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红楼梦》不是石头记，曹雪芹写的不是爱情

玉还是石头，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们一直有一个很常见的误解，借由女娲补天的神话，我们会以为《红楼梦》所讲的是一个石头的故事，而石头是不是很天然、很质朴吗？我们就开始附加了很多二元对立的概念进去。例如石头代表自然，代表真我。来到这个世界里，充满礼教的虚伪，于是进入到假我，跟人为对抗，跟虚伪颉颃，最后造成了率真者的一种人生悲剧。有没有发现这种论述好熟悉？可是这里面有很多错误，我们只讲一个。

其实说它是石头的故事，是一个很严重的误会，《红楼梦》讲的是玉石的故事，玉石和石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什么叫玉石？它是经过女娲锻炼过的，而锻炼过的就不可能是原石块，不可能是天然的，锻炼过后说灵性已通，一般石头怎么可能是通灵的，即便是《西游记》里面蹦出孙悟空的石头，也要是吸收几万年的天地日月精华，才能通灵。所以这里的通灵跟女娲炼石造成的五色石相关，之所以这里面没有提到，是因为他就在大传统里创造，所有人都知道女娲炼出来的石头长什么样子，是我们路边看到的吗？不是，是五色石，是五彩的。五彩的外貌加上通灵的性质，根本就是玉，所以贾宝玉是含玉而生，这个“玉”字可以说是让宝玉有一个合情合理进入到贵族世家的基本条件，普通的石头是没有资格投胎到贵族世家。

这是我们必须要回到华夏文明非常重视玉石的传统中看它才能弄明白的。很早在先秦之前，就已经把玉石当做非常重要的，甚至与皇权互相结合的非常重要的礼器，所以玉是沟通天地鬼神，跟皇权结合，也是贵族佩戴在自己身上，随时提醒自己要有高度的道德要求，对这个国家要有贵族义务感时非常重要的凭借。不从华夏文明对于玉石崇拜有所理解的话，我们对《红楼梦》的解释又是错的，因为它不是石头的故事，它不是讲自然的、本我的、率真的、性灵的我，如何在虚伪的人世间受到挫折和伤害，以致于悲剧的故事，完全不是。让我们明白原来我们可能常常是在一知半解的状态，宝黛的恋情从前生到今世，我们觉得这就是一种永恒的恋情。可是在浪漫的外衣之下，曹雪芹讲的不是爱情故事，因为这里面根本没有谈到爱情，他讲的是对于万物的慈悲和博爱。

神瑛侍者为什么住在赤瑕宫

神瑛侍者去灌溉绛珠仙草的时候，这里完全没有提到任何儿女私情，他只是对于弱者，对于受苦者的一种同情。那宝玉本来也有这种个性，这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这是一个多美好的心性呢，让我们去了解那些受苦的生命，有余力时我们拯救他，伸出一双佛手，把他引渡到幸福的彼岸。这不是非常美好的心胸吗？为什么人都只要关心自己的飞黄腾达，自己能赚更多的钱，得到更多的权威，为什么人只能活成这个样子？

曹雪芹告诉你贾宝玉的心胸就是有这样的慈悲，对天地万物，连旁边的一颗小草都有这样的同情心，即使路过而已，我们有一点余力就伸手帮它一下，这颗草也感恩戴德、知恩图报，所以后来也还泪。但是我讲的重点不在于爱情神话，其实它不是爱情，是后来发生的。

我要各位分享的是这一年来很有趣的发现，各位都知道“神”这个字就是在神界，“瑛”是水精的意思，它也跟玉有关，所以不能用石头来理解贾宝玉的特质。重要的是什么呢？神瑛侍者太多人谈了，虽然大家不一定都接受，但是我现在谈的是几乎没有人提过的一个问题，神瑛侍者在哪里？他住在哪里或者他的名号挂在哪里？赤瑕宫，白底红字，清清楚楚，可是大家为什么不敢回答呢？因为你会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啊，我会不会答错？为什么问这么简单白痴的问题？不，这真是大问题，因为我们一知半解，所以我们根本看不到问题，也看不到奥妙。为什么神瑛侍者就是贾宝玉？我觉得这个是不用再吵的问题，因为本来就是通灵的石头，它可以变化各种形态，可是为什么要给它再安排一个赤瑕宫呢？

这一点我的一点心得可以跟各位分享一下，我们先接受神瑛侍者就是贾宝玉，通过我下面的解释各位就可以明白我为什么坚持这样的认定，它为什么是赤瑕宫？一定有人说是因为宝玉爱红，没错，他有爱红的毛病，住在怡红院，喜欢吃少女嘴上的胭脂等等，所以有一个“赤”。好像讲得通，但是“瑕”是什么意思呢？“瑕”也是玉字旁，所以在神界，贾宝玉从头到尾就是玉，不要再把他当做石头，那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那问题是这颗玉发生了什么状况？女娲炼石补天，她炼造出来的是玉石，所以才有资格补天，普通路边的石头只能丢在路边的，上不了天空，变成不了闪闪发光的星辰，所以一定要玉石，因为它才有那个能力，它是非常精粹，非常杰出，所以那些补天的玉石，其实就隐喻着这个国家的支柱，就是非常有才能的大仁者，所以他们有能力来支撑起这个天空，其实是这个意思。

所以宝玉作为只剩下了一块未用的玉石，是不是代表它的炼造过程，或者在途中发生什么问题，它没有正确地走上补天的这条终极的目标，于是被弃。所以我们非常合理地推测，用这个“瑕”来推测的话，女娲炼石的过程中，总共有36501块，偏偏只有一块是瑕疵品，以至于被丢弃，而不幸的这就是贾宝玉。“瑕”字各位要明白，它从玉，是因为它要非常严格的扣合宝玉的前身，就是玉石，但是这个玉石补天不成，所以它必然有着缺陷，玉有缺陷的话，就叫做“瑕”。“瑕”是玉上的斑点，它使得这块玉不再那么完美无瑕。就这一点来说，它叫做赤瑕宫从这里就可以获得解释。

宝玉这块玉是有病的

看起来没问题了，但是珠穆朗玛峰不是一天造成的，我们要登山，永远可以曲径通幽，永远可以更上一层楼，我们才发现原来知识的路程是永无止境。请各位往下看。原来赤瑕的“瑕”有另外一个古老文化的渊源，它事实上就是赤部的“赮”。这是我在宋代罗泌《路史》里找到的一句话，非常震撼，因为我们都没有这个常识，要不是下苦功，偶然踏破铁鞋，终于发现这条资料，才恍然大悟，原来曹雪芹真的是在一个和我们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文化传统里创作的，你没有他的大传统资源，真的不知道他很自然地信手拈来，调动了哪些资源，我们就看不出其中的密码。

《路史》在“女娲补天”这一条里提到说“女娲炼石成赮，地势北高南下”。就是地陷东南，也是《红楼梦》开宗明义设定的，这都是大传统，已经准备好的舞台。曹雪芹信手拈来，给了《红楼梦》非常完善的一个背景，炼石成赮。原来女娲炼造的五色石又可以叫做“赮”。所以赤瑕宫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假如都是按照女娲补天系统来说，赤瑕的“瑕”很容易理解成赤部的“赮”，红色的彩霞，赤部的“赮”用来说明天边的彩霞，或者雨过天晴的彩虹都叫做“赮”，那种“赮”就是红色的，这样就非常合理。

换句话说，我觉得赤瑕宫来自于曹雪芹信手拈来，可以说刻意为之，他就活在这个传统里，所以他知道有赤赮和女娲补天的概念，他挪用过来，变成他的叙事需要的创作背景，把它变成贾宝玉那颗瑕疵品的故乡。换句话说，赤瑕宫就它的原始来历来讲，它就是女娲的炼石场，女娲炼造36501块的地方在哪里？就在赤瑕宫。因为这个“赮”就是女娲炼石成赮的地方，我的推论是这样。

但是很不幸的话，36500块炼造得非常成功，飞上天空补天，剩下一块留在炼石场里，为了配合唯一剩下来的瑕疵品，所以把“赮”透过谐音双关，改成“瑕”，有没有发现这是非常非常巧妙的一种转化，而这种转化难道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吗？不是，我原来这种想象，后来发现有非常严格的根据，原来我看到的是事实。原来脂砚斋也是这么说的，脂砚斋说“瑕”这个字的本注是“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他说“瑕”就是这个定义，用这个定义命名宝玉的赤瑕宫，实在是非常非常恰当。各位知道吗，我读脂批读了不止多少遍，我跟各位一样，很多地方我也只是一个想当然的读者，所以我非常警觉自己的原因，就在于我犯过很多错误，所以我非常了解一般人会出的状况。

我读脂批很多次，这一段我都是视而不见，很自然地，因为它不符合我们概念，贾宝玉这么了不起的人，被塑造成《红楼梦》大叙事的主人公，他怎么会有病呢？什么叫“玉小赤”？玉怎么被定义成“小赤”，脂砚斋到底在说的是什么？而且他说的本注根据到底在哪里？他都没有讲，这么多的疑问，所以很自然在我们阅读过程中就把这段跳过去。但只有我们不断地无私去倾听脂砚斋和《红楼梦》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不能一知半解，我们要通过精密分析原文，语义学、词源学，抱着了解和尊重，抱着这样的爱才能接近《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