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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故事:沈厂长的最后一战

早晨七点十分,沈厂长走进吴泾镇农贸市场。他挑了一块带皮五花肉,准备红烧用,接着买了肉丝、两条鲜活的鳊鱼、香干、生姜、西兰花和菠菜,问摊主讨得一把葱。

早晨七点十分,沈厂长走进吴泾镇农贸市场。他挑了一块带皮五花肉,准备红烧用,接着买了肉丝、两条鲜活的鳊鱼、香干、生姜、西兰花和菠菜,问摊主讨得一把葱。中午他得准备十几个工人的饭菜,包括他自己的。天气越来越热,菜放不起,只好每天来跑一趟。

沈厂长今年六十三岁,鬓角已经染白,腰板还挺得很直。他穿一件黑色polo衫,皮鞋皱巴巴,猜不出原本的颜色,手里拎着两大袋菜,手指粗壮,指缝里嵌着陈年的油墨。亲自下厨实属无奈,厂子不大,专门请个厨师不太划算。也试着让别的工人烧过,效果不佳,总有人不对胃口,没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买完菜,沈厂长开车回工厂。厂在吴泾镇外,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右手边是厂区,左手是一片荒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里建起一溜国营焦化厂、氯碱厂、碳素厂、火电厂……后来工厂相继停产或搬迁,厂房就租给沈厂长这样的私营业主。八月,阳光暴烈荒凉,照着废弃的烟囱和铁轨。几辆重型卡车隆隆驶过,尘土飞扬,像西部片里的场景。很难想象,这里也是上海。

沈厂长是上海响乐乐器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有意思的是,从员工到朋友,大家从来不叫他沈经理,也不叫沈老板,只叫沈厂长。响乐专做手风琴,生意好的时候,一年可以卖掉三五百台琴,大多是给欧美大牌手风琴厂代工。一台48贝斯的键钮式手风琴,出厂价三四千人民币,漂洋过海,贴上标签,价格变成三四千美元。沈厂长认了。

不是没想过做品牌,十年前,沈厂长注册了“MYTH”(传奇)商标,雄心勃勃,120贝斯的高档回声琴,精心制作了四五十架。送到琴行,对方一看,没听过这个牌子嘛。再一问,哦,国产的,那就更卖不出价钱了。

一台中等规格的手风琴,由四千多个零部件组成,包括两组448片发声簧片,60到120个贝斯,外加若干只变音器。由于结构复杂精密,无法实现机器量产,绝大多数的工序——从冲压金属件、铆定簧片,到安装阀门、包覆赛璐珞贴片,再到最后的调音、校音——只能依靠人工来完成。平摊下来,一名熟练工人,十到十五天可以做出一台琴。今年撞上疫情,好几笔订单取消或推延,没见沈厂长唉声叹气。开厂开到第十六个年头,他已经习惯了背负压力的日子。

比疫情更让沈厂长头疼的,是不断上涨的人力成本。响乐厂刚成立时,一个工人的基本工资大约是一千块,如今翻了四倍不止,琴的价格基本还是老样子。做手风琴技术门槛高,有的新员工培训了一两个月,刚能上手操作,嫌辛苦,跳槽走了。沈厂长苦笑。除了尽可能地提高工人的福利待遇,他能做的,就是多买一些肉菜,把两顿饭烧得好吃一点。

1976年,19岁的沈鉴进入上海手风琴厂附属技校,两年后毕业,成为上海手风琴厂机修车间的一名操作工。

师傅姓蒋,50岁出头,看着干瘦,手劲极大,能轻松捏碎老核桃。师傅是山东聊城人,童年在“谢雨戏”的庙会上,见过卖梨膏糖的小贩拉简易的手风琴,后随家人来上海,看到罗宋人(俄侨)在租界马路上拉琴卖艺,也目睹了抗日救亡时,手风琴为《放下你的鞭子》《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等街头剧伴奏。师傅说,战争年代,手风琴就像枪一样,是背着行军打仗的。

1951年,上海百乐音乐器材股份有限公司集资成立,师傅是第一批工人。“百乐”是英语 parrot(鹦鹉)的音译,寓意像鹦鹉一样给人带来快乐,也像鹦鹉学舌一般不断提高。当时市面上见到的都是外国手风琴,百乐老板家里有一台意大利的斯堪达利,师傅他们把琴拆开,一个个零件琢磨。1952年3月20日,一架12贝斯的手风琴组装成功,取名“白鹦鹉”。师傅坚信,那是中国第一台手风琴。

“白鹦鹉”全年共生产519台,零售价为150元,次年增加16、18、36贝斯等规格。1956年,以百乐公司为主体,成立公私合营百乐手风琴厂,1966年更名为上海手风琴厂,沿用“百乐”牌商标。

技校生算学徒工,每月工资17块8毛4分,转正后涨到24块。再往后,就一直是36块,叫“36块万岁”。师傅手把手教。有一回,讲到阳模和阴模,公螺纹和母螺纹,师傅启发:想想自己那个地方。沈鉴的脸红了。后来他晓得,全世界的工人阶级都一样,凡是凹进去凸出来、成双成对的,一律冠名以阴阳公母。师傅讲,以前拜师,要吃三年萝卜干饭,天天早上给师傅师娘倒马桶,现在新社会了,不提倡这些,但生活还是要清爽(上海话,干活要利索漂亮),出手就要有。啥叫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生活做得好,才叫领导阶级,才叫当家做主。

别的工人也常来请教师傅,师傅长,师傅短。中午去食堂打饭,师傅被一堆人簇拥着,像一棵行走的卷心菜的菜心。师傅神气死了。

沈鉴做事踏实,又肯钻研,很快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有个中年女工对沈鉴比较关心,常来嘘寒问暖。有一天女工问,小沈朋友谈了吧?沈鉴说,还没有。女工笑笑说,小沈要求高。沈鉴低头说,没啥要求。女工讲,我女儿大你两岁,卖相老好,人品没得挑,小沈要是没啥事体,礼拜天晚上来阿姨家里吃饭。沈鉴一呆,说,啊。女工说,啊什么啦,吃个饭又不要紧的。

半年后,沈鉴的婚礼在新雅饭店举行,摆了二十桌。阿姨升级为丈母娘,笑眯眯地发糖。新娘子在某国营零件加工厂,也是一线职工。来宾纷纷称赞,好一对年轻的工人阶级,未来的主人翁。

师傅感慨,沈鉴这批人“赶上了好时候”。过去的十多年间,西洋乐遭到毁灭性打击,钢琴、小提琴、黑管、萨克斯、吉他……“资产阶级趣味”的东西,市面上基本销声匿迹。手风琴天生带有布尔什维克式的浪漫,可以演奏苏联歌曲,可以给样板戏、忠字舞伴奏,成为唯一幸免的西洋乐器。百万青年下乡,从北大荒军垦农场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从鄱阳湖畔到西双版纳,年轻的身体围坐成一圈,等待手风琴声响起,是一代人的集体回忆。进入八十年代,社会风气放开,上一个时代的印记仍在,老百姓口袋里有了余钱,手风琴的需求量大增。1980 年,百乐牌手风琴的产量约为2万台,此后逐年增加,1988年达到创纪录的5.3万台。厂里有二十间校音室,装配好的手风琴送进去,通过校验,再包装出厂,河水一样奔流不息。

在那个人均收入几十块的年代,几百元一台的手风琴无疑是奢侈品,要不惜工本地做好。最高端的百乐805售价上千,拿过国家质量银奖,号称能和意大利的索布拉尼“掰掰手腕”。沈鉴有个邻居,听说中百公司进了一台百乐805,揣着钞票,马路上排了一整夜的队。

1990年,在上级主管单位的安排下,长期亏损的长征制刷厂并入上海手风琴厂。合并造成了人员冗余,生产效率下滑。有职工抱怨。领导出来讲,工人阶级觉悟要高,都是社会主义兄弟工厂,兄弟有困难,当然要帮忙。

上海周边的一些乡镇企业,过去为百乐加工零配件。乡镇厂厂长来参观,见人就发香烟,一副憨厚朴实的样子。烟是好烟, 港版红双喜,黄壳子的,比平常的红壳子贵一倍。到后来,一听到“乡下人来了”,隔壁几个科的人都拥过来,领香烟吃。

渐渐有了传闻,个别厂里的老工人,偷偷接私活,给乡镇企业当技术指导。礼拜六下班后(当时是六天工作制),匆匆挤上绿皮火车或者长途客车。礼拜天晚上再回上海,手里拎一条黑鱼或者一只甲鱼。规格高一点的,桑塔纳一大早停在工人新村门口,一天的外快抵得上厂里数月的工资。

沈鉴去看望退休的师傅,说起这些事。师傅讲,也不见得是坏事情,至少说明,现在技术值铜钿了。不像从前,大家吃大锅饭,36块拿到死,有啥意思。

乡镇企业有着国营工厂无可比拟的成本优势,条条框框少,销售策略灵活,逐渐占领了市场。加上电子琴、钢琴、吉他等乐器的冲击,学手风琴的人逐年减少,百乐的销量一路下滑。琴卖不出去,款收不回来。国营单位不好开除工人,只能放假,放假工资照发。此外还有两百多名退休工人,工资福利全部由厂里承担。一到发退休金的日子,财务科门口排起长队,一两天才能发完。

当时的思路,是继续购进原材料,加工成半成品,以后总归有用的。职工也着急,他们更加卖力地生产,更加用心地做琴,以为生产搞上去,厂子就有救了,自己也有救了。这批半成品后来进了仓库,一直等到十多年后,工厂几度易主,还没完全消化掉。

进入新世纪,上海手风琴厂已是风雨飘摇。谣言满天飞,工人一批批地下岗,也像流水线。剩下的,坐在车间里,发呆,打扑克,喝劳保茶,等待另一只靴子的落下。

有个师兄,提前下岗了,每天早上仍准时出门,做出上班的样子。找个公园坐一天,等到差不多下班时间,再推着自行车回家。

沈鉴当时是技术科科长,动了心思,想把厂接过来,自己来做。妻子坚决反对。妻子说,下岗不怕的,节省一点,我这些工资够用,你在家做做家务,把儿子管好就行。沈鉴说,我一个大男人,待在家里算什么名堂。妻子说,要么你来我们街道,帮领导开车子。沈鉴说,我好歹是个科长,给人家开车,帮帮忙好吧。

沈鉴跑去找师傅,师傅说,上海人的传统,是做大班,不做老板,老板风险大。沈鉴闷了一会,说,总要有人做的。师傅笑了笑,说,真的要做,那我也一起来。重生活做不了,弄几个零件还是可以的。

2003年底,上海手风琴厂正式停产。工人按各自的工龄和级别,领一笔买断费回家。厂没有了。沈鉴找了十几个老职工,创办了上海响乐乐器有限公司。沈科长成了沈厂长。

沈厂长拿出买断的四万块,外加一点积蓄,购置了些老厂的设备。库存满坑满谷,沈厂长一样没要。他要从头开始,做自己的琴。

成立之初,响乐厂除了几台车床,几条人马,一无所有。车间人手不够,沈厂长自己顶上;看不懂外文邮件,请儿子帮忙翻译,或者翻字典,一个个单词抠;设计产品,对接客户,培训员工,买菜做饭……样样自己来,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忙得四脚朝天。

2004年秋天,上海国际乐器展览会上,一个外国老头子走过来,寒暄了几句,问沈厂长,能不能帮忙做一个样品。

沈厂长回到厂里,用了一天时间,把东西做好。老头子很高兴,又是拍肩又是拥抱,说这个样品很复杂,别人做不出来,你做出来了,我要跟你合作。沈厂长这才知道,老头子是意大利某手风琴世家的传人。

沈厂长说,意大利人蛮有劲的,一开始上来,百般挑剔,傲慢得要死。一旦认可,就无条件信任。老头子对沈厂长说,决定留一个人在上海,和沈厂长一起做琴。后来晓得,留下的是他的儿子安东尼。

安东尼四十多岁,鼻梁高挺,眼神深邃,每天骑个电瓶车来厂里,换上工作服,像个老师傅一样做生活。隔壁厂的人对沈厂长说,你这地方不大,还有外国人来上班,沈厂长老卵(挺厉害)。

安东尼有着地中海男人的浪漫,换女朋友是家常便饭。一次吃饭,见他带新女伴来,大家起哄,安东尼又调女朋友啦。女朋友落落大方,上前跟大家握手,自我介绍叫某某,也是安东尼的翻译兼秘书。女朋友说,以后有事情找安东尼,先跟她谈。

女朋友对沈厂长的报价不大满意,好像他故意欺负外国人。女朋友讲,人家厂××元就可以做,你凭什么贵。沈厂长说, 便宜的我也能做,可按照要求的工艺精度,就得是这个价格。

有一回,安东尼的老爹也在上海,席间又起争执,老头子悄悄对沈厂长做手势——不要跟他们吵了。过了一会,老头子找个机会,把沈厂长拉出去,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不要去管他们,我是认可你的。

合作了两年多,到后来,双方都不大开心,女朋友张罗着要走。安东尼在厂里租用了一间仓库,差一笔水电费没结清,跟工人起了争执。碰上雨天地滑,安东尼被推搡倒地。女朋友奔过来,捞起一柄雨伞乱打。

两人叫了辆出租车,气咻咻地跑了。第二天又来,安东尼的耳朵包扎过,神情阴郁,像梵高的自画像。女朋友说,喏,昨天弄伤的,抬手打了110。派出所高度重视,沈厂长赔了五千块钱。

隔壁厂的人说,别看沈厂长闷声不响,光起火来连外国人都打,沈厂长老卵。

安东尼离开后,开了一家小型手风琴加工厂,也和国内其他厂家有过合作。数年后的一天,安东尼回来了,还是骑那辆电瓶车,头发稀疏了一点,讪讪地笑着,请沈厂长加工一个零部件。沈厂长也笑。安东尼说,别的工厂试了一大圈,都不满意。没办法,打相打归打相打(打架归打架),还是要跟沈厂长合作。

另一个意大利老头,六十多岁,某品牌的技术总监,头发雪雪白,像白头翁,也像白求恩。头一回来中国,总共十天,九天在沈厂长厂里。大家开玩笑,说来了个洋插队,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叹气,说意大利的年轻人都不肯做手风琴,辛苦不说,赚钱还少,不少品牌后继无人,许多工艺也快失传了。“白求恩” 一头扎进车间,毫不吝惜地传授自己的毕生经验。沈厂长唯一的开支,是请人家吃了九顿麦当劳,外加一罐雀巢速溶咖啡,带咖啡伴侣那种,电视里做广告的,味道好极了。“白求恩”也不挑,一口一杯,喝完继续做生活。

到了第八天,沈厂长实在不好意思,问“白求恩”,明天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吧,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外滩,城隍庙,东方明珠?

“白求恩”想了想,诚恳地说,哪里都不想去,就想来厂里,行吗?

响乐厂地处偏远,沈厂长借了辆11座金杯,用来接送职工。早上六点钟,车从家里开出去,绕市区一大圈,把工人们都接上——车上的是外地牌照,七点以后上不了高架。晚上八点,高架解封,再把大家一个个送到地方。自己回到家都快十点了。有时妻子给他留一点饭菜,开水泡一泡,或者煮一碗面。那是他珍藏的温馨时刻。周六周日也是如此。工人有轮休,厂长没有。工人有基本工资,厂长没有。

沈厂长称呼妻子,不叫爱人,不叫老婆,叫“阿拉女的”。“阿拉女的”在零件加工厂工作了近二十年,做到副厂长兼工会主席。九几年,街道干部刚开始面向社会招聘,“阿拉女的”请了假,去应聘一个街道办事员的职位。面试官诧异道,你已经是厂领导了,为啥还来这里?回答是,不想当领导,不想再管人,管人吃力。

沈厂长讲起“阿拉女的”,颇有几分骄傲:伊是真的不想管人,管人管得烦了,但是没有办法,工作能力摆在那里,结果做做还是当了小领导。

到了年底,街道分配任务,每人负责发放八笔慰问金。别人打八个电话——喂喂,明朝下半天,2点到3点钟,来街道领钞票,好吧,不要忘记——就结束。“阿拉女的”花三天时间,一笔一笔送上门,陪孤老、困难户拉家常。沈厂长说,效果一样吧,效果不一样的呀。

2016年,响乐厂陷入困境,欠着几十万的债,工资一直发不下来。厂房租金一天五百块,对方穷催,说沈厂长,再不交房租,我们只好来搬东西了。妻子咨询了法律界的朋友,建议申请破产。破产清算之后,按法律程序走,能免除部分债务。沈厂长不甘心,也不舍得,说情怀,说信念,那是台面上的话,具体来讲,就是借朋友的钱,怎么办?欠员工的工资,怎么还?妻子说,公家算公家,私人算私人,你欠朋友的钞票,我跟你一起承担。我有退休金,你有技术,可以出去打工。慢慢还,也不是还不了。沈厂长不响。

数次沟通无效后,饭桌上,妻子下了最后通牒:要么破产,要么离婚。

沈厂长正吃着面,一口咸菜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憋得面红耳赤。与妻子结婚三十多年,风里雨里过来了,他想不通。妻子的态度很决绝,在她看来,开厂就是个无底洞,那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扔进去,听不见一声响。她跟着遭罪就算了,儿子还没成家。沈厂长若一意孤行,她也只能以婚姻为代价,划出一条线,不让火势蔓延到这一边。

沈厂长面临痛苦的抉择。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离了婚还可以复婚,厂要是没了,那就彻底没了。所有的心血和抱负,统统付之东流。沈厂长对自己的技术有充分的信心,把眼下的困境归咎于一连串的坏运气。只要再给一次机会,他沈鉴是可以东山再起的。他理解妻子的苦衷和不得已,真要到了那一步,他也只好先搬出去,拼死拼活干几年,把厂做做好,赚一点钞票,再回来找妻子。他心里清楚,自己不会再寻别人,妻子也不会。妻子身体一直不太好,一只眼睛近乎失明,其实需要他的照顾。他相信,妻子会等他的。他只能这么相信。

沈厂长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阿拉女的”落了泪,说没见过这样的厂长,开厂开到最后,赔钱不说,把家也赔了进去。

此前,他们住在东昌路附近的一个旧小区,抬头就是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年年有拆迁的传闻,年年拆不掉。妻子,确切说是前妻,说,房子是留给儿子结婚的,你不要想。沈厂长说,我不要房子。妻子说,我给你一点钱,你去把债还了。妻子跑到姐姐家借钱,姐姐说,你脑子坏掉了,给他不是打水漂吗?又跑去哥哥家,被臭骂一顿,一分钱没借到。

妻子还是想方设法凑了一笔钱,交给沈厂长,包括儿子跟朋友借的十几万。靠这笔钱,响乐厂还了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沈厂长搬进了厂里的宿舍,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刚好塞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对木质桌椅。没有窗,天花板发了霉,一到下雨天就渗水。“妻子”来过几次电话,催沈厂长把自己的东西搬走。沈厂长赌气,一直拖着没去。以后总归要回去的,搬什么搬。不久,一个纸箱寄到厂里,沈厂长拆都没拆,直接往仓库一扔。过了快一年,有天不知怎么的,沈厂长记起那只纸箱。打开封口,只见一打打的汗衫、内裤、袜子、牙刷……都是全新的,叠放得整整齐齐。这只戆女人啊,他想,用力忍住了泪水。

手风琴制造是过去的产业,依赖小作坊式生产,琴好琴坏,全凭工人的一双手。上海寸土寸金,人力、环保成本高昂,做手风琴实在不划算。如今,老百乐的那批人里,只剩下沈厂长还在做琴。他说自己是个恋旧的人,对昔日的国营工厂岁月充满感情。从十九岁到四十六岁,最好的年华都在老厂度过。响乐响乐,其实有“想念百乐”的意思。

上海手风琴厂关门后,“百乐”商标收归上海市文教用品公司所有,多年来一直在仓库吃灰。沈厂长跑去有关部门,询问买下品牌或授权使用的可能性,却被告知,品牌属国有资产,不允许买卖,也不方便授权。沈厂长不死心,问,要多少钱?对方答,不是钱的事。

朋友评价沈厂长,骨子里还是从前那个技术科科长,上海老一辈工业人的做派。慢工细活,技术至上,讲究“生活清爽”,而不是成本、绩效和利润。他也的确像个活在过去的人,别的手风琴厂开公号、拍视频,响乐连个淘宝链接都没有。朋友劝沈厂长,那你也开个直播好了。沈厂长说,我只会做琴。朋友说,人家也会做琴。沈厂长说,我做的琴比人家好。朋友看了他许久,说,不是做出好琴就能赚到钱的……时代变了。

师傅真正地老了,一只眼睛看不清,耳朵也不大好使。别人跟他说话,得对着耳朵吼,手风琴响起来,哪只簧片不准,哪个阀门松了,一本账清清爽爽。当初说好来做几年,结果一做做到九十岁。每个礼拜一,早上五点钟不到,师傅背个小包出门,包里是一周的换洗衣物。地铁还没开,师傅调三辆公交,横穿整个上海,抢在老年卡失效之前(早晚高峰不能用),坐上最后一班车。白天做一些轻巧的活,或者帮忙指导一下新工人,晚上就睡在厂里的宿舍。到礼拜五下午,师傅又背上小包,赶在晚高峰之前回家去。

沈厂长过意不去,劝师傅,以后不用再来了,回家休息吧。师傅误会了,以为多一张嘴吃饭讨人嫌,连忙说,让我来吧,我可以出饭钱的。

师傅有苦衷。老伴去世后,他住在儿子家里,三餐靠儿媳妇伺候。儿子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大冬天,师傅睡在沙发上,一盆冷水飞过来。对师傅来说,工厂像一个避难所,车间的气息,机器的低鸣,空气中木头和胶水的味道,一切都是熟悉的。累了,靠在椅背上打个盹,睡眼蒙眬中,往昔的时光回来了。只有在工厂,他才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有用的,受尊敬的。离开响乐后,师傅没了去处,唯一的娱乐是坐公交车。看到哪辆车有位子,就跳上去,坐到随便哪一站下来,再换一部。

顾师傅跟沈厂长同年,一起上的技校,一起进厂,一起买断,又一起来到响乐。算起来,四十多年的老相识了。顾师傅有一个心愿——做一台真正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手风琴。退休后,他跟沈厂长要了一个工位,还是像上班时一样,早出晚归,打磨他的琴。从设计到制作,已经花了两年多时间,说话时,他正在安装琴键,全黑的键盘,是自己调的漆,用小刷子一个一个刷出来的。琴身锃亮,贴着三个金属字——“顾师傅”,这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等做完这台琴,了却心愿,他就回家,喝茶养花,当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头子。

马师傅早年是长征制刷厂的工人,后来并入上海手风琴厂,分配到技术科。马师傅手巧,之前没接触过手风琴,一点就通,干起活来毫不含糊。提前下岗后,马师傅在外边打零工,看仓库、修水电、当保安……什么都干。沈厂长找到他,说想自己开厂,马师傅话不多说,辞掉手头的工作,跟着过来了。转眼十六年过去,马师傅年过七十,精力大不及前,背也驼了,上个半天班,吃过中饭,就回家休息。再做做吧,马师傅笑,哪天做不动,也就不来了。

老兄弟们一个接一个退了,沈厂长无路可退。他努力去抵抗那种日渐孤独的感觉。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忙到凌晨两三点。白天,杂事一堆,电话一个接一个,工人穷叫,沈厂长,沈厂长。到夜里,大家都回去了,一切静下来,可以定心做一点生活。师傅说,生活要清爽。师傅说,这才叫当家做主。累了,坐着打一会盹,醒过来,揉揉眼睛,继续手里的事情。情愿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尽,扔到床上,倒头就睡。不能空下来,空下来会瞎想,想了心里会疼。

姆妈去世时,沈厂长在厂里,没赶上见最后一面。他把姆妈的照片抱回来,挂在墙上,心里说,姆妈,以后我可以天天陪你了。

离家后,沈厂长见过妻子两次。一次是前年,儿子腰椎间盘突出,医生建议开刀,他和妻子轮流陪护。妻子陪白天,他陪夜里,交接班的时候,两人说说话,像一对寻常的夫妻。护士进进出出,看不出异样。沈厂长心里暗暗地高兴。

另一次是去年,丈母娘打来电话,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说好几天联系不到女儿,好不容易接通一次电话,说在吊盐水,没几句就挂了。丈母娘不放心,叫他去看看。沈厂长打不通妻儿的手机,就跑到家附近的东方医院,一个个科室找。他在肝胆外科病房找到了妻子,已经是术后第三天,妻子的姐姐陪着照顾。看见沈厂长走进来,妻子别过头去。姐姐见气氛不对,赶紧摆手,叫他走。后来姐姐出来跟他讲,手术蛮凶险,差一点没挨过去。指指病床,小声说,一个人闷在被头里偷偷哭。沈厂长心中酸楚。姐姐说,现在没事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你走吧,她不想见到你。

沈厂长不肯走。姐姐推他,说,医生讲了,现在需要静养,看见你会影响情绪。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天,肝胆外科的护士都看见了,一个男人怎样安静地涕泗滂沱。他终于承认,妻子是对的。事实上,这么多年,小到买什么菜,大到人生抉择,妻子一直是对的,包括离开他。妻子看透了他的脾气,上海话叫“耿”,死不悔改,一条路走到黑。无数次,他在心里说,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别人问,有没有一个期限?他愣了愣,咬着牙说,不把厂做好,不会回去的。没脸回去。

午休时间到了,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招呼着去吃饭。大家围着圆台面坐,菜一盘盘端出来。两大碗红烧肉,两条煎鳊鱼,番茄炒蛋,蒜蓉菠菜,香干炒西兰花,外加一大盆豆腐羹。有人大声说,沈厂长,今天伙食不错嘛。沈厂长笑笑。

本文选自《弄堂里的西西弗斯》,路明著,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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