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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令我怀念的,既非我也非他,而是所有的人”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本名国木田哲夫,日本小说家、诗人。生于千叶县一个下级官吏家庭。1888年入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学习,曾信奉基督教。

【编者按】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本名国木田哲夫,日本小说家、诗人。生于千叶县一个下级官吏家庭。1888年入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学习,曾信奉基督教。与民友社社长德富苏峰相识,接近民友社。因对学校当局不满而退学。后曾任教员、新闻记者、杂志编辑等。晚年与小说家田山花袋交谊很深。1908年因肺结核病逝,享年36岁。他被日本人认为是属于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的作家,其富有诗意的小说反映了被践踏的普通人的悲剧,其中浪漫主义色彩多于严酷的写实主义描写。本文是国木田独步的名篇《难忘的人》,文字隽永,充满哲思。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曾以该文为例阐发他的风景理论。本文摘自《春鸟:国木田独步经典作品集》(国木田独步著,罗嘉译,光启书局2024年1月出版)。

《春鸟:国木田独步经典作品集》书封


过了多摩川的二子桥,往前走不远,就是沟口驿站。驿站中央有间名为龟屋的小客栈。三月初的某日,阴云密布,北风呼啸,本就萧瑟的街道,更添一层阴霾,显得愈发凄凉。昨天的雪尚未融尽,一排排茅屋高矮不一,南侧房檐下挂着一串串水滴,在寒风中簌簌飘落。草鞋踩出的脚印里,蓄着的一汪泥水,也泛着瑟瑟的涟漪。日头刚一落山,许多店家已关上铺面打了烊。昏暗的街巷里悄无声息。只有小客栈龟屋的门口还点着灯,可今晚的客人,看来也是寥寥无几,屋里静悄悄的,不时传来两声烟袋锅子磕打火盆的声音。

冷不丁地,门给拉开了,一个男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掌柜的靠着长火盆,正专注地暗自盘算着什么,被来人吓了一跳。来不及回头,客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跨过宽敞的土间,到了眼前。这人年纪大概三十还差着两三岁,身穿西服,打着绑腿,脚下一双草鞋,戴着顶鸭舌帽,一身旅行装扮,右手拿着一柄洋伞,左腋下夹着一个小皮包。

“可否在此叨扰一晚?”

掌柜的打量着来客,还不及回答,里面就传来了拍手声。

“六号喊人呢。”掌柜的大声吆喝着。

然后依旧靠在火盆边,问道:“您是……?”

来客耸了耸肩,脸色稍显不快,但嘴角马上又扬起了微笑:“我嘛,我是东京的。”

“您这是要去哪儿呢?”

“八王子。”来客说着,在一旁坐下,解起了绑腿。

“客官,从东京去八王子,这路可走得不对呀。”

掌柜的满腹怀疑,盯着来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客警觉起来。

“哦,我虽是东京的,但今天并不是从东京来,而是从川崎过来的,出来时就晚了,到现在天也黑了。先给来点儿热水。”

“还不赶紧拿热水来!呃,今天可够冷的,八王子还不得更冷啊。”

掌柜的话很客气,可态度却没那么和蔼。他看起来年纪大概六十来岁,肥胖的身上穿了件厚厚的棉短褂,肩上驮着一个肥大的脑袋,宽宽的脸庞,眼角往下耷拉着。说不上是哪儿,给人感觉有些不好对付。而来客反倒觉得,这老爷子看上去人还算正直。

来客洗完了脚,还未待擦干,掌柜的又吼开了:“带客人去七号房间。”

就这么地,半句多余的客套话也没说,连个目送都没有就完事儿了。从厨房转出来一只黑猫,轻快地跳到主人腿上,蜷成了一团。掌柜的闭着眼,一动不动,不清楚他知不知道黑猫上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右手伸向烟盒,胖胖的手指捏了一团烟丝。

“六号洗完了,就去请七号客人洗澡,听见了吗?”

膝上的猫受了一惊,跳下地,跑开了。

“畜生,没说你呀!”黑猫惊慌失措地奔向厨房。落地钟悠悠地敲响了八下。

“他奶奶,吉藏是不是困了,赶紧把脚炉放好,让他睡吧,怪可怜的。”

掌柜的声音听上去倒更带着些倦意。

厨房传来老婆婆的声音:“吉藏在这儿看书呢。”

“是吗。吉藏,该睡了,明天早点儿起再看。他奶奶,赶紧把脚炉给他准备好。”

“现在马上放。”

厨房里,女佣和老婆婆相视一笑。店堂里传来一声大大的哈欠声。

“我看倒是他自己困了吧。”小老太婆一边嘀咕着,一边往黑黢黢的脚炉里加着炭,她看上去五十五六岁的年纪。

店里的窗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隐隐可以听到滴答滴答的雨声。

“关店吧,”掌柜的又吼了起来,咂吧着嘴,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又下起来了。”

果不其然,风越刮越猛,看来,雨是下起来了。

虽说已是早春,但依旧雨雪交加。凛冽的寒风,终日席卷辽阔的武藏野,在沟口黑暗的街道上狂虐咆哮着。

十二点已过,可七号房间依旧灯火通明。龟屋里还没睡的,恐怕就只有这屋里对坐闲谈的两位客人了。屋外风狂雨横,吹得窗板嘎啦啦作响。

其中一人看着对方说:“照这样下去,明天恐怕是走不成了。”说话的是六号房间的客人。

“没关系,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明天在这里休息一天也不错。”

二人的脸都红扑扑的,鼻尖冒着油光。一旁的饭桌上摆着三个酒瓶,杯子里的酒还没喝干。二人看上去心情极是舒畅,盘腿坐在火盆边,抽着烟。六号客人把袍袖挽到了肩膀,露出了白花花的胳膊,他弹了下烟灰,又继续吸着。从两人的交谈中,感觉他们像是今晚刚在客栈里遇到,不知什么起因,隔着纸门聊了两句,觉得倒是可以互相解闷,六号客人便不请自来,互换了名片,又要了壶酒。越聊越起劲,不知不觉言谈中也就短了分寸,忘记了客套。

七号客人名片上印着大津弁二郎,没有头衔。六号客人的名片上是秋山松之助,同样也没有头衔。

大津就是天擦黑时来住店的西服男。身型瘦削,高挑、白皙,和秋山完全不同。秋山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上下,长得圆圆胖胖,红光满面,眼睛很和善,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大津是无名文学家,秋山是无名画家,两个同类青年,竟在这乡下小客栈不期而遇了。

“睡了吧,闲话也扯得够多了。”

从艺术到文学,进而宗教,两人海阔天空,聊了个遍。把当今文学、艺术界的泰斗都做了一番批判,竟然没注意到已经过了十一点。

“时间还早,反正明天也走不了,不如聊个通宵吧。”画家秋山笑嘻嘻地说。

“可现在都几点了?”大津拿起一旁的手表看了看。

“呵,已经十一点多了。反正可以通宵嘛,”秋山满不在乎地看着酒杯,

“要是你困了,那咱们就到这儿。”

“困倒是一点儿都没有,只是担心你累了。我今天从川崎出来得晚,也就走了三里半路,完全不觉得什么。”

“我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如果你想睡了,我就把这本借去看看。”

秋山拿起桌上十来张手稿。封面写着“难忘的人”。

“这绝对不行。就像你们那行的规矩一样,铅笔画的速写,别人是看不懂的。”

嘴上这么说,大津却并未从秋山手里拿回稿纸。秋山随手翻开一两页,跳着看了几句说:

“速写也有速写的味道,还是借我拜读一下吧。”

“那你先给我。”大津从秋山手里拿回手稿,跳着行翻看着,两人各自无言。屋外的风雨声听得愈发真切。大津侧耳倾听着,双眼却紧盯着自己的手稿,如入梦境。

“这样的夜晚是属于你的。”

大津好似没有听到秋山的声音,并没搭腔。是在听风雨声,看手稿,还是忆起了百里外的那个人,秋山看着大津,望着眼前这张脸,这副眼神,他明白:这才是我的领域呢。

“比起你自己读,还是我来给你讲更好。怎么样,想听听吗?这个手稿只是个大纲,你看了也不懂。”大津好似如梦方醒,目光转向秋山。

“要是能详细地讲给我听,自然是再好不过。”秋山看向大津,只见他泪眼盈盈,闪烁出异样的光。

“我尽量讲得细致些,要是觉得没意思,不用多虑,尽管打断我。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说来也怪,我倒还真想给你讲讲呢,有意思。”

秋山往火盆里添了些炭,把已经凉了的酒瓶放进铁壶里。

“难忘的人,并非是难以忘怀的人。这是我手稿开篇的第一句。”大津把手稿推到秋山跟前说:“所以我必须得先解释清楚这一句,主题才能更明确。不过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别磨蹭啦,快点儿讲吧。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普通读者来讲。抱歉,我躺下来听。”

秋山叼着烟,躺了下来。右手撑着头,眼含笑意,看着大津。

“父母子女,朋友知己,以及帮助过自己的老师、学长,都不仅仅是难以忘记的人,而是不该忘记的人。这里非说不可的,却是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人,他们与我们既无恩爱之意,也无情理之枢,只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路人。本来即便忘了,于情于理也无足挂齿,可我们总是无法忘记他们。我不敢打包票,任谁都有过这样几个人,但起码我有。恐怕你也有吧?”

秋山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十九岁那年,记得当时已过了春分,因为身体有些不适,从东京退了学,打算回老家调养一下,要讲的正是归途中发生的事情。我照例又从大阪坐上濑户内海的汽船,行驶在春日风平浪静的海上。想想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船上有怎样的乘客,船长是什么样的人,端茶倒水的茶童长什么样,怎么也记不得了。也许还有谁给我斟过茶,甲板上还和谁搭过话,可我一概想不起来。

“只记得那时因身体欠佳,惨然不乐,情绪很是消沉,时常在甲板上走走,畅想一番未来,思考着人世间的一些琐事。自然这是年轻人的天性,也不足为怪。春日悠然的阳光,浸在平静的海面上,晶晶亮,没有一丝波澜,船头发出惬意的破浪声,乘风前行。看着摇曳的彩霞,划过一座又一座小岛,我只是在那里左顾右盼,环顾着岛上风光。油菜花和青翠的麦田,锦缎般铺展在小岛上,仿佛隐匿在霞光深处。不多久,从船的右舷就望见了一座小岛,离海岸不到一公里,我依旧无动于衷,凭栏眺望着。只见山脚下尽是一些低矮的松林,放眼望去,不见任何耕地与田舍。海滩平静而寂寥,退潮的余波,在落日辉映下,冲刷出闪亮的光芒,细波轻拂,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海浪,白刃般闪耀着,忽隐忽现。山顶上的云端里,略微传来云雀的啼叫声,想见这里并非无人岛。家父曾做过这样的俳句,‘天上无鸟飞,四处无人烟’。我想,山那边一定是有人家的。正自望着光闪闪的退潮浪花时,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那是一个男人,并非孩子。他频频弯腰拾着东西,然后扔进竹篓或是桶里。每走两三步,又俯身捡起什么。我凝望着这荒凉的小岛,看着那个沿着海岸捡拾东西的人。船在前行,人影慢慢汇聚成黑点,沙滩、山峦、岛屿渐渐隐入彩霞里。迄今为止已经十年过去了,不知多少次我回忆起这座岛,都能想起那个不相识的人。这就是我‘难忘的人’其中之一。

“另一个,是五年前正月里的事。元旦刚给父母拜了年,我就出发去旅行,那次是纵跨九州的旅行,从熊本到大分。“

一大早,我和弟弟打好绑腿,穿好草鞋,容光焕发地从熊本出发,登上了旅途。那天日头还没落,我们就到了立野驿站,打算当晚就在那里歇脚。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我们就从立野出发,只为了却夙愿,看一看阿苏山的袅袅白烟。我们傲视霜寒,飞渡栈桥,却因走错了路,中午时分才到山顶附近。到达火山口时,已经过了一点。熊本这地方本就温暖,加之又是个没风的晴好天气,尽管是冬季,可在六千尺高的山上,依旧没有感觉太过寒冷。这里除了高岳顶峰喷火口吐出的水汽凝结成白色雾霭外,一整座山不见雪迹,唯见皑皑枯草,迎风飒飒而鸣。火山屑或红或黑,旧喷火口的遗痕遍布四野,形成火山口的断层绝壁,满目沧桑。那光景,非一般笔墨可书,能够加之描绘的,非你莫属了。

“我们一度登到火山口边缘,窥视了一下深不可测的坳陷,极目远眺着绝美壮观之景。可毕竟是在山顶,有刺骨不堪的寒风,两人便往下走。不多远就是阿苏神社,旁边有间小屋,想来总可以讨杯粗茶吧。我们逃也似的跑到那里,吃了个饭团,攒足精神,重又登顶,回到了火山口。

“此时,太阳已近落山,笼罩在肥厚平原上的雾霭,殷红一片,与眼前绝壁的颜色如出一辙。锥状的火山口立拔群山之巅,九重岭的缓坡在高原上延绵数里,遍地枯草沐浴在夕阳下。空气清澄,好似可以望见远处移动的人马。天阔地广,脚下火山口阵阵轰鸣,迷蒙的白烟蒸腾而上,直冲云霄,忽又折返,掠过高岳,消散在天际。是宏伟,是绮丽,还是凄美,无以言表,我们石像般静立无语。此时唯感天地之浩瀚,人活于世之玄妙。心中所叹,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然而,更让我们为之感叹的,是九重岭与阿苏山之间的大片洼地。据说此处为世界上最大的喷火口遗址。果然不错,只见九重岭高原急转直下,挤压坳陷,延绵数里的绝壁,围绕在洼地西侧。男体山山麓的喷火口,已变为明媚幽邃的中禅寺湖,而这里的大喷火口,不知何时已变为万亩良田,看那村落、树林和麦田,此时已辉映在落日的夕阳下。那一夜,我们歇脚的宫地驿站,也是在这片洼地上,我们舒展开疲劳的双腿,美美地做了一场梦。

“我们也曾想过,不如在山上小屋住一宿,看看喷火口的夜景,可还要赶路,到底还是决定下山到宫地去。下山的路,比上山要平缓很多,山脊谷地间,蜿蜒在枯草里的小路,如蛇形般曲折。我们一路急行,临近村子时,超过了几匹背负干草的驮马。极目远眺,盘桓于山脊的无数条小路上,不知有多少人马,慢悠悠地走在回家路上。夕阳下传来阵阵慵懒的马铃声,马背上都驮负着干草。即便山脚就在眼前,想要进村也没那么容易,日头更低了,我们越发着急,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进村时已日暮黄昏。傍晚的村庄,热闹非凡,那些壮年男女,正忙碌着结束一天的活计,孩子们或聚在昏暗的篱笆下,或围在看得见的灶火旁,有的啼哭,有的说笑嬉闹。这场景,虽说哪里的乡村都是一样,可我们刚从荒凉的阿苏草原下来,突然置身于这样的世界,再没有比这光景更具冲击的了。深知日暮路遥,我们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拖着疲惫的脚步,赶往今晚的目的地——宫地。

“离开村子,在林间地头没走多远,天彻底黑了,地上清楚地映出二人的身影。回首仰望,西边天际悬着一轮新月,笼罩在阿苏旁系的一峰右侧,凛凛如水般泛着青芒的光,傲然地俯瞰着这片洼地。我们回过神来,仰望苍穹,只见白日里洁白如柱的喷烟,受月色晕染,呈灰色状,冲入碧琉璃般纯净的夜空,如此的雄壮,如此的绮丽。正巧路过一架不长却很宽的桥,我们便倚杆而立,缓解一下双脚的疲劳,眺望瞬息万变的喷烟,无心地听着从远处村落中传来的人语。从我们来的路上,驶来一驾空车,声音穿过密林,回荡于虚空,离我们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过了一会儿,传来车夫朗朗而清澈的歌声,伴着空车声渐渐迫近。我依旧眺望着喷烟,似等未等地侧耳倾听着。

“待看到人影时,只听他唱着‘宫地是个好地方啊,就在阿苏山的脚下’,等他来到我们站着的桥头时,正拖着那句长长的尾音,那调子里的涵义,还有那悲壮的歌声,深深震撼了我。他二十四五岁,孔武有力,手牵缰绳,目不斜视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我却呆呆地注视着他。他背着月光,看不清侧脸,但那魁梧的身躯,虽然只是一个黑黢黢的轮廓,我却至今记忆犹新。

“我目送着年轻男子的背影,再次望向阿苏山的喷烟。这年轻男子,也是我‘难忘的人’之一。

“下一次,是我在四国三津滨住了一宿后,等待汽船时的事情。记得是初夏时节,我一清早就出了旅馆,可听说汽船要过中午才来,于是就在港口的海滨和街道上随便溜达。这里背靠松山,港口尤为繁华,尤其这里早上有鱼市,到处人头攒动,热闹异常。这天碧空万里,明媚的朝日灿烂生辉,让发光物更加明亮,给颜色更添了光彩,市场里越发显得跌宕喧腾。这边是大呼小叫,那边是嬉笑怒骂,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有买的、有卖的,男女老少,各自都在忙碌着,如此带劲儿,如此开心,四处都是你追我赶的人。一间间露天摊位比肩而立,等着顾客的光临,在这里只能站着吃。卖东西的自不必提,吃客大概也都是船家渔夫一类的人。到处堆放着加吉鱼、比目鱼、海鳗和章鱼,腥臭扑面,路人无不扇动袖袍或衣摆,掩鼻而去。

“我仅是一介游客,既无朋友,也无熟人,与这片土地并无亲缘。可眼前这片光景,给了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世间的一切,仿佛看得更清楚了。我忘情地走在这喧闹中,不知不觉来到了街道尽头,一处僻静所在。

“耳边突然响起了琵琶声。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个弹琵琶的和尚。看年纪,他大概四十五六,宽宽的国字脸,个子不高,胖胖的。他的脸色和眼神中,透出一种悲戚,恰与琵琶声相和,在呜咽的琴弦伴奏下,他的歌声显得如此低沉、沙哑而又浑浊。街上没人去看琵琶僧的脸,家家户户也不见有人倾听他的琵琶音。朝日熠熠,尘世匆匆。

“可我却注视着琵琶僧,倾听着他的琵琶音。这条街巷,屋檐狭窄,参差不齐。而如此喧闹的街巷,本与这琵琶僧以及他的弦音极不协调,但一切却又像是注定好了一般。呜咽的琴音飘荡在小巷里,混杂在生气勃勃的叫卖声和喧腾的铁砧声中,仿若一道清泉注入浊流,听后似乎能感到人们脸上的喜悦、欣慰和忙碌,那像是发自他们内心,而被弹奏出的旋律。这也是我‘难忘的人’之一,这个琵琶僧。”

说到此处,大津静静地放下手稿,陷入沉思。窗外的风雨声毫无减弱。秋山重又直起身问:“之后呢?”

“到此为止吧,太晚了。要说下去的话,那就太多了。北海道歌志内的矿工,大连湾的青年渔夫,番匠川那长了瘤子的船夫等,要是我把手稿上的故事一一道出的话,大概天都亮了。总之,为什么我对他们难以忘怀呢?那是因为他们勾起了我的回忆。为什么我会回忆起这些呢?这点我要跟你解释一下。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一直无法参透人生,而那远大的志向又重压着我,令我无比苦闷,我自觉是个不幸的人。

“像今夜这般,夜深人静,孤灯独伴时,想及此生的孤寂,心中的哀愁无以自遣。此时,我的自私便悄然而逝,开始怀念起了一切。忆起了种种往事,还有我的那些朋友。脑中油然涌现的,也正是上面提到的这些人。其实也不尽然,我看到的,其实是置身于当时那种环境中的他们。我与他们有何不同,大家天地一方,各自在自己的人生长河里探究,终究还不是又相携着,回归到无穷的大地嘛。种种思绪从心底涌起,不由得让人泪流满面。此时令我怀念的,既非我也非他,而是所有的人。

“我的心,再没有比此时更平静、更自由的了,争名逐利的俗念一切俱消,心中的关切同情,再没有比此时更深切的了。

“无论如何,我都想以此为题,写下我所想到的一切。我相信,天底下一定有和我一样,抱有同感的人。”

此后又过了两年。

大津因事留宿在东北某地,与在沟口客栈认识的秋山,也完全没了联系。此时恰是大津在沟口住宿的同一时节,也是一个雨夜。他独坐桌前,耽于冥想。桌上放着两年前展示给秋山的手稿,“难忘的人”,最后加上的一笔是“龟山的掌柜”。

而非“秋山”。


初刊于《国民之友》

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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