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先生
在中共老一代革命者中,马识途是少有的才子。
他出身在书香世家,自幼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文。后来成为作家,他甚至算是科班出身的。曾被党组织送入西南联大中文系深造,师从闻一多等名家学习文学。然而作为职业革命家,他为民族大业奔波,是无瑕进行文学创作的。虽然在联大时也曾试笔,写下不少文字,但为了地下工作隐蔽的需要,又只能忍痛将全部文稿付之一炬。等到解放后,他终于有机会拾起笔来写下第一篇文学作品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及至他创作出第一部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接着就是十年“文革”,等他再次以作家的身份与读者见面时,他已经是一位花甲老人。
我不是想说他是大器晚成。而是想告诉大家,他的文学之路也并不平坦。
他的早期作品是几个短篇,如《找红军》《小交通员》《接关系》等,题材都是革命故事,在政治上很“安全”。但是他不安分,忽然又秉承老四川人幽默风趣的天性,写起了当时无人问津的讽刺小说来。虽然获得茅盾等前辈作家的好评,但在“文革”中却成了他一大反革命罪状。
那个时期他最重要的作品是长篇小说《清江壮歌》。这是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半纪实,半虚构。
我在另一文章中曾提到,马识途的结发妻子刘蕙馨和他一起投身革命,曾任中共鄂西特委妇女部长。1941年,她与时任中共鄂西特委书记何功伟一起被国民党逮捕,当时她的女儿才一个月。刘蕙馨在狱中坚贞不屈,后被国民党杀害。临刑前,在赴刑场途中,刘蕙馨巧妙地将怀抱的女儿仍在路边的草丛里。后来,女儿被好心的农民抱回家,抚养成人。直到1960年,马识途通过多方查找,终于找到女儿的下落。
作品展现的便是这一动人的故事。一看便知,作品的主题是革命英雄主义,很符合六十年代的宣传口径。但是马识途写好小说,却迟迟不敢出版,他仍然担心挨批。那时文坛正在批判《刘志丹》“利用小说反党”,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一些人征求意见,便有人建议他不要出版。等到1965年,他反复修改了作品,正准备尝试出版之时,四川老作家沙汀来信说,作品在第一章里写父女失散20年后相见,两人相拥流泪,这种描写是不行的,会被批判为资产阶级人性论!于是他只得把这段描写删掉。即使如此,《清江壮歌》在“文革”中,还是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文革”刚一开始,四川的当权派就把他当做靶子,扣了一堆政治帽子,此后他坐了6年牢。他深知自己是因为文学创作受累。然而他“执迷不悟”,竟然在监狱中创作,写了两本书。十年以后“文革”结束,韦君宜来信,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再版《清江壮歌》,问他有什么修改?他说:“只要恢复准我流泪,一切照旧。”于是此书畅销20万册。
他真正的代表作,是后来出版的《夜谭十记》。
《夜谭十记》封面
这本书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社会百态。以旧中国官场里的十位穷科员为主人公,通过十人轮流讲故事的叙述方式,展现旧社会官场上尔虞我诈、卖官鬻爵等等丑行,故事奇异,传奇色彩鲜明,语言幽默辛辣,自成一格。作为一部风格独特的讽刺性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简直找不到可以与之比肩的同类之作,因此理应受到极大的重视。
可是不知为何,作品出版后,虽然也受欢迎,但文坛似乎并没有对它显示出足够的热情。倒是20年后,由导演姜文根据《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改编的电影《让子弹飞》,使这部作品的社会关注度大大提高。尽管经过电影改编以后,作品已经面目全非了。姜文自己说,他来了一次“信马由缰(姜)”的改编,意谓改编是以马识图的作品为框架,而主题、人物、故事、结构都按照姜文的思想理念来安排。这样的改法,马老不以为忤,表现了难得的豁达与大度。然而他也觉得哭笑不得。他想,自己当了一辈子作家,其作品的价值竟要依托一部电影来实现,岂不荒唐。但这不就是当前中国文坛的现实吗?
更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的是另一本书的出版。他有一本探讨中国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问题的理论著作,是他30年前所做的《党校笔记》。出版时,编辑竟然在封面上做广告,印上这样两行字:“电影《让子弹飞》的原作者以责任和良知记述的对国事和党史的思考,对30年后的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对此马识图报以苦笑,他想,难道自己这一辈子的成就,都注定要和一部带一点搞笑的电影绑在一起吗?
毕竟,社会对于他,还是有严肃的评价。2013年,美洲华人作家协会为褒奖他的文学贡献,给他颁授了一个“终身成就奖”。这是一个很高的荣誉,他有些诚惶诚恐,愧不敢当。领奖时致答词,他说:“我没有终身成就,只有终身遗憾。”意思是说,自己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是终身的,也是当之无愧的,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他是半路出家,误打误撞,至今没有写出可以传世的作品,够不上终身成就。他这么说显然是谦虚了。
2014年我到成都,在参加马氏兄弟新书发布会时,我对马老说,暂不谈你的其他作品,只说现在出版的《百岁拾忆》,我认为就是可以传世的。因为在我看来,真正说真话,写真事,抒真情的书,不仅值得当代读者阅读,而且将会流传后代。何况,《百岁拾忆》记录了马老一生都在苦苦寻找正确人生道路的历程,也就是他本人所说“一时失途”的迷惘和困惑,“一时识途”的清醒和远见,这种探索,代表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求索真理的心路历程,具有极强的典型意义,值得当代和后代的学人研究。
(作者李昕,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82年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14年,曾担任社长助理兼编辑室主任。后曾担任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2014年退休后至今在商务印书馆担任特约编审和特约出版策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