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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都市的记忆与讲述

1月27日下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文贵良、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长聘教轨副教授施东来和90后作家吟光,围绕《港漂记忆拼图》一书,以“香港记忆与上海故事”为主题展开了讨论

1月27日下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文贵良、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长聘教轨副教授施东来和90后作家吟光,围绕《港漂记忆拼图》一书,以“香港记忆与上海故事”为主题展开了讨论。以下整理自讲座文字稿。

施东来:非常感谢大家来到这次的活动,活动正在新华传媒上海书城的视频号里直播。今天是围绕吟光老师的新书探讨,这是她的第三本小说《港漂记忆拼图》,入选《亚洲周刊》2023年全球华文十大小说和作家出版社2023“年度好书”,改编科幻片《无心兰桂坊》参加第80届威尼斯电影节展映。我是施东来,来自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主要研究方向和华语文学相关。非常荣幸请到三位资深的老师,首先是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子善教授,陈老师长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学史料和台港地区以及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著作非常多;华师大中文系主任、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院长文贵良老师,研究汉语语言和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周立民老师,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我第一次和吟光老师见面是2017年,那时候她还在香港读研。这本书她写的是近十几年以来到香港的新移民,很多是以学生的身份过去,遭遇了身份上的困境和挣扎。这本书运用多元叙事方法,加上科幻元素的包装,是具有后现代意义的作品。我先想问陈老师,因为题目是港漂,您之前做了很多张爱玲的研究,张爱玲也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从上海到香港南来文人身份的作家,到了吟光90后这一代,承袭了南来文人作家的身份,您怎么看?

对谈现场


陈子善:各位下午好,能够参加吟光这本小说的发布会很高兴。我当初看到这个书名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有一个常用词叫“北漂”,很多年轻的诗人、艺术家去北京的艺术村从事创作,叫做北漂。后来这个词进一步扩大含义,凡是去北方打工的年轻人,也都是北漂。很少有人会说南漂、海漂,而北漂非常的流行,给我的印象深刻。我不知道新华字典里有没有北漂,这个词是可以进词典的。

现在我们谈港漂,范围就很明确了,作者写的是到香港去念书,念书以后留在香港,或者说念书以后又从香港回来,然后再回到香港,这么一批年轻人的经历,他们的工作,他们的情感,各种方面的经历。“港漂”其实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比如当年张爱玲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离开了她的故乡上海去香港,也可以说是港漂,虽然她港漂的时间比较短,港漂以后就去了美国,我杜撰一个词“美漂”,可以吗?如果更往前追溯的话,实际上在上个世纪30年代抗战爆发以后,就有大量内地作家、文化人去香港。张爱玲第一次港漂是去香港大学念书,如果不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她在香港大学就毕业了,毕业了以后干什么,她可能自己也没有想过,这是港漂的前辈。她第二次去香港也是港漂,想去香港大学重新继续学业,没有成功,然后才走上专业写作的路。所以从内地去香港这个文化现象,不仅是现在的年轻人,早年就有了,张爱玲有求学和创作的经历,她已经是一个作家,是一个成年人去香港。而其他更多有的是路过香港,有的去香港有特殊使命,在香港工作,在香港的杂志报纸上发表文章。

到了1970年代就更多了,包括香港作家联会的会长潘耀明先生,他也是港漂,先到香港,然后定居下来,成为文化人、三联书店的编辑、《明报月刊》的主编,实际上也是港漂。以前有个说法,香港最初是个渔村,一代一代的人到香港,有的是做生意,有的打工,有的从事文化工作,广义来说都是港漂。而这部小说写的港漂是有特指的,就是到香港念大学的这批年轻人,在念书当中遭遇的各种问题,从而发生了一系列的故事。我当代小说看的不多,好像当下年轻的一代,很少有人写这个题材。小说开头写的是一个男生去了香港念书回来,然后再回香港旅游,找了一个本地的导游,发生有趣的对话和故事,实际上是写不同身份的人在香港的不同追求。这部小说把新一代年轻人的港漂置于更宏大更复杂的文化背景下加以表现,与以前的港漂已有很大的不同,写出了新一代年轻人港漂的追求和困惑,特别有意思。

施东来:谢谢陈老师非常精彩的历史脉络梳理,更加引起我们的兴趣。港漂这个现象也可以说是一个新的现象,2003年香港开放自由行以后内地的留学生慢慢增多,2010年以后待满七年可以拿香港永居身份,这些政策都影响到了港漂的可能性。接下来想问文老师,文老师对汉语语言方面有精专的研究,这本小说里有一个特色,有粤语的写作,有歌词,有电影的片断,多媒体的因素,这也是吟光在前几部著作里一以贯之的做法,很多与音乐和美术相结合,非常丰富。请您分享一下对这本小说的感受。

《港漂记忆拼图》


文贵良:谢谢主持人,谢谢各位朋友,今天很高兴参加吟光新书的分享会。我拿到新书以后仔细地拜读,收获很多。刚才陈子善老师对港漂做了考古学的追溯,使我们大开眼界。我觉得这本小说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我把它命名为“新形态的小说”,具有探索性。和以前的只有文字的小说不一样,它有二维码,有地图,有音频,有视频,把现代媒介技术纳入到小说中。现在年轻人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可能更适合这种多形态的阅读形式。这是小说在形式上的创新。

另外讲到语言的问题,它和生活是密切相关的。这本小说写的是港漂,里面一些人从外地到了香港,除了港漂人之外,还写了本地人,写了一对年轻的恋人,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名为港漂,实际上不完全是写了港漂,还深入到香港人近十年来的生活状态当中。所以讲到都市的时候有两类,一类是外地去的,比如说上个世纪30年代新感受派,笔下的人物基本上出入公共场所,比如说上海书城、电影院、咖啡馆。但是如果是本地人的话,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弄堂、小巷里生活,就会深入到一个城市的毛细血管里去。张爱玲和王安忆就此提出新感受派在描写上海这座城市的不足。而《港漂记忆拼图》这本小说应该是把这两者结合了起来,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再来看这个语言非常有特点。

首先在作品中,英语,粤语和现代书面汉语(普通话)三者结合在一起,又有实际的区分,使得小说具有独特氛围,每个角色通过自己的语言变得更鲜活、具体,形象更突出。比如说写到英语的时候,其实里面英语的量不多,主要是人名。事实上人名是一种身份,比如说赵宁很优秀,她到香港的目的就是拿到香港的居住证,她觉得赵宁这个名字在香港上流的圈子里不够特别,一定要取个英文的名字叫Amily。其实还有个Emily,但她为什么选择A开头?她觉得用A是第一,是最先的。我查到以A开头的Amily来自德文,具有开拓性和开放性,和赵宁这个人物很符合,就是不断超越自己。因此英文在这里,是一种身份的标志符号。

粤语是香港日常交际的语言,另一个Emily和阿Ray这对年轻的恋人,他们在很多场合会说粤语。但是作者在设计普通话、粤语和英语的时候,还是很看重现代书面汉语。比如当Emily要分手,阿Ray开始了造心,这里科幻的元素就出现了,他学到了造心术以后,不是造自己心,而是造别人的心,把一对男女的心给改造了,这个男的就是阿Ray的弟弟,因为他原来是被一家富商所抚养,长的很帅,很有修养,Emily看上了这个弟弟。把他们的心给改造了以后,阿Ray对他们说了一大通的话,把多年对Emily的感情,以及父亲去世、弟弟被抱养以后,他和母亲的相依为命,把内心郁结多年的感情全部发泄出来,都是用普通话来写,那一段非常感人。这个形象是一个香港本地的导游,属于普通老百姓的一个形象,被塑造的非常生动。所以在英语、粤语和普通话上,作者是有所区分的。

另外还有一个特点,在特定的氛围表达时,使用了流行歌曲歌词和古典诗词曲赋,增加了一层古典情韵,抒情意味很浓。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引入了《桃花扇》。《桃花扇》中的李香君的形象非常动人,爱情坚贞,道义优先,人物形象丰满。同时从内容来看,李香君和文本中的Emily和赵宁之间形成了反讽,后两者实际上都是改变了自己的初衷,离开了自己的男朋友,但是李香君的感情是专一的。这种专一的情感与小说中的人物形成强烈对比,表现出一种背离的结构,小说的魅力就出来了。

此外,文中有时会出现一些警句。张爱玲最喜欢用哲理性的句子来表达她对生活独特的见解,而吟光将她对生活的理解和诗意结合起来,表现对生活的洞察,个人特色十分明显。我这里摘录两句跟大家分享:比如讲新自由主义,其实它的逻辑就是赚钱少不是外在的原因,是因为你自己不勤奋,或者是智商情商比较低,导致说作为一个普通的人,那我就要更加勤奋。书里面是这么说的:“永无尽头的渴望,正如永无尽头的自我提升,但凭什么不要呢?”这实际上内涵了如果拥有对物质的渴望,那自身的素质就要不断提高,我做到了中层,就想往更高层的发展,诱惑的东西就在前面,那你凭什么不要呢?是耐人寻味的。

第二句:在造了心之后,阿Ray说,“现在你是有心的人了,也就是有病的人了。”这句话就耐人寻味。心就是病,病就是心,无心就无病,这暗含了困境性的东西。我觉得里面表现出对人类的思考,是围城的意识。

还有自由与物质之间的张力关系,在新自由主义逻辑下,自我的提升,欲望的满足,和不断的疲劳,是成正比的。另外就是心与病的关系,阿Ray要造心与挖心的对立,这带出来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一般叫做后现代,在香港这样的大都市里的人,如何安定自己的情感?心与病就是说情感的问题。阿Ray对Emily很爱,但是没有钱,Emily就要抛弃他,他用情专一,反而得不到社会的认可。阿Ray所感受到的问题就提出了:一个人在现代都市生活中,要不要有情感?情感要不要专一?这些问题暗含在造心和挖心的对立中,也蕴含在阿Ray的这句话:“现在你是有心的人了,同时也是有病的人了。”

施东来:文老师非常细致的分析,剧透含量极高,让我们对这本书更有兴趣,也从侧面说明了人物非常丰富。吟光老师发布作品的时候有个说法,叫“分布式叙事”,我一开始觉得可能是巴赫金的“复调”,多线叙事,不同视角。但是后来我发现吟光老师的分布式叙事,不仅是人物视角方面的多元化,还有文学体裁方面的多元化,有科幻的,有古典的;还有媒体方面的多元化,呈现出视觉和听觉的各个方面。

周老师专注于巴金研究,您在2022年写了一篇关于巴金的所想,他本人对香港也有很多思考。您是不是可以解读一下这部作品,做一些对比?

周立民:做这样子的对比,我倒不是想到了香港,我想到了巴金先生在30年代写的上海,写的北四川路,和书里的香港有可以对照的部分,都是大量现代的事物涌进了这个城市,纸醉金迷的感觉,光怪陆离的情形,从娱乐到消费,还有人的欲望的释放,这是一个层次。另外一个层次,写到很多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尤其是现代社会的一些问题:人在这样的城市里活动的时候,我们是什么角色?我们能否进入这个城市?我们和城市到底有什么关系?巴金也写到这样的情况,他有一定的态度,比如里面一个小女孩角色受了外国人的欺负,在城市里没有了落脚点。还有就是身份和内心的焦虑,甚至是焦虑的转变。

读这部小说,让我刷新了很多对香港的认识。以前我们是作为过客或者旁观者来打量香港,尤其受港台文化的影响,香港在很多人的头脑里有一种幻象存在,这也可能是香港的一个部分。小说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部分,是在流行歌曲、武侠小说、电视剧、电影之外的一种调子,或者是抒情之外的痛感。关于城市的痛感是进入这本小说非常刺激我的地方。吟光在这一点上写的很到位,就是当一个人进入到一个城市,渴望融入这个城市,又非常敏感的感觉到这座城市是在以巨大的冷漠,似乎在阻止你进入,但是你却宁愿放下所有的尊严,仍然要进入的矛盾的心理——小说里很多细节的痛感非常真实,包括等级的差异和语言带给人的一种唤醒。

刚才文师兄做了细致的分析。比如一个内地来的女孩子不会说粤语,在实际生活中所受到的伤害甚至是歧视,小说里做了很多描述,甚至是出租车的司机也会瞧不起你,在商场的购物也会受到打击,当然这和香港这个城市本身的历史和它的处境是有关系的。人居住的地域本身,既是城市里一个潜藏的密码,也是一个公开的潜规则,这种规则构成的歧视链或等级,对外来身份进入城市的人来说,带来的心理伤痛是蛮大的。

同时也写了香港的底层人在城市里所面临的巨大压力,甚至是分裂的精神世界。这里面最让人压抑和绝望的,是金钱至上,以金钱为标准来衡量人的尊严和价值,商业社会规则对现代人的伤害。你接受到传统人文教育的价值尊严,都无法在现实生活里接受这么一击。当女朋友看好想买的礼物,可是你的目光首先要看一看背后的价签,由此来决定你对这个东西判断的态度,甚至决定你和女朋友的关系和心情,人绑着这样的锁链的时候,是不愉快的,甚至让我们怀疑到人生的支撑点到底在哪里?当三个年轻的同学在圣诞节平安夜,非常高兴地想去酒吧会所玩,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的时候,突然说先交500大洋入场费用,三个人非常尴尬,尤其女孩子来自内地的小镇,想到他们镇上的消费和这里巨大的差距。所以看到这些不同的人物内心的痛感,给我带来很大刺激。

作品通过人物具体的命运,表达了作者对现代社会的想法,包括挖心和造心的环节,作者其实背后的野心也蛮大的,从第一句话开始,就没有放弃对城市命运的思考,第一句话是说过去的香港过圣诞节才是最热闹的,现如今比不上新年了。其实写了香港社会的发展史和我们个人的命运,甚至是全球的命运,以及香港在全球的命运里我们个人的命运。

还有小说里有几种文本,大家前面已经分析了,跨媒体的,跨文本的,有几个文字文本的对照,一个是流行歌词表达对这个城市现实的感觉,还有一个就是很重要的《桃花扇》古典戏剧的文本,与人类命运的对比。我觉得《桃花扇》讲来讲去离不开兴衰,变化,人事的更替,历史里人的命运,这是和小说具体的人物命运和城市的隐喻,有很巨大的联系。

还有一个,我也看到了作为香港作家的吟光,与内地很多年轻的写作者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从某一种角度来说,内地的写作者有很多的地方应该向她学习的。一个就是痛感,从叙述技术来说,内地作家好像比香港作家玩的更成熟,但是这种成熟的叙述中,似乎有一些老态,或者是技术的匠气在里面。比如内地很多作家不大会直接写人的心底的具体想法,甚至情感很直接地表达。但是吟光在她的作品里很直接地表现了人物内心,有很强和读者交流的欲望。相反那么冷静的写作背后看到的有冷漠,技术上如此的成熟,但是读完以后毫无感觉,说实话我不认为那样的作品有多少前途。

我们其实很有地域性,但是我发现一代一代作家关于城市的叙述已经变的越来越模糊,不太对地域性和标志性的东西进行书写。而香港很多的作家,我不知道是因为香港太小的缘故,还是写作遗传基因的原因,不断的在书写我城,从维港到天星小轮、中环、金钟,很明确地在书写这个城市。但是我们很多作家在不断模糊掉城市的符号,城市背后的文化意义,甚至是城市派生来新的意义的捕捉。

吟光做的是2000年以后的“香港我城”的重新书写,关于这个时代很多的记忆,将来大家一定可以在作品里找到很多的感应点。举一个例子最近的《繁花》让人们如醉如痴,有一大半是因为上海这个城市的历史文化帮了金宇澄。对上海这个城市有感觉的,觉得每一处都很精彩,所以城市和写作者之间其实是可以相互赋能的,我们很多时候会忽略掉这一点。这本小说让我对香港有了更具体的认识。当然她花了很多的心思,要打开文本平面的世界,构筑了好几层的世界,我相信年轻的读者可能会更喜欢,或者是更有感知,这不是一本平面的小说,是带二维码的小说,二维码背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前面还是写实,大概从四五章之后,进入到了一个更开阔的世界,包括科幻和城市,和人的内心,以及和古典之间的融合。祝贺你写了这么好的一本小说!

施东来:谢谢周老师的分享,现在请吟光来回应一下,刚才周老师说的那些,也让我想到这本书体现了大时代和小人物之间的融合,流行音乐和古典音乐之间的融合,不仅有《桃花扇》《牡丹亭》,还有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陈奕迅、五月天、张碧晨,都在不同的情节里彰显了出来。周老师刚才把结局也剧透了,这其实跟关键人物有关。简离,是吟光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古典型人物。之前吟光的两部作品分别是古风小说和幻想小说,都有很强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在里面。这一部科幻拼贴小说里,也有具体的作者化身,那就是“吟游诗人”。

吟光:非常开心在冬日的上海和各位前辈老师相聚,其实我算是各位的学生了,来做一个报告。几位老师说的非常具体,已经把情节剧透的差不多了。我补充一点,最后的结尾,香港进入了水下,但不是最终的结局,我给它两个新的未来:一个是科幻的未来,通过人和自然的改造,新建一个水下城,在渔村的历史原型里构建科技感的新未来。

另外一个是最后一章用剧本杀的方式,反转前面所有的叙事。刚才文老师对人物的关系和故事都分析透彻。这本书每章都是从一个人物自己的视角,下一章从另外一个人物的视角里反转,再下一章又反转前面的人,想要现代生活里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角度里去看别人,我认为的我自己,和他心中的我,或者是我眼中的他,都是很不一样的。但是在剧本杀看似游戏的环境空间里,互相换了身份,我设置在大湾区,一个全新构造的未来,可能是我们能够共情的未来。

陈老师在开场做了高屋建瓴的史学角度的整理,从北漂到港漂、南来,让我非常受教。很多人说这本书中的描写像张爱玲,我就想在我接受港台文学史的教育过程中,看到很多作者尤其是女性作者都是抒情性比较强,跟城市的关系,不知道是不是港台文学的共性?我自己作为一个港漂,其实这中间每个人物都有一定的原型,可能是来自我的同学,室友,一些好朋友,也有游客。这本书给我启发很大的是主持人施东来老师,在很早还是短篇的时候,他就鼓励我港漂这个题材很值得书写,而且没有被书写是一种遗憾。像他自己以游客的身份,我们很多的人都会去香港,不一定港漂就是要扎根在那里,一个外来游客的视角也是我愿意观察的。

我最近的一次港漂也是和陈老师一起在海港城。我也在思考现在的港漂,和十年前、二十年以前是不是有变化?我们更新的时代脉搏是怎么样的?接下来我会继续写香港的未来。

周老师的专业评述讲到人和城市的关系,可能从过去每一个时代都有的,如果你是一个外来的人,离散的身份都会存在的痛感,夹缝中的感受,包括身份认同的、物质生活的、语言等等。让我也觉得确实可能这个命题也不只是香港的或上海的,它可能是一个长久的,从郁达夫的《沉沦》开始。在这个时代,大家是不是还有同样的感受,或者是新的感受?

最后我做一个分享,就是怎么读这本书:这是一本有说明书的书,里面有很多跨媒体的元素。陈老师问是我自己做跨媒体,还是编辑的创意?应该说是我们共同谋划出来的。我之前的书都包含有音乐、视频、艺术作品等等,这次和作家社的合作,我们责编也在现场,她特别鼓励我把跨媒体元素放到最大,她的眼光和胆量帮助我充分发挥跨界创新的能量。作品现在获得了一些成绩,受到好评,也是因为这些创新。比如说第一页导读就是说明书,可以通过看导读知道怎么读;前面有片头曲,最后有片尾曲,扫码可以听到;往后翻是和中国美术学院合作的九个系列科幻短片,改编对应于这本书的九章,美学素材还可以做成游戏、装置等等;再往后有一个好玩的元素,做了一个昆曲电音作品,正如前面提到,虽然是科幻,但是又联系到古典的昆剧。我特别喜欢用《桃花扇》,大家都知道《桃花扇》是以个人离情别绪,寄托家国情怀的作品,和其他的纯讲爱情的昆曲不太一样,用来串联这本书的故事也是非常契合。

我们还制作了叙事架构图,类似海报,更体现设计思路,比如说这个故事发生在时代广场、天星小轮,艺术家将其手绘出来,每一章都不一样,因为是不同的艺术家做的。我特别喜欢第四章,讲的是昆剧演员的故事,叙事架构图是用香港地铁图来作为框架,体现故事地点发生在维多利亚港、珍宝海鲜舫,还提炼其中涉及的人物形象,用AI生成头像,包括故事发生的时间线。最后一章是以剧本杀的结构,因此叙事架构图用到剧本杀人物卡的方式。所以这本书是一个新的尝试,李洱老师称为“立体式小说”。一个新的东西出来,当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可以让其更加成熟和完善,但是我相信,这个时代我们做一些尝试和探索是有意义的。我觉得但凡说到科幻和未来的故事,通常都是说主题上的创新,但是我们讲故事的方式这么多年有没有衍变过?包括阅读的方式、叙事的方式。但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视觉文明的时代,接受信息的方式早就在铺天盖地地变化,文学的形态有没有更迭,达到形式上的科幻?这是我所尝试实践的。

我也想邀请主持人和一起分享,这本书的成型其实受到了您很大的鼓励,尤其是周老师说到的人和异地城市之间的关系,也是您的研究的方向。

施东来:非常感谢给这个机会,我在2017年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分享想写一本港漂的书,我非常关注香港电影,70、80后对香港电影的感受很深,但是很少听到从一个内地人的角度回看在香港的经历,非常期待看到这么一部作品,终于看到了。

我自己的读后感,我想先读一段,如果读者可以直接听到的话,会比较的直观一些。因为我们的题目是双城记,这部小说大部分的情景是在香港,但是有一小段也提到了上海,我就读这一小段,就是第一章,当内地学生宋别已经毕业,再回到香港旅游,和导游之间的一段对话,中间有一些粤语部分:阿Ray转换语言滔滔不绝起来:“1861年,英军将港岛同埋九龙间嘅海港冠以女王之名......出名嘅星光大道同埋天星码头……”

而他的客人望着对岸的灯牌走了神。“你不觉得维港的风景跟上海黄浦江很像啊?”有一个声音从脑中划过,“反正所有的Metropolis,长得都差不多!”

一小段里有三种语言,我看了以后有很强的印象。

我对吟光的创作非常感兴趣,我认为不是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比如深圳和香港就有差异。香港有一部很火的电视剧《来生不做香港人》,探讨内地人早期来到香港以后的矛盾和挣扎。但是深圳的口号是“来了都是深圳人”,虽然这两个都是大都市,但是他们对外地人的心态和吸纳的方式,建构文化的方式其实都是不一样的。

在1970年代末以来的香港文学或者电影作品中,香港本地身份的建构往往依托于一些较为负面的内地人形象,如“阿灿”“表姐”“北姑”“水货客”等等。而吟光的《港漂记忆拼图》是首次由从内地来的“新香港人”作家勾勒出的更为复杂立体的两地人民交往群像,对早前那些负面的形象建构是一种有力的回应。我就说这么多。有请编辑老师分享感受。

宋辰辰:谢谢今天下午参加活动的各位读者,谢谢大家!也感谢各位嘉宾老师,真的是很精彩的分享,各位老师的解读,我听了以后也是受益匪浅。我当时拿到稿子的时候,吟光把所有的元素给了我,我当时也在想怎么用它,我们是作家出版社,是做小说的,我在想怎么都放上去,不能喧宾夺主。实际上二维码很多年前就已经放到书上,不是一个新鲜的东西,用的最熟练的是童书。那怎么和成人读物结合起来呢。我说影视剧都有片头曲和片尾曲,为什么书没有?所以我们选择了放在片头和片尾。这样设计还有一点是不想打断文字整体的阅读,不会被中间突然出现和故事氛围不相符的东西打断阅读感受。其实吟光的作品包含的元素非常多,我们想往上加的东西也多,但是受制于印刷技术,不能把所有的都呈现出来。

陈子善:我再说几句,我在想一件事,因为这个书里有很多的广东话,我的广东话是不行的,无法全面把握广东话当中的妙处。你用广东话是有道理的,可以更真切的反映人物的心情、想法。我的阅读有限,看到现在内地的文学中,哪怕是广东作者,也很少会写粤语。所以这个小说如果给香港的年轻读者看的话,他们可能会感到更亲切。虽然写的是内地去的年轻人的生活,但是内地年轻人到了那里,不仅要学英文,广东话也要学,如果不会广东话,难以立足,难以在社会生存下去。

我想到我去香港的时候,他们请我吃饭,坐在一起就我一个是上海人,九个都是广东、香港人,他们说着说着就出来广东话了。他们广东话越讲越起劲,我就越吃越开心,反正无所谓,因为我听不懂啊,我是一个过客的心态,可以这样处理。但是这些年轻人在香港要生活,要学习,要谋生,要拿香港的居住证,像我这样子肯定是拿不到的。实际上香港的港漂有好几代人,很多人广东话也不会很流利。1940年代后期有一部有名的小说《虾球传》,里面就有很多广东话,当时也是引起了很多讨论,地方方言怎么进入新文学的领域,到什么程度是比较合适: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一点没有,好像没有地方色彩。

《繁花》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电视就搞了两个版本,味道就不一样了。所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实际上前几代港漂写小说,但是他们还是沿着自己既定的路线在走,包括南来作家的刘以鬯、徐訏等,哪怕是香港本地的作家也没有用这么多的粤语。所以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刚才讲到香港的读者包括深圳的读者,香港这么多年已经是一个大都市了,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排外性。深圳还在建设的状态,各地的人越多越好啊,心态不一样。到了这一代,在香港的甜酸苦辣,你为什么不想像香港成了世界上最超前的城市呢?进一步发挥想像,香港有它的优势,再想像一下未来的香港变成了怎么样的。

吟光:很有意思的是沪港对话,在这个推送发出去以后,有上海的朋友和我说,香港曾经是上海追赶的对象,但是又说了一句话30年河东30年河西,都是在变化的。

几位老师谈到语言问题,陈老师说粤语部分看不懂,其实当时在文稿出版之前也有犹豫,一开始在杂志单篇发表的时候是加了注释的,但是责编宋辰辰觉得会打断阅读节奏,就没有加。后来科幻作家韩松表示非常欣赏这种方式,他也看不懂,但他觉得看不懂就看不懂,让读者同步感受了在香港的处境就是听不懂。这种解读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曾经你幻想美好的东西,反而成为了一种阻碍,文中可能用这样的方式去表示。

还有小说的空间感,所谓“分布式叙事”是从每个角色的视角去讲故事,是我想尝试的一种未来方式,我们都是自己的主角,不再区分出故事的主线和支线,这是一个试验。所有的形式创新是和主题结合的,比如这个形式是每个人从自己的角度目前看这个故事,最后表达的主题也是在现代都市里,人和人之间有很多的隔绝,价值观、性别、性格、种族、语言等等,太多的差异,让人无法互相理解。最后的结局是拿到对方的人物剧本,通过形式的变化,主题上也在尝试一种共情的开始。

施东来:这本小说可以放各个脉络上考察,不管是科幻文学、青春文学、港漂文学、香港文学等等。很多港漂的问题是具有时代性的,是中国崛起过程当中不可避免的镇痛和辉煌,在时代不断发展的浪潮当中,在大湾区不断整合的过程当中,一定会出现不同的文化样态。请每位老师总结一下。

文贵良:我觉得吟光的《港漂记忆拼图》是一部具有探索性的新形态的小说。我不喜欢二维码这个词,太单调了。如果对香港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读。也希望吟光可以写出更优秀的作品。

周立民:我很喜欢书名里的几个元素,一个港漂是身份,拼图也可以代表了你看世界或者叙述的方式,最后我想强调记忆这个词很重要,小说的表述是一种记忆的方式,每一个人不能把我们的记忆清理,一个社会也必须建立起自己的记忆,所以这个词是我们和机器人区别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AI也可以有记忆,但是它的记忆里是不是带有痛感,我还不知道,因为我们还没有被替换成它。但是被替换之前,我们唯一可以保留的可能就是记忆,我们要警惕被扼杀和被替换。所以小说包括文学的样式也很重要,替我们保留了很多社会上的感觉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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