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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法前的林凤鸣:林风眠在上海美专

“中国式风景——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正在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展出,展览了汇聚林风眠吴冠中师生二人200件(组)代表性作品。

“中国式风景——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正在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展出,展览了汇聚林风眠吴冠中师生二人200件(组)代表性作品。林风眠(1900—1991),广东梅县人,20世纪中国美术界的大家,中国现代美术教育重要奠基者,中国“中西融合”艺术理想倡导者、开拓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

很少有人知道,林风眠的本名其实是林凤鸣,本文钩沉的即是林风眠出国前曾在上海美专学习的经历,以及其曾使用名字“林凤鸣”的故事。

纵观林风眠的一生,他与上海的缘分,如同一幅绵长的画卷,彼此牵涉时间长达数十年。1919年,年轻的林风眠从上海踏上了前往欧洲的求学之路,六年后盛誉而归,首站便是回到上海。抗战时期,他的足迹又曾多次辗转于上海。1951年后,他再从杭州返回到上海,继续在这片艺术沃土上耕耘,隐居长达27年之久。1977年后,选择寓居香港,直至陨落香江。最终又于2013年魂归上海青浦。

1920年的林风眠(林凤鸣)


 

1917年前之上海图画美术院


留法勤工俭学的启程

1919年,正值“五四运动”的激荡岁月,林风眠从梅州中学毕业之际,收到远在上海的挚友林文铮的来信,邀请留法勤工俭学。告别亲友后,他与同学李树华(后更名为李树化)于七、八月间启程前往上海。同年12月25日,林风眠登上法国Messageries海运公司的安德烈·雷蓬 (André Lebon) 号,由上海杨树浦码头出发追逐艺术梦想。大上海—这座东方明珠,成为他追逐艺术梦想的启航港。

然而,笔者在系统梳理林风眠文献史料时,一段尘封的往事浮现眼前:在启航法国之前,林风眠曾在上海图画美术学校(后易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美专”)短暂研习过。这段历史至目前止几乎不被人所熟知。

曾今可:《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载《新时代》1932年第3卷第3期第7-9页


上海美专的“师承”纷争和扰攘

1912年11月23日,年仅17岁的刘海粟与好友乌始光等共同创立了上海图画美术院,这是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第一所美术学校。1913年春开始授课,并经历数次更名:1914年改为上海图画美术学院,1918年改称上海图画美术学校,1920年更名为上海美术学校,1921年改名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直至1930年定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52年,学校迁离上海并与其他院系合并,结束了长达40年的办学历史。乌始光担任首任院长。1914年秋,张聿光继任。1919年7月,刘海粟接任为第三任院长(校长),此职务他在随后30多年里一直担任,除短期因事外出由其他人暂代。

提及上海美专,不得不提刘海粟与徐悲鸿之间因师生身份的争议而引发的微妙纠葛,也成为了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不过,这场纷争的导火索,其实与林风眠亦有关联。

根据曾今可撰写的文章《从艺术说到刘海粟与徐悲鸿》一文,(曾今可.从艺术说到刘海粟与徐悲鸿[J].转引自新时代,1933(3)-5、6:7.)可知其起因是他应刘海粟之邀请发表了《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曾今可.从艺术说到刘海粟与徐悲鸿[J].转引自新时代,1933(3)-3:7-9.)曾今可在称赞“刘海粟先生是一个中国的伟大的艺术家,同时是个世界的伟大的艺术家……国内名画家如徐悲鸿、林风眠……等都是他的学生……”这一说法立即引发了徐悲鸿的强烈反应,并触发了两人之间的公开纷争,在当时艺术界引起巨大轰动。但奇怪的是,文中提到的另一位“名画家林风眠”却并未成为这场纷争的焦点,也未牵涉到与刘海粟的师生关系纠纷。随后,曾今可又在1932年10月1日发表的《刘海粟先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上海画报[J ].1932-10-1(833).)进行重要调整。除在标题中增加了“先生”两字,还将原文中“国内名画家如徐悲鸿、林风眠……等都是他的学生”被修正为“国内从事艺术者,多半出自他的门下”。这一改动似乎是曾今可在面对“刘徐纠纷”后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这一事件,不仅展示了当时艺术界的紧张氛围,也反映了在艺术界内部,对于师承和学术地位的重视。徐悲鸿与刘海粟的争论,虽然表面上是关于师生关系的认可与否,但在更深层次上,它揭示了当时艺术界对于创新和传统之间的微妙角力。

曾今可:《刘海粟先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载《上海画报》1932年 第833期第1、3页


上海美专学习经历的来龙去脉

在编写《林风眠年谱长编》的过程中,笔者意外地发现了三份独立文献,它们均记录了林风眠在上海美专或沪上画院的学习经历。

其一是“冰筠”在《平西报》上发表《林风眠轶事》一文中提道“在林氏由梅州中学毕业后,复得族人赞助,遂往沪上画院肄业仅一星期,(据云校长画尚不及他的)即渡法留学……”(转引自平西报,1934-5-30(3).)

第二个来源是来自1956年林风眠的同乡好友李金发的回忆,他在文章《林风眠与我》中写道:“后来他在刘海粟那里读了很短的时期(与徐悲鸿一样,始终不愿提起曾为刘学生;其实不过在美专注册求学,刘并不是他的直接老师。奈何很多人喜欢说,某某是我的学生,以自高身价) 。”(转引自李金发《林风眠与我》。)

第三处记载是出自与林风眠过从甚密的好友无名氏回忆说,坊间记载的林公留法史实,与当时真相也有相当出入。……这年七月,他赴上海,还有一段内幕,外间从不知。原来中国学生要入巴黎美术学校,须有一定资格。林也与某些美术留学生一样,暂入刘海粟所办的上海美专院。此校有一特点,你只要缴学费,一天课不上,届时亦可取得毕业文凭。若一次交三年学费,从不上课,很快亦可获毕业证书。这样,以后便闹出刘海粟与徐悲鸿之间一大段纠纷。徐与他人一样,先交费取证书后,才赴法国留学,学成归国,不几年,声名大振,几盖过刘海粟,而且绝不承认刘是老师。刘便掀徐底牌,痛责徐是悖离尊师重道。这个公案,直至大陆易帜,徐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刘还到北京去闹。林公当时大约是用化名注册,不为刘知,故刘也从不与他闹。但林对我说:“反正我从未上他课,只拿个证书,即使公开了,也无所谓。”但他生时从未公开,唯恐到处招摇滋事,反向我们三四好友谈起。(见无名氏.林风眠秘辛(上)[J].中国台北:中央日报·中央副刊,2001-5-21(18).)

要厘清这段历史,还要先了解“林凤鸣”与“林风眠”之间的关系。朱朴主编的《林风眠全集·伍·年谱》(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2月版)记载:1904年,五岁,入读蒙馆时,取学名凤鸣。梅州中学旧制八届毕业生名册(见五中周刊(廿周年纪念专号)[J].1931 -89: 29-30.)显示中有林凤鸣,住地为西阳(民国时期梅县三十六堡的西阳堡)。表明出国前他使用的名字是“林凤鸣”。1920年1月8日,他作为华法教育会第九届(第十二批)赴法学生团成员抵达法国马赛港,后被分配到布吕埃尔公学(Collége de Bruyeres),当时的《留法勤工俭学生分校名单》,(鲜于浩.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史稿[M].四川:巴蜀出版社, 1994-10 :335.)其中包括林文铮、林凤鸣、李淑良和李德桂等梅县人,表明当时林凤鸣尚未改名。

“林风眠”又改自何时?李金发在《林风眠与我》中回忆1921年在蒂戎(DIRON)美术学院学习经历时称:“最可纪念的,那时我们提倡改换俗气的名字,林凤鸣的改成风眠,文铮改成闻铮,纪标的改成既漂……”。(见"林风眠"又改自何时?李金发在《林风眠与我》中回忆1921年在蒂戎(DIRON)美术学院学习经历时称: "最可纪念的,那时我们提倡改换俗气的名字,林凤鸣的改成风眠,文铮改成闻铮,纪标的改成既漂……"(中国香港:祖国,1956(15)-11:18.))同年,国立蒂戎美术学院院长杨西斯的夫人为林风眠绘制的肖像画上标也有“林风眠”中文名,这可能是该名字最早的使用记录。

综上所述,林风眠原名林凤鸣,直至1921年才更名为林风眠。

1923年林风眠(中)林文铮(右)与李金发在欧洲


经查《私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生姓名索引(1912年11月至1952年9月)》,(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第三卷:恰同学年少(上)[M].上海:中西书局,2013-12:184.)发现有“林凤鸣”的记录,注册专业是西洋画系,入学时间为1919年9月。但毕业时间却无记录。再进一步翻阅《上海美专毕业生名录(1914年1月至1937年6月)》也未发现“林凤鸣”之名。

在上海友人帮助下,最终查阅到上海档案馆藏《上海美术学校1916学年度第一学期至1920年学年度第二学期西洋画科学生学籍簿》(档案编号Q250-1-121-0071,第十九页),该学籍簿清晰记录了林凤鸣的信息:籍贯广东梅县,住址汕头西阳白宫市立本学校转,入学前经历为广东省立中学毕业。入学年龄19岁,入学年月为1919年9月,退学年月为1920年2月。保证人一为“林柏苍”,关系为父;职业为“学”,住址“同前”。保证人二为“彭群访”,关系为友,职业为“商”,住址本埠自来火街。

《上海美术学校1916-1920年西洋画科学生学籍簿》记录了林凤鸣的信息


《上海美术学校1916-1920年西洋画科学生学籍簿》学生姓氏索引表


结合林风眠从梅州到上海的行程和他赴法留学的时间点,我们可以确定他于1919年9月入读上海美专,专攻西洋画系,时任校长为刘海粟。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但他的学籍簿显示于1920年3月退学,因当时他已在法国,是主动退学或被动退学,目前尚不得而知。

这些珍贵文献不仅提供了更多细节,也为理解他的艺术发展提供了关键线索。每份文献都犹如一扇窗户,透过它们,让我们得以窥见这位艺术家早期的探索与成长,从而为我们勾勒出一个更全面、立体的林风眠形象。尤其在那个时期,林风眠接触到当时的艺术前沿思潮。虽然他在上海美专的学习时间短暂,但这段经历在他的艺术生涯中仍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对他的艺术天赋和视野的开拓及磨炼产生了重要影响。

林风眠的态度与背后的原因

黄可先生在文章《徐悲鸿为何要称刘海粟办的上海美专是“野鸡学校”?》中提到,为了研究美术史,他曾在林风眠先生定居上海期间拜访过他,探讨有关与刘海粟的师生关系问题。林风眠先生坦然回答说:“每个人都有优点长处,凡有优点长处都可成为自己的老师,何必斤斤计较是否真正的师生关系。”他还说:“写文章的人难免有笔误,对文章中的笔误,只要不是重大原则问题,亦不必去斤斤计较。”

尽管林风眠没有直接回答他与刘海粟的具体师生关系,黄可先生并未提及具体的拜访时间,但可以推测这是在林风眠晚年隐居上海时,面对外界关于他过往及与其他艺术家关系的好奇,林风眠选择了一种含蓄且避免直接对抗的方式来回应。他似乎更加倾向于避开公众的目光,专注于自己的艺术创作和内心世界。这种回答不仅体现了他晚年深居简出的生活态度,也反衬了他对于个人历史和艺术生涯的深思熟虑。无疑,对于当时的林风眠而言,这样的回答是在避免无谓纷扰的同时保持个人尊严和艺术真诚的最佳选择。

在探究林风眠为何未被卷入师生之争的原因时,有几个假设值得深入考虑。首先,他使用真名林凤鸣注册,在艺术界并不广为人知,因而未引起他人特别注意。其次,林风眠倾向于避免与其他艺术家的公开纷争,而专注于自己的艺术事业。第三,他保持一种中立、平和且客观的态度,体现了他对个人艺术追求的坚定和专注。第四,他可能仅为满足留学条件而短暂就读上海美专。最后,他可能将在上海美专的经历视为一次简短的过渡,而非职业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

林风眠作:《独立》,载《新时代(复刊号)》1937年1月1日第7卷第1期
题识:今可先生正画,弟林风眠


右起曾今可、郭安仁、张晓天、丁丁、毛一波
图片来源:《新时代》1933年第3卷 第5-6期 ,7页


拒绝遗忘,追求历史的真实

林风眠与刘海粟,作为中国现代艺术和美术教育的重要人物,共同铸就了中国现代美术的辉煌。在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上海美专位于华洋杂处之地,成为文化交流的焦点。

百年之后,再来审视林风眠是否曾在上海美专就读,以及他与刘海粟的师生关系,这已不再是重点。正如徐悲鸿和刘海粟之间的恩怨,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烟消云散。如今我们已经明白,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历史上的争论虽然可能长久延续,但这并不妨碍当事人成就的认可和肯定。从这个角度看,无论是学术争论甚或是个人恩怨,都是可贵的,因为它们激发了思想的火花。亦正是在那个时期,中国的文学、艺术和思想经历了其黄金年代的辉煌时刻。

对林风眠而言,上海不仅是其艺术生涯的重要舞台,也是他人生高低起伏的见证地。这个城市见证了他从满怀抱负的青年,到踌躇满志的归来者的转变。在上海,他经历了人生的高峰低谷:这里是他辗转探索、曲高和寡的地方;也是他心灵安顿、与丹青为伴的地方;还是他历尽风霜、饱经磨难的地方。但最终,上海又是他的安息和再生之地。他为上海滩乃至中国艺术史平添的那一抹艺术霞光,如同星空一般,被人们仰望和尊敬。

林风眠(右二)与关良等在上海市郊写生(约1950年代)


最近几年,笔者每每会选择一个特别的时刻前往上海青浦瞻仰林风眠先生墓,向这位远离故土的家乡先贤致敬。笔者还会到南昌路53号的先生旧居,驻足门前停留,并常常站在街道的对面,仰望着那座沧桑的二楼窗门,心中充满敬意和怀念。这座旧居不仅是一处文物保护单位,它是先生那段不朽历史的最佳见证,也是对我们每一个人,在面对历史时所应持有的敬畏和真诚态度的提醒。

《诗经》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等身虽微如石,但却胸怀筑山志!唯愿:点尽苍石成白璧,终得妙契在此心。2016年,郎绍君先生在梅州林风眠研究会成立之际,题写下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语,今天,选择以此句来结束本文:“拒绝遗忘,追求历史的真实。”

(本文原刊上海艺术评论,作者系民间林风眠研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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