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钢琴大赛里真的没有失败者吗？

冬夜漫漫，我在英国广播公司的过往节目里面探索，发现了雅库布·皮亚特克（Jakub Piatek）的杰作，一部关于2021年在华沙举行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纪录片。虽然我当时全程观赛，也记得比赛的结果，但皮亚特克运用定点摄像机所捕捉和展示的那一幕幕完整而彻底的疯狂还是吸引了我，把我紧紧地黏在了沙发上。

雅库布·皮亚特克的纪录片《钢琴大赛》（Pianoforte）剧照

如果你想参加音乐比赛，那就从华沙开始吧，因为它是最不容易被腐败侵蚀的场合之一。往届比赛的获奖者当评委，保障了它的透明度。有玛尔塔·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或贝拉·达维多维奇（Bella Davidovich）坐镇，足以阻挡心术不正的钢琴教授把奖项分配给各自的学生之类的事情。此类沆瀣行径已经在小提琴界蔚然成风，结果是本世纪的任何小提琴比赛都没有选拔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天才。

与此同时，钢琴比赛却蓬勃发展，华沙更是独占鳌头。肖邦大赛为期三周，来自世界各地的四十名参赛选手整天演奏肖邦的作品直至深夜，观众席半满，当地电视转播的收视率也很高。六名进入决赛的幸存者会在导师、家长、大巴司机再加上他们自己受损的自尊心的怂恿下，为第一名展开激烈角逐，他们陷入了一种无怨无悔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使他们爱上了折磨他们的人——评委们，以及比赛本身。

一名决赛选手被关在厕所里，她的老师也在那儿，能够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哭声，而她听到的是如果想在比赛中获胜就必须停止哭泣。另一位选手即使在睡梦中也被他的教授监视着，教授本人也曾参加过肖邦大赛。一位颇具才华的波兰年轻人以为把头发弄成肖邦的造型有助于获胜，结果在第二轮比赛中他中途离开了舞台，嘴里嘟囔着“我再也不想这么做了”之类的话。

有三个意大利人还保持着一点理智。其中一位这么建议：“我想说，无论谁赢得了比赛，都应该把四万欧元花在心理治疗上。”我真希望她能成功。但夺冠是一件如星云般模糊的事情，取决于一时兴起的随机。

给演奏肖邦《波罗涅兹舞曲》的人打分，与在奥运会上为体操、盛装舞步和柔道评分颁奖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会在今年夏天的巴黎再次见证这一点。这场盛事受制于无形的规则，与可验证的现实并无关联。1960年的毛里齐奥·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在华沙演奏的《G小调波罗乃兹舞曲》是否比在同年获得三等奖、早已被人遗忘的伊朗人弹得更好？根据当时影像留下的证据，我们只能说波利尼更具个人特色，而且无论得分高低，他看上去都更像个冠军，就像体操运动员奥尔加·科尔布特那样。

2021年的肖邦比赛由仪表堂堂的刘晓禹夺得冠军，他是越南流亡者邓泰山在蒙特利尔的学生。邓泰山本人是1980年肖邦大赛的得奖者，尽管那届比赛因玛尔塔·阿格里奇退出评委而知名。刘晓禹拒绝了皮亚特克的拍摄。他后来表示：“我认为，练习这些曲目数千小时再演奏它们之后，如何不对自我感到厌倦，这其实就是挑战。”观众最喜爱的选手伊娃·格沃吉安（Eva Gevorgyan）未获名次。在我看来，这是不公平的。

当地时间2021年10月21日，波兰华沙，加拿大华裔钢琴家刘晓禹获得第18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冠军

为肖邦钢琴比赛辩护的人声称那里没有失败者，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我最近与几位落选者交流时，得知他们在波兰各地仍有很多音乐会，在那里，每一位打入肖邦比赛半决赛的演奏家都可做到声名不朽。某位参赛者表示，比赛改善了她的精力和注意力，这对她将来的职业生涯至关重要。而在凄惨的另一面，可怜的格沃吉安一瘸一拐地走下舞台时，瘦弱得就像一根耙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看完华沙比赛纪录片几天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主持人查尔斯·奥斯古德（Charles Osgood）去世的消息让我想起了他在1976年主持的一期《60分钟》节目，报道当时在美国历史最为悠久、规模最为盛大的音乐比赛。成立于1939年的莱文特里特（Leventritt）音乐大赛，旨在寻找下一个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钢琴家是古典音乐世界的超级明星，他们声望最高，收入最多，每场演出酬劳可以高达一万美元。想要成为顶级钢琴家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在某场比赛中成为赢家。”当年的奥斯古德如是说。

参加莱文特里特大赛的钢琴家们并不互相竞争。他们必须打动一帮铁石心肠的专业人士，使其相信他们在美国建国二百周年纪念的这一代人中出类拔萃。评委包括鲁道夫·塞尔金（Rudolf Serkin）、莱昂·弗莱舍（Leon Fleisher）和加里·格拉夫曼（Gary Graffman）。判词相当严厉。当一位选手崩溃时，有位评委问出的是：“你不想继续了吗？”这位不幸的选手回忆：“不必很久，有人就会说：‘你太棒了，或者你一文不值。’”

70位参赛者被淘汰至13人，然后再留下5人。一位评委说：“你会对那些输掉比赛的孩子怎么做？他们都完了。”1976年大赛的评委团最终决定，今次赛事一等奖从缺。那年落选者中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包括一位日英混血钢琴家，名为内田光子。她当年27岁，后来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具原创性的古典音乐诠释者之一。由美国最优秀的钢琴家们组成的评审团认为她一无是处，这一事实足以说明那些比赛的价值。

在更加光鲜耀眼的范·克莱本大赛诞生后，莱文特里特大赛很快就被人抛弃。2022年举行的最新一届范·克莱本大赛在韩国发现了一位真正的霍洛维茨，任奫燦演绎的拉赫玛尼诺夫《D小调钢琴协奏曲》使一位严厉的指挥家泪流满面。钢琴比赛正在蓬勃发展。国际音乐比赛世界联合会已经拥有110个成员。考过英皇八级的钢琴学生在肖邦钢琴比赛中夺冠的机会是千万分之一。但他们还是来了，泪洒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