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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铜时代到黄金时代——忆油画家刘克敏

半个世纪之前的艺术家朴实单纯,他们善于用自己的眼和心去捕捉自然最美的光和色。油画家刘克敏(1938年-2022年)生前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2022年4月29日,因病辞世。

半个世纪之前的艺术家朴实单纯,他们善于用自己的眼和心去捕捉自然最美的光和色。

油画家刘克敏(1938年-2022年)生前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2022年4月29日,因病辞世。刘克敏先生是中国第三代油画家群像中的一员,也是上海油画创作代表性画家之一,他与同时期画家们一同贴合着历史的节奏创造属于那个年代的理想,他的独特之处在于孕育其艺术生命的源头之母在北京,而让他艺术之梦完美实现的则是在上海。谨以此文纪念白衣飘飘的年代。

先生家祖上是状元,家中悬挂着的清朝皇家钦赐状元匾是先生童年最深的记忆,这浓浓的人文情怀始终贯穿着他一生的艺术创作生涯。先生的创作轨迹伴随着近现代中国命运的转折更迭,每一道艺术年轮见证着先生的艺术生命。

纵横刘克敏先生的艺术生涯,笔者依其风格归为三个时期。

一、青铜时代

在河北唐山一中念书时,作为学生会记者,先生以速写的形式记录学校的活动,从那时开始他就坚定了自己的艺术人生。1959年,21岁的先生因病未能参加当年的高考,却在艺术舞台初绽锋芒——他在读高中时创作的水粉画《挑战》与《复测》入选唐山市美展,发表于《河北画报》。也因此,他与水粉画结下了一生的缘分。

1960年在家疗愈肺结核三年之后,通过自学领悟,先生如愿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二画室,师从林岗、钟涵、邓澍、李天祥等杰出画家。

整个六十年代的中国是多灾多难的,可是在先生的作品里看不到时局产生的影响,相反,他以灿烂的心情,古拙的笔法,响亮的色彩,画出了一批构图简单却饶有趣味的小幅油画。

先生从来都不认同给他戴上“苏派”这顶帽子,尽管他的老师们是留学苏联的画家,但他们却并未将苏联的模式强加给学生,学生们的取向和追求都是自由的。显然先生深受印象主义的影响,且印象派对光和色的运用与研究深入他的一生。

油画《中央美术学院》1962年


油画 红色抽水机  1962


油画《有自行车的山村小巷》1962年


《头戴小帽的老头》素描1964年


先生曾这样写道:“光,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不仅使我们看到了眼前的一切,而且使我们感受到了丰富,空灵,层次,运动,气氛,魅力……生命似乎是有声的,像音乐。”他还写道:“阳光的表现是印象主义的一大贡献。并非在印象主义之前的画家不画阳光,但他们或者以室内光方法表现阳光,或者也似乎注意到了外光的某些特征,但毕竟还未从根本上抓住要害,因此阳光仍未辉映起来。印象主义有了关于光现象的全新理论武装,具有了一定全新的对光、色的洞察力,又从技术上找到了富有表现力的全新方法,于是,在他们的画面上,阳光终于颤动起来了。” 

1965年,刘克敏作为央美的优秀毕业生被分配到了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任教。在这之前,上海几乎没有来自中央美院的油画系毕业生。他这位来自北京的艺术青年,很快投入到时代性的命题宣传画创作中。 

先生扎实的素描功底和构图创作能力,使得他对这些题材驾轻就熟,很快在上海滩成为抢手的时代宣传画作者。1967年应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邀请,创作了水粉宣传画《为人民利益而死——纪念张士德》并入选宣传画展,得到了好评,之后这张画作为宣传品在上海的街巷遍布张贴,也从此开启了将近十年的宣传画约稿创作。

1967年代初,他创作的大幅油画《遵义日出》在上海美展一炮打响,由《解放军画报》社出版。这一时期,革命领袖、革命历史是他主要的创作题材。代表作有《毛主席视察上钢》《深夜》《毛主席与民兵》《洪湖战歌》等。此后,他又创作了《工农一家亲》《童年》《喜迎贵宾》《太湖雾香》《人·鱼·鹰》等,多次入选上海市美展。

《遵义日出》1967年 油画190*300 解放军画报社 上海美术作品展


1972年,应人民美术出版社邀请,创作了大幅油画《喜迎贵宾》,并入选了1973年的上海美术展,这幅作品在当时引起了广泛好评。

二、白银时代

整个1970年代,先生把创作的目光投向了大自然。作宣传画接触了水粉颜料后,他发现水粉是一种很好的媒介,水粉在技法上可以兼容水彩与油画的长处。于是,从70年代以后的四十年间,先生不间断地以写生的方式创作水粉风景画百余幅。

先生本质上是一位激情画派的画家。他的激情源自对自然界,对乡村生活的喜爱,而印象主义对光和色的运用恰好与画家对乡野感受不谋而合。面对一个景致,他总能找到一个特殊的构图,这构图里“光”是必然的一个重要环节:阳光下、月光下、阴天,阳光顺光、逆光、侧光,早晨、中午、黄昏,这些光映衬着景致,在他的画面里产生了奇妙的色彩变化。而对于色的理解和运用,画家的感悟也是独特而犀利的,他写道:“鲜艳二字用以写文章,它可以替我们囊括一切,而在色彩审美中,它的内涵却相当有限。鲜艳的颜色可能是美的,鲜艳的颜色不见得都美,更多美的颜色并不‘鲜艳’。油画家从不简单追求鲜艳他们忌讳色彩夺框而出。他们追求的是色彩的响亮,响亮所展示的微妙感觉和精深学问,绝不是‘鲜艳二字’所能描述。对颜色和效果的关切,是画家终生的追求之一。”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整个社会文化和现在截然不同。那时,山东海边农民的屋顶是用海草做的,苏州河道旁的房子是黑色和灰色的墙,古老的街道保持着百年的原样,人们在河里洗衣服。。。乡村没有楼房和商业,一切都是质朴而单纯的,就是因着这份朴素的力量促使画家在十几年间一次次深入乡野。时隔半个世纪,当我们再次从画作中看到这些早已不复存在的景象时,才能领悟真正的怀旧无关乎物质,而是一份深切的情怀,那是一种精神的寄托。

那个年代,人们无需考虑生计,也不必加班,街上的人们都穿着整齐划一的蓝布两用衫,路边小饭馆里总有外乡的逃荒者……而位于上海市中心先生的斗室却很热闹,不知不觉就成了穿着白衬衫的文艺青年们的沙龙。斗室人来客往,有表演手风琴的,来歌唱的,更多的是美术同行,他们如饥似渴地讨论艺术,从古典主义到印象主义,到毕加索、康定斯基,他们细品每一位画家的风格,翻看着酱油色的画册,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喝着白开水,不抽烟不喝酒,整个空气里都是艺术的味道,这是一段美妙的白衬衫时光。

 

《晌午》水粉1978年


《运粮河》1979年


《深宅》水粉1995年


在先生的油画绘画中,一直坚持使用强烈而浓厚的笔触;他不是看不见皮肤是透明的,桃子是毛茸茸的,只是他不愿意那样去解读,他更愿意让笔触肆意在画布上留下浓厚的印记,从而形成浓厚的画意。丰满的笔触和响亮的灰调子是他一直的追求,最终也成就了他的画风。

演员们一旦站在聚光灯下,就会进入兴奋表达的状态,先生也有相似之处。只要他面对真实景物拿起画笔时,他就激情澎湃,对表现主体他是那样地兴奋的,灵思泉涌,当下的感受和思考即兴跃然画布上。先生总是能在平凡的景物前寻找不平凡的色彩关系。当90年代初诞生数码相机后,他也赶时髦买了一台,想着用数码相机来抓拍更多的景致后回画室创作。事实上,当回看那些数码相片时他没了激情和表达的欲望,自此,他始终坚持面对真实的实物用当下的感受直接进行创作,先生认为只有肉眼所见的光和色,才能传达出最鲜活和微妙的色彩。

《妻子》油画 1977年


《女儿》水粉 1978年 


三、黄金时代

“1979年,建筑系的老主任希望美术教师考虑如何与建筑结合......这番话正中我下怀。我于是决定专攻壁画、浮雕、雕塑......等环境美术。在学术上,是个不小的挑战。这个我不怕,自信还是有的。但是,这条路走的通吗?不知道。眼前一片茫然。然而我在对自己原有知识结构的大改造,及再学习,并没有因此丝毫放松。——刘克敏写于2014年”

1979年,张汀、袁运生等画家创作的以云南泼水节为题材的大型环境壁画《生命的赞歌》于首都机场大厅落成,在美术界引起极大震动。面对我国刚刚起步的环境艺术,刘克敏坐不住了。当时,上海美院,以及华东师大、上海师大、上海戏剧学院等有美术系的院校纷纷邀他入盟,但均被他谢绝。借助同济大学在建筑设计领域的优势走进环境艺术——这就是他的选择。

刘克敏教授参与的上海人民英雄纪念碑方案在设计竞赛中一举夺标。而就是同一命题、在同一地点,早在上海解放初期,有中国建筑大家、同济教授谭垣与雕塑大师张充仁合作的设计方案在竞赛中获得头奖,然而由于诸多原因未能实施。历史一个轮回,不同的是,此次刘克敏教授作为合作的美术家,并不局限于方案中的美术创作,而更关注纪念碑整体的思想性、艺术性及其环境价值。上海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实施,为刘克敏教授之后大量的“环境艺术”创作实践奠定了信心基础。从典雅的宾馆大堂到喧嚣的市中心地铁站,无论是壁画、雕塑,还是装置,刘克敏教授的作品总是体现着主题与环境的紧密关联性和艺术呈现方式的独立性,具有强烈感染力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原创特征。作为公共艺术,环境艺术比架上艺术受众面更广,比音乐更具象,比戏剧更稳定,比建筑更直接,它需要更多出类拔萃的艺术家倾力投入。刘克敏教授立足于美术本体的环境艺术创作,既展现出他在艺术领域里勇于追求、不断拓展的专业品格与实力,又体现着一位优秀艺术家融入于社会、关切国家发展现实的社会责任。

———吴长福/原同济大学建筑成规学院 院长 写于2013年《刘克敏作品集》序

《上海人民英雄纪念碑》1990年


在先生的壁画设计中,他将理性、和谐、逻辑融于审美意识,以美的智慧延展建筑语言。在为上海重点保护建筑——上海科学会堂作壁画设计时,他本着尊重原设计的和谐古典美为前提,以旧说新的手法,用做旧的木板,刻以现代风格的抽象线条,在古典氛围里表达了追求科技的现代化思想,非常巧妙地融古典与现代为一体,成就一幅经典佳作。

《传华秋实》上海科学会堂木质壁画1991年


1990年,上海率先建造城市地铁,先生为90年代的上海地铁一号线和二号线六个站点设计了壁画。在这一系列的壁画设计中,先生大胆尝试了多种材料的运用,创造不同的质感语言,将现代化和工业化的产品赋予了时代的温度。例如地铁一号线的石门路站,石门路站位于上海南京西路时尚一条街,90年代的上海时尚大多源于此地,于是先生运用了当时的新材料“杜邦石”用拼切的手法,绘以时尚的人物剪影,整幅壁画新颖,轻松,杜邦石的温润,赋予冰冷的地铁站温暖现代的感受。

《霓裳曲》上海地铁二号线石门路站 杜邦石 2000年


90年代初期的上海市民不再需要挤公交,人们愉快地享受着现代城市的便利,每天进出地铁站点都能看到刘先生设计的巨幅壁画,家喻户晓。如今这些壁画都在重新装修中不复存在,但它们却永远印在上海人民往昔美丽生活的记忆中。

20世纪90年代初,同济大学实行教授负责制。作为教授、硕士生导师,刘克敏教授主持成立了《刘克敏环境艺术工作室》。闯入环艺领域的20年间,先生将他的全部才思融入北京人民大会堂西宴会厅、上海地铁、浙江余姚河姆渡博物馆二期工程、湖北武汉中山舰纪念碑……大江南北,祖国各地,那每天被成千上万人观赏着的百余件壁画、雕塑、浮雕,以及广场、纪念碑设计方案,正是他燃烧的生命闪烁出的一道道亮丽的彩虹。

终其一生,先生始终用一颗真诚的心去画他所见,还原绘画艺术最初的本真:用自己的眼和心赋予画面美的气韵;这种真诚朴实之作也只属于那个年代。那时的画家不必去思考如何出奇制胜,如何惊世骇俗,或如何用哲学的文字来解释作品的真意,他们只需要对绘画保持永远的初心,他们只需要对自己的初心负责,这也是绘画的本源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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