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19世纪纯艺术派诗歌是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的代表。
唯美主义(一译“艺术至上主义”“为艺术而艺术主义”)是19世纪中后期流行于欧美的一种文艺思潮,它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强调超现实、无功利的纯粹美,否定文艺的道德意义和社会教育作用,致力于追求艺术技巧和形式美。俄国唯美主义文学就是在这一大潮中形成并发展的,又称“纯艺术派”,兴起于19世纪40年代,旺盛于50—70年代,80年代开始衰落,包括文学理论与诗歌创作两个方面。前者是纯艺术理论,由德鲁日宁(1824—1864)、鲍特金(1811—1869)、安年科夫(1812—1887)“三巨头” 组成;后者是纯艺术诗歌,由费特(1820—1892)、迈科夫(1821—1897)、波隆斯基(1819—1898)“三驾马车”和丘特切夫(1803—1873)、阿·康·托尔斯泰(1817 —1875)、谢尔宾纳(1821—1869)、麦伊(1822—1866)等组成,而巴拉丁斯基(1800—1844)是其先驱。俄国唯美主义高举“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帜,捍卫艺术的独立,强调艺术是崇高和永恒的,与生活中那些“肮脏”的现实和人们所关注的时代问题无关,重视文学的艺术性,极力追求文学的形式美,在艺术形式方面有诸多新的探索,虽不无偏颇之处,但取得了相当突出的艺术成就,推进了俄国文艺理论和诗歌的发展,在19世纪后期的俄国文坛曾经占有令人瞩目的地位,并且对当时占主流地位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的文学理论偏颇有一定的矫正;在20世纪,又对俄国诗歌尤其是现代主义和“静派”(亦译“悄声细语派”)的诗歌以及现代主义与形式主义文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19世纪俄国唯美主义文学是在19世纪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中与革命民主主义理论家和文学家的论战中形成的。当时,一方面整个俄国社会接受西欧思想观念的影响,逐渐走向并慢慢形成尊重个体和人权的民主家庭、公民社会及法制国家,俄国资本主义大大发展,整个社会慢慢形成唯物主义、现实主义、注重实利、崇拜金钱的时代风气;另一方面由于本国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和法国1830和1848年两次革命,沙皇政府又一再实行专制高压政策。面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政治高压和唯物主义、崇拜金钱、现实主义的盛行,尤其是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革命民主主义理论家过分重视文学的政治功用而使之变成政治斗争的工具,涅克拉索夫、谢德林等现实主义作家和民粹派作家过分注重写实,甚至完全把文学变成政治宣传的工具,唯美主义文学作为一种有力的反拨甚至一种矫枉过正的力量和思潮、流派,出现在俄国19世纪中后期的文坛。它的产生,受到古希腊罗马哲学、德国古典哲学、西欧唯美主义以及本国茹科夫斯基、普希金乃至别林斯基、斯坦凯维奇、格里高利耶夫等的双重影响。
最能体现俄国唯美主义文学成就的是纯艺术派诗歌。纯艺术派诗歌在艺术上进行了诸多探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巴拉丁斯基的大多数诗都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致力于艺术的新探索与新追求,早期的诗把忧伤和人生的欢乐糅合在一起,致力于描写人的内心矛盾和心理变化过程;晚期接受德国古典哲学和美学的影响,致力于创作哲理诗。因此,他被称为“纯艺术的先驱”。丘特切夫思考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表现永恒的题材(自然、爱情、人生),挖掘自然和心灵的奥秘,表达了生态意识的先声,并在瞬间的境界、多层次结构及语言(古语词、通感等)方面进行了新探索,形成了显著的特点:深邃的哲理内涵、完整的断片形式、独特的多层次结构、多样的语言方式。费特充分探索了诗歌的音乐潜力,达到了很高成就,被柴可夫斯基称为“诗人音乐家”,其诗歌美的内容主要包括自然、爱情、人生和艺术,这些能体现永恒人性的主题,在艺术上则大胆创新,或情景交融,化景为情;或意象并置,画面组接;或词性活用,通感手法。作为诗人兼画家的迈科夫的诗歌主要包括古希腊罗马风格诗、自然诗、爱情诗,其显著特点是古风色彩——往往回归古希腊罗马,以典雅的古风来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雕塑特性和雅俗结合。曾在梯弗里斯和国外生活多年的波隆斯基的诗歌主要有自然诗、爱情诗、社会诗、哲理诗,其突出的艺术特色是:异域题材,叙事色彩,印象主义特色。阿·康·托尔斯泰的诗歌则包括自然诗、爱情诗、哲理诗、社会诗,他善于学习民歌,把握了民歌既守一定的格律又颇为自由的精髓,以自由的格式创作民间流行的歌谣般的诗歌,并在抒情诗中大量运用象征、否定性比喻、反衬、对比、比拟等民歌常用的艺术手法,因此,他的很多富有民歌风格的抒情诗(70余首)被作曲家谱成曲子。
与法国、英国的唯美主义文学相比,俄国纯艺术派或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的特点表现为:
第一,是在论战中产生的,文学理论的系统性不十分鲜明。法国唯美主义文学通过戈蒂耶、波德莱尔、巴那斯派的阐发和发展,已初具理论体系;英国唯美主义文学通过佩特和王尔德的发展,更是形成了相当完备的理论体系,不仅“为艺术而艺术”,而且,使艺术进而发展成一种人生态度和人生追求;而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理论由于是在论战中产生的,往往针对具体问题展开论述,因此,文学理论的系统性不十分鲜明,而且很少创新。
第二,既注意客观,也不排斥抒情,介于英法唯美主义之间。法国唯美主义诗歌尤其是其代表“巴那斯派”诗歌与自然主义小说一样,受自然科学的影响颇大,强调以客观冷静为创作原则;英国唯美主义诗歌由于重视梦幻、梦想,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俄国的唯美主义诗歌则介于英、法唯美主义之间,既注意客观,也不排斥抒情,无论是巴拉丁斯基、丘特切夫、费特、迈科夫,还是波隆斯基、阿·康·托尔斯泰,他们都对世界尤其是大自然有相当细致的观察,也在其诗歌中颇为客观、细致地描写了大自然的光影声色以及种种运动变化,同时又根据需要,适当抒发自己的感情。如丘特切夫的《秋日黄昏》:“秋日黄昏的明丽中,/有一种温柔而神秘的美,/那不祥的光辉,斑斓的树丛,/深红树叶的沙沙慵懒而轻微,/薄雾轻笼的静幽幽碧空,/紧罩着冷清清的愁闷大地;/有时会突然吹来阵阵冷风,/仿佛是暴风雨临近的预示,/一切都在衰败都在凋萎,/那温柔的笑容也在凋零,/若在万物之灵身上,我们称之为/神灵的隐秘的苦痛。”前面颇为客观地描写了秋天黄昏时的另一种明媚的景致,较为细腻地写到了斑斓的树木、不祥的光辉、紫红的枯叶、沙沙的声音、薄雾和安详的蓝天,然后,颇带感情地指出这一切都带着一种凄凉而温柔的笑容,并强调说,若是在人身上,我们会看作神灵的心隐秘着的痛苦。又如费特的《傍晚》:“明亮的河面上水流淙淙,/幽暗的草地上车铃叮当,/静谧的树林上雷声隆隆,/对面的河岸闪出了亮光。//遥远的地方朦胧一片,/河流弯弯地向西天奔驰,/晚霞燃烧成金色的花边,/又像轻烟一样四散飘去。//小丘上时而潮湿,时而闷热,/白昼的叹息已融入夜的呼吸——/但仿若蓝幽幽、绿莹莹的灯火,/远处电光清晰地闪烁在天际。”这里有颜色:碧水、青草、红霞、金边、蓝光、绿闪,可谓色彩纷呈;这里有声音:水流“淙淙”、车铃“叮当”、雷声“隆隆”,还有白昼的“叹息”和夜的“呼吸”……称得上众声齐发。这一切细致的观察与较为客观的描写,构成傍晚美妙的画面,展示了一个静谧的境界。其中“白昼的叹息已融入夜的呼吸”一句尤为精彩,它以拟人的手法相当简洁而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了昼夜交替时的情景,堪称大师的抒情手笔。
既注意客观,也不排斥抒情,在纯艺术诗歌派诗人的爱情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尽管他们也往往结合自然,情景交融地表现爱情。如丘特切夫的《我记得那金灿灿的时分》:“我记得那金灿灿的时分,/我记得那心爱的地方:/日已黄昏;只有我们两人;/多瑙河在暮色中哗哗喧响。//山岗上有一座古堡的废墟,/闪着白光,面朝着远方;/你亭亭玉立,年轻的仙女,/倚在苔藓茸茸的花岗岩上。//你用一只纤秀的脚掌,/触碰着古老的巨石墙体;/太阳正慢慢慢慢沉降,/告别山岗、古堡和你。//温和的清风轻轻吹过,/柔情地抚弄着你的衣裳,/还把野苹果树上的花朵,/一朵朵吹送到你年轻的肩上。//你纯真无虑地凝望着远方……/阳光渐暗,烟雾弥漫天边;/白昼熄灭;小河的歌声更加响亮,/热闹了夜色苍茫的两岸。//你满怀无比轻快的欢欣,/度过了幸福快乐的一天时光;/而那白驹过隙的生命之影,/正甜蜜蜜地掠过我们头上。”这首诗把人与自然结合起来,通过回忆的、抒情的调子,客观地向我们展开一幅美丽的图画:在暮色降临的美妙黄昏时分,在宁静宜人的多瑙河边,远方,有古堡在山顶闪着白光,眼前,心上人倚着生满青苔的花岗岩,脚踩塌毁的古老石墙,沐浴着夕阳的红辉,潇洒地眺望远方,一任向晚的轻风悄悄地顽皮地舞弄衣襟,把野生苹果的花朵一一朝肩头吹送。全诗充满着柔情蜜意盈盈溢出的生活细节,弥漫着幸福、和美、愉快的气氛。涅克拉索夫对这首满蕴诗情画意的诗非常赞赏,认为它属于丘特切夫本人,甚至是全俄罗斯最优秀的诗歌之列。但在诗歌的结尾,诗人表现了对人生美好易逝、时光难留的抒情性哲理感慨:幸福的时光已化为幽影从头上飞逝。费特的《柳树》也是如此:“让我们坐在这柳树下憩息,/看,树洞四周的树皮,/弯曲成多么奇妙的图案!/而在柳树的清荫里,/一股金色水流如颤动的玻璃,/闪烁成美妙绝伦的奇观!//柔嫩多汁的柳树枝条,/在水面弯曲成弧线道道,/仿如绿莹莹的一泓飞瀑,/细细树叶就像尖尖针脚,/争先恐后,活泼轻俏,/在水面上划出道道纹路。//我以嫉妒的眼睛,/凝视这柳树下的明镜,/捕捉到心中那亲爱的容颜……/你那高傲的眼神柔和如梦……/我浑身战栗,但又欢乐融融,/我看见你也在水里发颤。”一对青年男女,正处在初恋关系微妙的阶段,女方可能对男方一直比较高傲、严肃甚至有点严厉,使之感到不敢亲近,他们在美丽的小河边的柳荫下休息,优美生动的美景,使双方都深深陶醉了,男方更感到惊喜,因为他发现平时像女王一样高傲的女子,居然“高傲的眼神柔和如梦”,而且似乎也激动得浑身颤抖(“我看见你也在水里发颤”)。全诗首先客观地描写柳树和小河的美,然后才抒发抒情主人公“欢乐融融”的激情。迈科夫的《遇雨》在这方面更加突出:“还记得吗,没料到会有雷雨,/远离家门,我们骤遭雷雨袭击,/赶忙躲进一片繁茂的云杉树荫,/经历了无穷惊恐,无限欢欣!/雨点和着阳光淅淅沥沥,云杉上苔藓茸茸,/我们站在树下,仿佛置身金丝笼。/周围的地面滚跳着一粒粒珍珠,/串串雨滴晶莹闪亮,颗颗相逐,/滑下云杉的针叶,落到你头上,/又从你的肩头向腰间流淌……/还记得吗,我们的笑声渐渐轻微……/猛然间,我们头顶掠过一阵惊雷——/你吓得紧闭双眼,扑进我怀里……/啊,天赐的甘霖,美妙的黄金雨!”(曾思艺译)全诗先客观地描写外出遇雨以及在林中身处太阳雨中的动人美景,最后因为女方被雷声吓得躲入怀中而激情高呼,从而极其生动、细致、形象地展示了初恋时那种微妙、纯洁的恋爱心理。
第三,具有印象主义特色。法国唯美主义诗歌独具雕塑美;英国唯美主义诗歌具有梦幻美,并且更具感觉主义与快乐主义因素;俄国唯美主义诗歌则多具印象主义色彩。法国唯美主义诗歌注重形式美的创造,具体表现为重视诗歌的色彩美、音乐美,尤其重视的是诗歌的雕塑美。郑克鲁指出:“巴那斯派诗人具有敏锐而精细的目光,语言的运用精确简练,善于描画静物,已经开始注意诗歌的色彩、音乐性和雕塑美。”因此,他们的诗歌独具雕塑美,这在李勒的诗歌、埃雷迪亚的《锦幡集》及邦维尔的诗中表现明显,而在李勒的诗中尤为突出。李勒刻意追求造型艺术的美,他的诗格律严谨,语言精确,色彩鲜明,线条突出,像大理石雕像一样,给人以坚固、结实、静穆的感觉,同时也闪烁着大理石雕像一般的冷静的光辉,如其《正午》和《美洲虎的梦》。英国唯美主义诗歌则具有梦幻美,并且更具感觉主义与快乐主义因素,如罗塞蒂根据自己的画《白日梦》创作的《白日梦》(题画诗)。《白日梦》一画极其成功,是罗塞蒂的代表作之一,被称为具有一种“罗塞蒂式的美”:一位身穿绿色衣服的美丽少妇坐在茂密的大树下,卷发浓密,脖子修长,嘴唇饱满而性感,面容憔悴,神情感伤,右手无力地挽住树枝,左手搭在放于膝间的书本上,掌心有一枝花瓣开始垂下的鲜花,整个画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她那木然发呆的表情,全然忘了那似乎随时都可能滑到地上的膝间的书本和掌心的花朵,说明她正深陷于某种白日梦中(从周围的环境看,这应该是一个午后的花园),画面上浓厚的绿色调、周边缥缈的云雾进一步加强了画面的感染力。诗歌细致地展现了绘画的情景:仲夏时节,荫凉的槭树,画眉欢唱,树林像梦幻一样,画中的女性正独坐着,在做白日梦,在她忘了的书上落下了一朵她忘了的小花,王佐良指出:该诗特别吸引人之处,在于诗中“有一种梦的神秘同女性的吸引力的混合” 。俄国唯美主义诗歌则由于大多数诗人往往通过捕捉自然和社会中某个瞬间来表现思想情感,因而多具印象主义色彩。如丘特切夫的《雾气蒙蒙、阴雨绵绵的黄昏》:“雾气蒙蒙、阴雨绵绵的黄昏,/听,那不是云雀的歌声?/真是你吗,清晨美好的客人,/在这死气沉沉的薄暮时分?/你灵活、欢快、嘹亮的歌声,/在这死气沉沉的薄暮时分,/就像疯子那可怕的笑声,/深深震撼了我整个灵魂!”全诗抓住黄昏时分听到清晨才能听到的云雀歌声深受感动的瞬间印象,但并未从正面按照传统方法赞美云雀歌声的动听,而是反面着笔,说它“就像疯子那可怕的笑声”,特别突出了薄暮时分死气沉沉的气氛,真实新颖、入木三分地写出了在这一气氛中云雀的歌声给自己的心灵所带来的极其强烈的瞬间震撼。这种通过捕捉瞬间来表现思想情感的方法,在俄国唯美主义诗歌中屡见不鲜,使其诗歌极具印象主义特色,最典型的是费特,他的《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一诗未用一个动词,而把沉醉于恋爱中一个晚上的时间的流逝,化成一个个主观感受印象的镜头或画面,以跳跃的方式串接起来,就像印象派的点彩画:“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夜莺的鸣唱,/朦胧如梦的小溪/轻漾的银光。//夜的柔光,绵绵无尽的/夜的幽暗/魔幻般变幻不定的/可爱的容颜。//弥漫的烟云,紫红的玫瑰,/琥珀的光华,/频频的亲吻,盈盈的热泪,/ 啊,朝霞,朝霞……”而其《这清晨,这欢欣》更是被称为“印象主义的杰作”:“这清晨,这欣喜,/这白昼与光明的伟力,/这湛蓝的天穹,/这鸣声,这列阵,/这鸟群,这飞禽。/这流水的喧鸣,//这垂柳,这桦树,/这泪水般的露珠,/这并非嫩叶的绒毛,/这幽谷,这山峰,/这蚊蚋,这蜜蜂,/这嗡鸣,这尖叫,//这明丽的霞幂,/这夜村的呼吸,/这不眠的夜晚,/这幽暗,这床笫的高温,/这笃笃啄木声,这呖呖莺啼声,/这一切——就是春天。”在这里,各种意象纷至沓来,并置成一个个跳动的画面,时间、空间融为一体,无一动词,而读者的感觉却是如行山阴道中,目不暇接。那急管繁弦的节奏,一贯到底的气势,充分展示了春天丰繁多姿、新鲜活泼的种种印象对人的强烈刺激以及诗人在此刺激下所产生的类似“意识流”的鲜活心理感受。“这……”一气从头串联至尾,既形成大度的、频繁的跳跃,又使全诗的意象以排比的方式互相连成一体,既是内在旋律的自然表现,又是从外部对它的加强。本诗的押韵也极有特色(译诗韵脚悉依原作):每一诗节变韵三次(第一、二句,第三、六句,第四、五句各押一种韵),体现了全诗急促多变的节奏,而第三、六句的韵又把第四、五两句环抱其中,则又在急促之中力破单调,相互衔接,使多变显得有序(试换成一二、三四、五六各押一韵,则过于单调多变)。全诗三节,每节如此押韵,就更是既适应了急管繁弦的节奏,又使诗歌音韵在整体上多变而有规律,形成和谐多变的整体动人韵律,并对应于充满生机与活力、似多变而和谐的大自然的天然韵律,使音韵、形式、内容有机地融合成完美的整体。这首诗充满了光明与欢乐,充分表现了自然万物在春天苏醒时欣欣向荣的生机与活力,格调高昂,意境绚丽,意象繁多而鲜活,画面跳跃又优美,韵律多变却和谐,是俄国乃至世界诗歌中的瑰宝。迈科夫的《春》:“淡蓝的,纯洁的/雪莲花!/紧靠着疏松的/最后一片雪花……//是最后一滴泪珠/告别昔日的忧伤,/是对另一种幸福/崭新的幻想……”则抓住初春雪莲花开还有雪花的瞬间感触,生动地把这一瞬间过去、现在、未来三者融为一体,既有点感伤又满怀希望的复杂心态很好地表现了出来。波隆斯基的《月光》:“坐在长凳上,在轻轻呢喃的/树叶的透明阴影中,/我听见夜翩然降临,也听见/公鸡在此呼彼应。/繁星在远处闪闪烁烁,/云朵被照耀得光彩熠熠,/魔幻般迷人的月光/颤动着悄悄泻满大地。//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心中充满火热的希望,/恶、善与美/这些宿命的印象;/亲近的一切,遥远的一切,/忧伤和可笑的一切,/心灵里沉睡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光华烨烨。//为何对逝去的幸福/现在我丝毫也不惆怅,/为何往昔的欢乐/仿若忧愁一般凄凉,/为何昔日的忧伤/还如此鲜活,如此明亮?——/这莫名其妙的幸福/这莫名其妙的悲伤!”更是明显地抒写月夜的美景在“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触发心灵,产生莫名其妙的幸福与忧伤的复杂情绪。此外,丘特切夫的不少诗也被称为印象主义的艺术描写,他“在使用形容词和动词时,可以把各种不同类型的感觉杂糅在一起”,如“诗人对‘幽暗’ 曾使用过各种形容词,说它‘恬静’‘沉睡’‘悄悄’‘郁悒’‘芬芳’,可以看出,这里是杂糅许多种感觉的” 。
第四,理论与创作互动。尽管法国、英国、俄国的唯美主义都是既有理论又有创作,而且差不多理论与创作都有双向作用——理论从创作实践中归纳出来,进而指导、推动创作,而创作也在提供新的内容丰富、发展理论的同时,既遵从理论又根据实际需要在某些地方突破了理论,但俄国唯美主义文学创作与理论的双向作用更为突出。法国和英国唯美主义的理论更多的是作家兼理论家提出的,他们的理论更多地指向自身创作:往往是先提出理论,然后再在创作中实践并丰富它,戈蒂耶、波德莱尔、佩特、王尔德等莫不如此。巴那斯派只接受了戈蒂耶的“为艺术而艺术”、追求形式美的主张,而自己根据时代思潮,补充、丰富了实证主义、自然主义的科学精神和客观、冷静。罗斯金稍有例外,他的唯美理论来自“拉斐尔前派”的创作实践,又在某种程度对其有一定的影响,但其主要功绩是为遭到舆论围攻的“拉斐尔前派”进行辩护,实际上正如英国学者劳伦斯·宾扬指出的那样:“我们不需要关注罗斯金与前拉斐尔派成员的个人关系,只要记住这个运动的起源是完全独立的就足够了。《现代画家》的著名作者所获得的公众效应,在年轻画家早期对抗恶意批评的过程中帮助了他们,就好像是他的个人友谊秘密帮助了他们。但是每一位年轻画家都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进,很少受到罗斯金评论的影响。”而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理论三巨头的理论一方面维护艺术至上,保护并指导纯艺术诗歌创作,如德鲁日宁的《普希金及其文集的最新版本》和《俄国文学果戈理时期的批评以及我们对它的态度》;另一方面又来自众多纯艺术诗歌,是对众多唯美主义诗人纯艺术诗歌的概括、升华,如鲍特金的《论费特的诗歌》,进而支持、鼓励和指导纯艺术诗歌创作。纯艺术诗歌创作则在为纯艺术理论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和肥沃的土壤的同时,又以自己的种种艺术创新,进一步推动了纯艺术理论的发展。
俄国唯美主义诗歌在当时就对同时代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丘特切夫的诗歌对屠格涅夫和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创作乃至画家列维坦的创作,尤其是对涅克拉索夫的诗歌创作有较大影响,而其中最为突出、也最有代表性的是丘特切夫和费特的诗歌对尼基京诗歌创作的影响。
俄国纯艺术论则对俄国现代主义文论、俄国形式主义有较大影响。俄国纯艺术论者和象征主义者都反对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都以主张艺术自律自足并以“艺术自律”和唯美主义反对功利主义文艺观,都彰显文学创作中的非理性因素。俄国纯艺术论还具有一种理论先声意义——众所周知,20世纪上半叶西方文艺理论的一个主要趋势就是“向内转”,从先前长期受到青睐的“外部研究”转向以文本为核心的“内部研究”。这种研究范式的转变首先是由20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发起的,其理论建树为西方文本中心论奠定了基石。作为一个以研究文学文本“自律”为主要任务的文艺学派,俄国形式主义并不只是“西欧各国倾向与之相近的同类文艺学现象的简单移植”,它的产生乃是19世纪俄国“审美主义”文艺思潮发展的必然产物。因为从文化发展逻辑来看,早在19世纪中叶,就有一股极力反对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传统,高举“唯美主义”旗帜的文艺思潮悄然而兴,它虽不十分强大,有时甚至显得孤掌难鸣,但又绵延不绝,这就是上面提到的俄国纯艺术诗派和纯艺术论者。也正是从19世纪中叶“纯艺术”论与革命民主主义文论之间爆发了那场“旷日持久的争论”起,俄国文论中的“审美之维”开始沿着一条与批判现实主义传统迥然不同的道路走进现代主义阶段。如果说,“纯艺术”论者在俄国语境中首次将文学批评的视角从“外部”拉回到文学本身,那么随后的象征主义者则将前辈“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观扩展为“审美至上”主义。
19世纪俄国唯美主义诗歌对俄国现代主义诗歌和当代诗歌影响很大,其中丘特切夫和费特的影响更是广泛而深刻,他们对俄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表现为:第一,描写两重世界,表现生活的辩证哲理;第二,赞美孤独,宣扬遁入内心;第三,对爱情中两性关系的哲理深化与对异化主题的发展;第四,对语言与思想之关系的思考;第五,对死亡、黑夜的热爱。而苏联当代诗歌对丘诗和费诗的继承与发展,则主要包括:第一,自然诗的继承与开拓;第二,爱情诗与其他诗的承续与发展;第三,挖掘内心,思考生命的哲理。
19世纪西方唯美主义文学的贡献有三。首先,宣扬“为艺术而艺术”,强调艺术的独立与自足,并以大量的创作实践,使艺术获得了非实用性和无功利性的纯粹独立的本质。唯美主义反对文学有任何功利、实用目的,认为艺术不是一种方法,而是一种目的,与政治和道德没有任何关系,从而第一次明确地将文艺从道德的附属品和社会工具的地位上拉出来,使之具有自己独立的品格,成为独立的人文科学门类。从此,文艺由一种“文以载道”的工具或社会、政治的武器转变为真正的艺术品,出现了现代文艺与传统文艺的根本分界,文艺获得了自身的纯粹性与独立性,这对于现代西方文学乃至整个世界文学意义尤其重大。由于强调文艺不再是一种载道的工具,唯美主义与传统文学所高举的真善美统一的标准分道扬镳,突破了只能歌颂善——这一在不同时代与不同阶级中可以说全然不同——的道德标准,而可以描写生活的一切现象,“这样一来问题就滞留在美学的水平上了——丑也是美,即便是兽性和邪恶也会在迷惑人的审美辉光中发出诱人的光芒”,从丑与恶中也可以发掘出美来,这就大大拓展了美的领域,扩大了艺术表现的范围和能力,并对自然主义、象征主义以及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等产生了较大影响,为现代文学尤其是现代派文学的发展展示了广阔的前景。同时,这种强调艺术自足、独立的观念,也为20世纪西方文学及美学转向文学本体做了理论准备。其次,特别重视形式美的创造,把思想、形式、美当作同一种东西。唯美主义认为,作品的美不仅仅在于其意义,更在于其形式和美本身。虽然,美的本质因获得意义的支持而更强烈,但意义并非美的本质根源。戈蒂耶声称:“我们相信艺术的自主;对我们来说,艺术不是方法,而是目的;凡是不把创造美作为己任的艺术家,在我们看来都不是艺术家;我们从来都不理解将思想和形式相分离……一种美好的形式就是一种美好的思想,因为什么也没有表达的形式会是什么呢?”他把创造形式美放在首位,特别重视创作的质量,在名诗《艺术》中提出“形式愈难驾驭,作品就愈加优美”,把美看作对不成形物质的一种征服,这种征服越是困难,作品的美就越发突出,作品也就越能持久。这就大大提高了创作的难度,增强了艺术家创作的责任感,进而确立了作家“客观而无动于衷”的创作原则。从此,创作不再是“斗酒诗百篇”式才华横溢的即兴挥洒,而是“意匠惨淡经营中”的呕心沥血,阅读的难度也开始增加,最终引出20世纪“阅读是读者参与再创造的智力活动”的理论。再次,重视艺术活动中感官与知觉的因素。在他们看来:“世界既然是个感觉的世界,那么,形式、色彩、感觉就全是使它们为之存在的人获得完美细腻的快乐的手段。艺术家必须把它们变为艺术,不必有丝毫畏葸踌躇,也不必考虑它们是能让政治家心满意足,还是能取悦宗教教士,或是叫店老板开心解颐。”因此,他们特别注意艺术活动中的感官与知觉的因素,尤其是佩特和王尔德在这方面更是功勋卓著。这也为20世纪艾略特等人提出“思想知觉化”(“像闻到玫瑰花的香味一样感知思想”)及现代派文学重视以各种感官与知觉的东西(如通感手法等)开了先河。
俄国唯美主义文学除了具有上述三个特点外,还另有贡献。俄国纯艺术论充分捍卫了艺术的独立性,有力地纠正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革命民主主义者把文学变成政治宣传的工具的偏颇,并且把文学对社会现实问题的过分关注转移到对永恒题材和永恒问题的关注上,更符合时代的长远发展和人性的真实,意义重大。俄国纯艺术诗歌的贡献在俄国文学史上更多,大约表现为:
第一,使大自然在俄国诗歌乃至文学中占据独特地位。纯艺术派诗人在俄国诗歌史,同时也在俄国文学史上,最早使自然作为独特的形象,在文学中占据主要的地位,并使之与哲学结合起来。在此之前,俄国文学中还没有谁如此亲近自然,理解自然,让自然蕴含着深刻的思想与丰富的情感。杰尔查文、卡拉姆津还只是发现俄罗斯自然的美,开始在诗歌中较多地描写。普希金主要把自然当作纯风景来欣赏,其《冬天的早晨》《风景》《雪崩》《高加索》《冬晚》等描写自然的名诗莫不如此。茹科夫斯基虽在自然中作朦胧的幻想与哲理思考,但往往只是触景生情,更未想到过让自然与哲学结合起来。莱蒙托夫的自然与普希金、茹科夫斯基近似。只有在纯艺术派诗人,尤其是丘特切夫、费特、迈科夫等人这里,自然才拥有自己独特的地位,而且,他们与自然的关系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他的生命和大自然浑然一体:/他懂得小溪的淙淙声响,/他明白树叶的绵绵细语,/并感知到小草的拔节生长;/天空的星星之书他一目了然,/大海的波涛也和他倾心交谈。”因此,皮加列夫指出:“丘特切夫首先是作为自然的歌手为读者所认识的。这种看法说明,他是让自然形象在创作中占有独特地位的第一个俄国诗人。”马尔夏克宣称:“费特能够聪颖、直接、敏锐地领悟自然界的奥妙”,“费特的抒情诗已进入了俄国的大自然,成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第二,多角度、全方位地描写了爱情,有些还有相当的现代感。纯艺术派诗人由于每人独特的爱情经历,都大量地创作爱情诗,这些爱情诗多角度、全方位地描写了爱情,如费特的爱情诗几乎描写了爱之旅的各个环节,而丘特切夫的爱情诗更是具有相当的现代感,他突破了一般关于爱情的心理表现,而挖掘到某种独特的、深层的、较为现代的感情——从爱情的快乐、幸福中看到不幸、痛苦,从两颗心灵的亲近中看到彼此的敌对:“两颗心注定的双双比翼,就和……致命的决斗差不多”(《命数》),并发现在爱情中“有两种力量——两种宿命的力量”,一种是死,一种是人的法庭(《两种力量》);一种是自杀,另一种是爱情(《孪生子》);一种是幸福,另一种是绝望(《最后的爱情》)。在这方面,丘特切夫超过了同时代或稍后所有歌颂、表现爱情的诗人、作家,对人性中的爱情心理层次、爱的奥秘、生命的悲剧作了更新、更深、更现代、更富哲理的开拓。半个世纪后,英国的劳伦斯才深入这一领域,做出了类似于诗人的探索(主要体现于其著名长篇小说《彩虹》《恋爱中的妇女》等中)。
第三,在俄国诗歌中完善、深化了哲理抒情诗,并较早在俄国文学中探讨了异化问题。纯艺术派诗人把俄国的哲理诗发展为哲理抒情诗,并把独特的形象(自然)、丰富的情感、瞬间的境界乃至深邃的哲理等完美地结合起来,使之达到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奠定了俄国文学中哲理抒情诗的坚实基础。在此之前,波洛茨基、罗蒙诺索夫等创作的是诗味不浓的哲理诗,杰尔查文则创作了不少哲理诗,别林斯基对之评价颇高:“在杰尔查文的讽刺的颂诗中,显露出了一个俄罗斯智慧人物的有实际意义的哲理,因此,这些颂诗的主要特质就是人民性。” 但杰尔查文或重在理趣:“人们捉住了一只歌声嘹亮的小鸟,/并且用手紧紧地按住它的胸膛,/可怜的小鸟无法歌唱,只能吱吱哀叫,/而他们却喋喋不休地对它说:/‘唱吧,小鸟儿,快快歌唱。’“ 或与讽刺性结合,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已成政治讽刺诗。当然,杰尔查文的《午宴邀请》等诗已初步具备哲理抒情诗的特点,但毕竟为数甚少。此后,茹科夫斯基、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也写过一些哲理诗,或触景生情,如茹氏之《乡村墓地》《黄昏》,或对某物直表哲理,如普希金的《诗人与群众》《先知》,莱蒙托夫的《沉思》《惶恐地瞻望着未来的一切》。巴拉丁斯基在哀歌中注入理性思索和心理探寻,思考时代与个人、生与死、个人与永恒等哲理问题。迈科夫、波隆斯基、阿·康·托尔斯泰都创作了一些颇为成熟的哲理抒情诗,费特晚年在翻译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之后,更是写作了大量的哲理抒情诗,其中不少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丘特切夫更是把抒情、哲学、自然完美地结合起来,并以瞬间的境界、短小精练的形式,巧妙地表达出来,对人、自然、心灵、生命等本质问题做长期、系统的哲学探索,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哲理抒情诗,并且对费特及不少诗人影响很大。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丘特切夫为“俄国第一个哲理诗人,除普希金而外,没有人能和他并列”。值得一提的是,丘特切夫还率先从异化的高度,深刻、全面地探讨了个性与社会的矛盾,并最早对人类命运之谜进行了颇为现代的探索,既看到社会对个性的压抑、限制、异化甚至扼杀,又看到脱离群众的个人主义的自由、个性的极端解放是虚幻的自由。从而,既富有哲学的深度,又颇具现代色彩。 别尔科夫斯基指出,在这方面,他比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了四分之一世纪 。
第四,一些独特的艺术手法。纯艺术派诗人一些独创的艺术手法,如对喻、象征、多层次结构及通感手法,意象并置、画面组接手法等,都是对俄国诗歌的新的贡献,并且对俄国诗歌和俄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颇大的影响。
因此,19世纪俄国唯美主义文学以自己的文学实绩和开拓及其深远的影响,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不可替代、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
“俄罗斯纯艺术诗丛”包括《星河摇摇欲坠:费特诗集》《寻找逍遥的原野:迈科夫诗集》《夜以千万只眼睛观看:波隆斯基诗集》三种,本文为三书译者为诗丛撰写的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