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晚,我们谈论的电影都有浓郁的青春色彩。《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主人公才19岁,《追梦赤子心》的主人公也是一个小伙子,《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年龄稍大一点,但也依然是一位中年人。不过,人生既然有青春,就一定有衰老,我们还欠衰老一个哲学解释。
我们要讲的电影,是日本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生前执导的最后一部作品《秋刀鱼之味》(1962年出品)。电影中,主人公平山周平很郁闷,因为他一直很想让自己的女儿快点嫁出去。他的女儿平山道子温柔贤淑,一直在家里照顾父亲的起居。在周平的老伴过世后,她实际上就成了家庭主妇。她24岁了,按照当时日本社会的普遍看法,已经年龄偏大,周平很担心女儿会孤独终老。
《秋刀鱼之味》剧照
周平的忧虑具有深刻的哲学维度。他担心自己的孩子难以婚配,在本质上就是担心自己的生命没有办法通过子女得到延续。这是老年人特别容易陷入的一种形而上学的焦虑,因为这时,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接近死亡。那么,死亡的哲学意义是什么呢?死亡其实是对人生的终结,也是对所有可能性的终结。人一旦死了,任何新的生命可能性都将不复存在—你不再有机会去学一门你没学过的语言,也不再有机会去一个你没去过的国家旅行,你甚至没有机会去看一部从没看过的电影。所以,人至暮年,最容易思考的问题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后,我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
艺术家与哲学家往往会通过作品让世界记住自己。比如,小津安二郎导演虽未结婚生子,但他留下的电影就像他的孩子。不过,大多数人离开人世时都默默无闻,于是,留下子嗣便成了个体对抗死亡恐惧的最佳方法。
为何我们人类对子女有一种天然的偏私呢?一种形而上学的解释是,不断繁衍的子孙能够构成一个趋近于无限的序列,而这种趋近过程模拟了宇宙自身的无限性。所以,不仅是人类,昆虫与杂草也有这种通过无限繁衍后代来趋近无限的天然冲动。这种天然冲动曾被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描述成一种周游天下的宇宙意志。
对于这个问题,英国生物学家道金斯则做出了另一种解释:我们这些人类个体在本质上都是“自私的基因”的奴仆,基因驱使我们忙前忙后,尤其是去做那些有利于基因传播的事情。因此,父亲对女儿的关心,本质上就是这么一回事:父亲的基因为了能够在女儿身上延续下去,驱使父亲关心女儿的婚姻,并使得女儿有机会复制自己的基因。
生物学的解释虽然听上去很冷酷,但是颇能说明为何父爱与母爱是盲目的——基因对父母行为的影响不需要其主观意识的反思的介入,正如呼吸系统的运转不需要呼吸者意识到自己在呼吸一样。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周平在听说自己公司的女员工要辞职结婚时如此恐惧(当时道子尚且没有男友),而这种恐惧是自然袭来的,是年老的父亲所无从逃遁的。
虽然周平的女儿平山道子最后还是在家长的安排下相亲结婚了,但是小津导演并没有在电影中呈现女儿与结婚对象的相亲过程,而是很快将观众带向了女儿结婚的片段。在女儿出嫁前夕,周平一个人喝闷酒,气氛无限悲凉。
既然周平的目的就是让女儿嫁出去,那么,为何在女儿出嫁之前,他还会感到悲凉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要看看人的两面性了。一方面,每个个体的确都是基因的载体,但另一方面,每个个体又都是文化的载体。基因的密码往往能解释两代人之间的联系,但文化的嬗变往往又凸显了两代人的差别。这部电影其实已经向我们展现了周平那代人与年轻一代人的差别。就连貌似传统的道子姑娘,潜意识里也有一些叛逆。在坎坷的恋爱过程中,她先看上的是经常向哥哥推销高尔夫球杆的三浦,而不是什么名门世家的公子,这已经暗示了年轻人对门阀婚姻的不满。由此看来,周平或许也知道,当他这一代老去后,他们这一代的价值观与文化大概率不会被下一代日本人继承。婚姻意味着一个世代的转折点:道子成为妈妈后,她将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培养出新一代的日本人。周平那代人谢幕的日子,已经悄然进入了倒数计时阶段,他在女儿婚前孤独地悲鸣,本质上是在为即将逝去的一种价值体系奏响哀曲。
《秋刀鱼之味》剧照
不过,人的本性就是想让自己的一切都得到继承,无论是基因还是文化。明白这一代的文化无法被继承的周平,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别的寄托。他的具体做法是与三五同龄好友结成酒友,一起聊聊人生、想想过去。他还牵头举办了中学同学会,甚至请来了他们当年的国语老师兼班主任。班主任实际上是班集体共同记忆的维护者,因此,他的出场具有明显的隐喻意义。换言之,大家是希望老师帮着回忆一些大家或许已经淡忘的班级趣事,以便延缓这一代人精神家园的坍塌。没承想,现在的班主任生活潦倒,记忆力衰退,已无法满足大家这样的期望了。更让人心酸的是,他几乎叫不出高级餐厅里任何一道菜的名字,吃了鳗鱼之后还问这是火腿吗。同学们在老师离开后,都非常心酸。
这一情节的深层用意是什么呢?周平这一代人的价值观中,有精华,也有糟粕。糟粕当然是军国主义的思想,而精华则是日本传统文化艺术(如和歌、俳句)。实事求是地说,在周平读中学的时候,日本大约正处于“大正民主时代”,还未进入充满战乱的昭和时期,国语课还教授大量珍贵的传统文化,而不包含什么军国主义的毒素。作为文化传播者,国语老师的失意与落魄本身就意味着一个时代的文化精英的凋谢。虽然新的生命还会诞生,但是依附于这些老先生生命上的细微文化信息,仍会不可避免地被带入坟墓。
那么,父母一辈在面对无可挽回的旧价值体系的逝去时,是不是要利用自己尚存的最后一点点权威,逼迫子女接受旧价值体系,以便让自己的肉体与精神都得以长存呢?有意思的是,周平并没有这么做。他唯一与女儿争执的问题是女儿是否要嫁人,至于嫁给谁,他并没有进行过多的干涉。而且,他对深陷消费主义陷阱的儿子,大体上也是宽容的。这种做法体现了一种很典型的日本人的生死观。日本人的生死观有两面:一方面,日本人与大多数其他民族的人想法类似,也通过强调某些精神理念的不朽对抗个体的消亡;另一方面,日本人更愿意包容死亡与消逝。日本人对樱花凋谢之美的欣赏是如此,周平对自己这一代的凋零的自怜也是如此。请注意,一个老人也完全可以选择与必然凋谢的命运对抗,逼迫子女接受他们的旧价值观,但这除了僵化两代人的关系外,真的对维护旧价值观有利吗?难道子女不会因此产生逆反心理,等到日后时机成熟,再去消除旧价值观的一切痕迹吗?在《白鹿原》中,儒家价值观的承载者白嘉轩的儿子白孝文便在父亲的棍棒下走向了反面,这难道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
由此看来,老年人的德性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学会抓紧子女,另一方面是学会放开子女。之所以要抓紧子女,是因为子女毕竟年龄小,社会经验不足,在很多重大人生关口尚且需要指引。但父母不能陷入“他人即地狱”的思维模式,将自己的价值观和喜好强加给子女,而要学会放手,让子女做出新的尝试,以便给家族与社会带来新的发展方向。
同时,对传统价值中的某些“好东西”念念不忘的人,也不应忘记一个基本事实:个人记忆也好,集体记忆也罢,记忆的本质就是对没有被遗忘的事件的重新梳理。因此,记忆与遗忘就构成了硬币的两面。从这个角度看,要求保留传统文化的所有面相而不遗漏任何信息,本身就是一种过分的执着。旧价值观里的“好东西”若真是好东西,自然会有人传承,以传承的名义浇灭年轻人创新的热情,会得不偿失。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周平拿捏对了做事的分寸。
关于新人与旧人之间的这种既有取代,又有传承的复杂关系,澳大利亚哲学家彼得·辛格在《黑格尔》这一诠释黑格尔哲学的名著中做出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在进行市政建设的时候,规划者既可以大笔一挥将老建筑全部炸毁,在全新的地基上搭建新建筑,也可以对每一座老建筑都精心维护,以至于挤占一切新建筑可能的营建空间。很显然,前一种做法意味着对传统的全面否定,而后一种做法意味着对创新的全面扼杀。其实,这两种做法都是需要避免的极端,因为失去传统的城市将失去其记忆与历史的厚度,而失去创新力的城市则会失去未来与发展的机会。因此,要想让城市的生命流动起来,就需要在遗忘传统与守护传统之间寻得折中之道,并在鼓励创新与防止断层之间找到平衡。从人生哲学的角度看,这需要老年人与年轻人各退一步,找到双方行动的共同目标,而在电影《秋刀鱼之味》中,这一目标就是对“完成子女婚姻大事”的共同期盼。
《哲学的二十个夜晚》,徐英瑾 著,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2月
最后,我想谈谈“秋刀鱼之味”这个题目的含义。关于这一含义众说纷纭。有人说,秋刀鱼价格便宜,是日本人最喜欢的民间食物,电影以此为名,就是暗示日本平常生活之味;又有人说,东京人食用秋刀鱼往往是在严冬尚未褪尽的初春,故此,这一标题暗含了人到暮年的凄凉之味。
在我看来,秋刀鱼虽然不是鲷鱼那样的高级食材,而且小刺略多,但它平淡的味道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隽永之味。因此,秋刀鱼本质上是“回味之鱼”,让你吃完一条,品味回想,而不是像某些更为鲜美的鱼类一样,让你吃完一条,还想再吃一条。不能重来的人生也正如这秋刀鱼,吃一条就够了,而且人生的具体经历也正如秋刀鱼,里面带着不少小刺,必须小心应对。不过,这才是人生的真谛:不要贪多,吃完一条,慢慢回味,因为这就是你所面对的乾坤。
(本文选摘自《哲学的二十个夜晚》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