯爵的领地也在这片区域之中。本书研究的落脚点就是富瓦南部,由蒙塔尤村和相邻的普拉德村所组成的埃荣地区。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有着重要的地缘意义,它是连接法国到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必经之路,加上离政治中心与宗教中心都很远,因而这里的信仰与风俗习惯和法国很多地方都不太一样。我们从《蒙塔尤》也可以看到,这一带生存着多元信仰的人群:有穆斯林、有天主教的各种流派,比如多明我会、纯洁派中的阿尔比派、伏多瓦派等,他们都在这一带进行活动。
我们理解《蒙塔尤》的另一把钥匙是当时的时代背景。富瓦伯国是一个独立封邑,同时也是法国卡佩王朝的附庸。当时整个法国,包括富瓦伯国的北部地区,异端阿尔比派都已经被基本肃清了。但是在富瓦伯国的南部,也就是书里经常提到的 “南部富瓦”(或“上阿列日”“大萨巴泰”,这三个概念大致都是指一个范围,即包括埃荣地区在内的拉巴尔山口以南、比利牛斯山脉以北的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中,还有非常多“异端派”的存在,也因此引来了当时帕米埃主教富尼埃的强势镇压。
第三把钥匙是当时的制度背景,在蒙塔尤村存在四种权力,书中称之为“多中心体制”。第一种权力是领地法官,由克莱格家族成员担任,它代表着领主,也就是富瓦伯爵的权力;第二种权力来自于卡尔卡松宗教裁判所,蒙塔尤被两个不同的宗教裁判所共同管辖的,因此局势非常复杂;第三种权力就是刚才提到的帕米埃主教,他决定了对于蒙塔尤地区进行强势的审判和镇压。而第四种权力离蒙塔尤村非常远,是来自法兰西王国的权力。
最后一把理解本书的钥匙是人物关系。由于《蒙塔尤》中出场人物众多,姓名也多有雷同,因此需要对书中主要人物有一个基本认识。其中最重要的是皮埃尔·克莱格,他是蒙塔尤村的本堂神甫,一个好色之徒,他背后倚仗的是卡尔卡松宗教裁判所,是村中最具权势的人,后来也因为异端死于狱中。他和村里较富裕的贝洛家族、贝勒家族通过联姻等关系组成了“贝勒-贝洛-克莱格”三家联盟,是村里长时间的绝对统治者。第二个重要人物是皮埃尔·阿泽马,他们家是蒙塔尤村的少数派,是虔诚信仰罗马天主教的普通农民。但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是帕米埃主教的表兄,后来又组成了“阿泽马-吉拉贝尔集团”,依靠帕米埃宗教裁判所对抗三家联盟,他们两个集团之间的争执,使得蒙塔尤村陷入分裂。另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小纪尧姆·贝利巴斯特,他是当时异端派的教长,在蒙塔尤的山区进行传教,第四章至第七章的主要人物牧羊人皮埃尔·莫里就对他怀有强烈的爱戴之情。
《蒙塔尤》的十四个主题
在结构上,《蒙塔尤》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共有七章,其内容为蒙塔尤的环境、蒙塔尤人的家庭与“家”的观念,以及对于克莱格家族和蒙塔尤的牧民与牧区的介绍。第二部分的内容很多,足有二十一章,主要是对蒙塔尤居民的日常生活、时空观、社会意识、伦理和宗教信仰进行探索与深描。因为本书的章节排布相对琐碎与独立,内容也存在交叉,因此接下来我就不完全按照原书的章节,而是将本书的主要内容整合为十四个独立的主题来进行介绍,以使读者对本书内容能有一个大致的全景式了解。
1、蒙塔尤地区的家与家庭
对蒙塔尤人而言,家是把乡村的社会、家庭和文化生活统一起来的概念。在纯洁派对于蒙塔尤的形成和重建过程中,家起到了基石的作用。家庭也是整个蒙塔尤村的核心,在本书中第一章谈到了家庭,最后一章也谈到了家庭,这是作者有意识的一个首尾呼应,以凸显其重要性。在宗教裁判所对埃荣地区进行调查时,也曾去破坏他们的房子,或者制造家庭间的对立、挑拨他们的关系。
2、蒙塔尤的克莱格家族
克莱格家族位于蒙塔尤村所有网络的交汇之处。他们家虽然不是贵族和领主,但是担任着领地法官和本堂神甫的职务。他们和本村的许多居民通过朋友、情人、主仆等各种关系交错连接在一起,在书中被比喻为“黑手党”。值得一提的是皮埃尔·克莱格虽然是蒙塔尤村的本堂神甫,但他内心是偏向于异端,也就是纯洁派的。财富、家庭关系、异端和权势是克莱格家族在蒙塔尤产生如此巨大影响的关键性原因。
3、蒙塔尤的牧区与牧民
蒙塔尤的居民大致可以分成两类群体,第一类是居住在村子里边的村民,他们的价值本位是家与家庭;但因为地处山区,所以蒙塔尤还存在一类牧人团体,他们由无产者、半无产者组成,社交单位是窝棚,相当于村子里的家。同时也因为牧民们很贫穷,他们在大山中生活,居无定所,因此与异端的接触相对来说也更为紧密和频繁一些。
4、蒙塔尤人的举止与性行为
接下来进入到本书的第二部分,作者首先谈到了蒙塔尤的举止与性行为。当地很多居民都认为:去和别人发生关系,享受身体的愉悦,本身是无罪的。如果能使男女双方都快活,就不会使上帝感到不快。这在中世纪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观点。书中还举出一个例子,就是本堂神甫克莱格,他有12个情妇,是当地的土皇帝。其中一个情妇就有着自己的一套逻辑。她认为和克莱格在一起使自己很愉快,那么上帝也不对此感到生气,这不是什么罪过。这种思想很能代表蒙塔尤人的性格和价值观。
5、蒙塔尤人的婚姻与妇女地位
蒙塔尤本质上来说还是一个男权社会。他们认为一桩好的婚姻就意味着一个好的家庭,非常重视家庭的价值。但它的风气是自由的,只要不是已婚妇女,一般来说都比较开放。因此,尽管在一个以男权居首的村落中,蒙塔尤的女人们仍然是足智多谋的。用书中的话说:“她们虽然是战败者,但还是赢得了个别的战役。”她们最大的成果其实是维持了母权制的存在。也就是说,当一个家族的后裔只有女性,而没有男性的时候,会以招婿的方式延续家族,而这个时候家族就落入了一个所谓的母权制罗网,妻子就有可能掌握话语权。并且与男性不同的是,女性年纪越大,她的话语权威就越重,而男性则不是这样的。这也是蒙塔尤比较特殊的一种家庭构造。
6、蒙塔尤人对于人生的划分
蒙塔尤人认为12岁到14岁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男性12岁,可以为父亲放羊,东家会收这样的孩子作为学徒,牧师也觉得这是可以接受信仰的年纪;而女性虽然到了12岁不能进入职业生活,但是这个年龄段她会有一个所谓的成年礼,将伴随着她的初潮而来,从此以后周围的人便会开始给她物色丈夫。
7、蒙塔尤的文化网络与社会结构
按书中所说,异端只不过是蒙塔尤当地的水土和牧羊业的产物。当地村民绝大部分都不同程度地信奉异端。和很多人对于中世纪农民的想象不同,他们其实对于抽象思维、哲学有浓厚的兴趣。并且在整个上阿列日地区的农民、贵族、牧人和教士等群体的社会地位差异并没有那么大,体力劳动者也不太受鄙视,这是很特殊的一个社会结构。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拥有知识的人很被看重,书籍最初是很珍贵的,村子里不识字的人也会对知识非常尊重。本堂神甫克莱格的一部分权威其实也是来自于他曾经借到了一本所谓的异端派圣书。此外,书本知识的口头传播在当时也很重要,在文盲众多的法国南部,口才在政治和宗教生活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8、蒙塔尤人的小集团
在蒙塔尤村中有着各种小集团,比如女性有着一个“泛着朦胧女性集体意识”的团体,她们主要是通过友谊、干亲等方式联系在一起,其社交活动往往是超越了阶层的。城堡主夫人往往也会和一些其他阶层的女性来往,不然就会处于孤立。相比之下,男性的社交活动就不是特别地活跃和显著。他们的社交主要以政治活动为主,而女性主要是打听和传递内部消息;青年人的活动则是进行一些感情交流和没有明确动机的事情。
此外,蒙塔尤还存在着阿泽马集团和克莱格集团的派系斗争,但是对于这两个小集团来说,其实宗教的旗号只是他们用来为自己攫取权力和荣誉的一个幌子。他们注定是要同生共死的,也就是在皮埃尔·克莱格因为政治斗争失败,进入监狱后不久,阿泽马也进入到监狱,并死在了狱中。作者说到蒙塔尤的派系斗争,本质上其实还是传统的领主权与新设置的行政官署权之间的斗争。
9、蒙塔尤的时空观和文化
包括蒙塔尤人在内的大萨巴泰人何以自别于其他地区的人群?作者认为起决定作用的是横向联系,也即群众对于共同物质、文化传统、语言、城镇、乡村和饮食的感情。纵向联系是次要的,也即政治上和体制上的一些联系。所以他提到“法兰西世界”在萨巴泰几乎没有影踪。各种思潮,特别是异端思潮,在这个地方有着深远的影响力,而法兰西的影响则主要是通过货币供应等方式来施加的。
10、蒙塔尤人对于自然和命运的态度
蒙塔尤人有着很特殊的宿命论,他们心甘情愿地听从命运的摆布,并且信仰万物有灵论,他们对于很多动物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和态度,并把它们分成了三等,其中马是他们最为看重的一类动物。对此,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判别标准,比如动物和人类在日常生活中的接触频率,动物的野性程度,还有动物在神话故事中的形象,都会影响到蒙塔尤人对于动物的看法。
11、蒙塔尤人的信仰与宗教实践
蒙塔尤地区基督教的教义虽然比较粗陋,但是它有一个中心思想,就是拯救赎罪,这一思想的影响非常之深远。对于拯救的关切是整个上阿列日地区宗教的中心问题。此外,本地也有一些特殊的民俗,比如鬼魂观念,很多这类观念都是基督教和当地的一些民间信仰交汇之后的产物。对于蒙塔尤地区大多数善良的人来说,灵魂拯救是一切挂虑的中心。在当地,异端思想的传播方式主要是自上而下,比如家庭中的长辈传给后辈;而天主教的教义则是神甫口授,在教堂布道的时候进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天主教的神甫在当地的形象并不好,多被认为是锦衣酒肉之徒。
总的来说,蒙塔尤地区的信仰很特别,他们并不相信当时法国很多地方都相信的末日审判、来世复活、千禧年说。纯洁派加强了当地的自然主义传统,到后来甚至转变为一种民间观念,竟认为“自然和物质不是、也不可能是上帝创造的。”
12、蒙塔尤人的道德与犯罪
习俗和法律的观点上,蒙塔尤人认为习俗是远重于法的。纪尧姆就说:“主教以法的名义向我们征什一税,我们则以不符合习俗为理由拒绝缴纳。”在当地最为重要的不是法律,而是习俗,也就是道德观念。在价值观外化的蒙塔尤世界里,形成了很特殊的伦理道德,如劳动和勤奋都不占重要位置;稍微遇到重要的事情,就要赌咒发誓等等。
他们尊重别人的财富,但对于财物的犯罪并不是特别看重。此外,在这种伦理下,有时候也会引起一些暴力犯罪和重大事件,因为在蒙塔尤人的道德观里是鼓励复仇的。对于当地的有权有势者来说,杀人犯罪也没有关系,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受到惩处,像土皇帝一样。当然,作者也强调,与很多地方相比蒙塔尤地区的杀人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13、蒙塔尤的社会性贫困
蒙塔尤人对“财富”具有一种福音书所宣扬的厌恶情绪。在这个社会里,人口在增加,毛产值不高,生产发展缓慢,分配不均,因而事实上始终存在着一批处在社会边缘的穷人。贫穷在那个时代是一个长久性、长时段的问题。在富瓦高地,保守估计穷人可占总人数的20%-25%。
人们怨恨教会,认为教会是伪君子,善心不多,胃口不小。福音书要求教会以清贫为本,教会却巧取豪夺,搜刮不信教者的钱。教会推行以金钱购买赎罪券的做法遭到强烈反对,与此同时,滥行募捐和要求大量供献的做法也引起了激烈反抗。从蒙塔尤的14世纪,经过宗教改革的16世纪,到革命前夜的18世纪的这个长“时段”里,农民反对教会什一税的斗争便是奥克西坦尼地区的特征 。
14、蒙塔尤人的彼岸世界
在蒙塔尤地区存在巫术和鬼魂信仰,他们多把天主教教义和当地的神秘学思想相结合。形成了特有的彼岸世界观。在蒙塔尤人心中,彼岸世界和此岸世界一样,有非常明显的社会分层。他们认为世界上存在一个与此岸世界紧密相连的鬼魂世界,那里有着阶层的划分,在其中鬼魂是可以活动的。这也和正统天主教的观念有很大的不同。
总结
在本书中,作者通过对蒙塔尤人日常生活与精神信仰等各方面的深描,为我们复原出14世纪法国南部一个小村庄中的社会生态与人际网络图景。借此,作者看到了蒙塔尤地区核心的、很有闪光点的一个思想——“以人为中心”,神明则被天真地设想为接受了拯救灵魂的使命。简单来说,人间的家和彼岸世界的天堂就是蒙塔尤人的理想,在尊重以人为中心的自然主义的前提下,这种理想是一种关心拯救灵魂的人道主义。作者从600年前的一场对于思想和人类迫害的运动中,看到了蒙塔尤村人性的光辉。所以在结语中作者写出了他对于蒙塔尤的理解、敬意与温情:
“蒙塔尤虽然在1320年遭到思想警察令人发指的迫害,它却远不只是一个短命和勇敢地偏离正统天主教的村庄,它是小人物创造的历史,是生命的颤动。如今,一部堪称典范的镇压异端的文献把它活生生地重现在我们面前,而这部用拉丁文写成的文献,也成了奥克西坦尼文献中一件珍品。蒙塔尤就是皮埃尔和贝阿特里斯的爱情;蒙塔尤就是皮埃尔·莫里的羊群;蒙塔尤就是家所散发的体温和农民心目中去而复回的彼岸世界,两者互在对方之中,两者互为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