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为什么融化》,弋舟著。
人性中总有些什么躲在蒙昧的角落戕害着我们,如果一切都条分缕析,我们可能会避免许多鲜明的痛苦,同时我们也将丧失许多隐秘的欢乐。文学正是在捕捉这些未明之事上才具有着优势。
读弋舟的文字,感觉他像飘摇在大海里的小船。城市生活的幽暗或明亮,孤独或迷茫,交织在他的笔下,如进入一片混沌的世界。但他分明又是目光坚定指向清晰。
“读弋舟的小说,我既忌妒又哀伤。我完全不知道他将把人物带向何方,或隐约知道人物去何方,却不晓得以何种姿态摆渡。但无论他将畸零者逼迫向哪里,我都知道,绝不是那个叫‘天堂’的神祗,而弋舟在小说里对小说技艺和小说语言近乎苛刻的追求和实验,既带有某种完美主义者的悲凉,也带有某种先锋者的慨然从容。”同为70后小说家,张楚的阅读感受应该更为准确。他说,这个叫弋舟的忧伤的小说家,是个真正骄傲的男人。
同为70后作家的梁鸿对弋舟的解读也深得我心。她说,弋舟在不断建构的同时,也在拆毁,甚至建构就是拆毁。世界如此灿烂,但又危机四伏。盛开就是颓败,沉默即是说话,它们辩证于同一事物的内部。弋舟的小说,贯穿着对人的本质意义的追寻,他的人物多在观念世界里游荡。可是,当任何事情都被放置于观念层面,而非肉身的层面来审视,这个世界必将是虚无且焦虑的。《等深》里面的那个父亲的莫名失踪和想要报复的少年,不单单是生活层面的失望和颓废,也是面对一个混乱时代的回答方式;《而黑夜已至》和《所有路的尽头》都有失踪,都有对生命内部和自身精神的无限追问和犹疑,他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身上都带着疑问……这样的写作者,他不热爱生活,或者,他太热爱生活,因为他不想妥协。
之所以借助作家们的话,是因为我合上弋舟的书时,对自己的阅读理解产生了某种怀疑。我读懂弋舟了吗?他文字背后的精神和隐喻,我们读懂了吗?也许,恰恰怀疑,需要再次借助评论家的点评,帮助我们接近真实的弋舟。
评论家孟繁华所说:“他置身于我们这个信仰、信念、精神困境时代的纵深处,以深怀忧患的目光打捞并结构出有重要文学价值的作品且直指人心。因此,弋舟既是一位属于过去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属于未来的作家。”
中华读书报:为什么你的作品,每一部都要写一句献词?《刘晓东》献给母亲,《平行》献给父亲,《雪人为什么融化》献给姐姐……在《丙申故事集》中,你甚至“再一次永远地献给妈妈”。这些虚构的故事,和血脉相连的亲情之间,有何关联?
弋舟:这的确是一个小说家的“私情”。但我想理解起来也不会特别的困难。毕竟,我们还是赋予了写作之事某种崇高感的,将崇高的事物奉献给亲人,既表达了我自己对亲人的爱,同时也敦促着我在写作的时候“自我确认崇高”。我觉得可能后者更重要一些,一旦想象我的写作要交由亲人来检验,我的笔至少就不会过于散漫和懈怠吧。我所说的“交由”,并不是说一定会让他们读,更多的意思是那种精神的交托。写《丙申故事集》的时候,我妈妈已经离世,事实上,她也无法读到了。
中华读书报:《丙申故事集》和《雪人为什么融化》整体感觉似乎一脉相承。感情没有归宿的主人公,乱伦或违背常情的情爱……城市是幽暗的萎靡的,时代也是混沌没有方向的。我很想了解你在写作中的精神状态?
弋舟:一个作家肯定有着自己毕生相承的“一脉”。但你给出的这些描述还是令我有些震惊。如果我的小说就是描述着如此的景象,我必须反省自己的失败。因为,那不是我想要在文学中提供给世界的,甚至,它都有违我的信仰和我的文学观。作家与他的作品之间,可能会有神秘地相互投射,但是还好吧,我觉得我在写这些作品的时候精神状态至少和常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忧虑着一个常人应当忧虑的,喜悦着一个常人应当喜悦的。如果阅读我的作品只给你带来了这些观感,我愿意相信,那并不是出于你的误读,而是我的写作能力与我的写作目的没有能够一致。我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中华读书报:谢谢你接受我并非准确的阅读感受。我以为作为同时代读者,能够更为深切地体会你的作品——可能我读得不够多,理解不够全面。比如在小说《雪人为什么融化》中,网友飘摇因丈夫出轨产生报复心理,和潘布只在网上聊了三次就“鬼混”。这样的女人,却在后来潘布否认认识她的情况下找黑社会的哥哥“捍卫尊严”——阅读时难免怀疑故事的合理性。当然也可能是作为女性读者的一种狭隘认识。小说家对于故事的构思,在其逻辑严密性上是如何考虑的?
弋舟:是的,“同时代人”的阅读最为重要,我不是特别赞同那种“写给未来读者”的远大抱负。作为一个专业的阅读者,你对我的作品迅速达成的印象,一定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它们的某些特质,对此,我一定会认真对待。既然令你产生了对于“合理性”的疑问,那么这个小说一定是有所欠缺的。所谓“小说的合理性”,在很大程度上要结合着小说的具体文本展开讨论。譬如,在《变形记》里我们就不会质疑卡夫卡将人变成虫子的合理性。但《雪人为什么融化》这篇小说基本上是以“写实性”的方法来写的,那么,我就得接受你“写实性”的质疑。现在看,它的说服力的确不是那么充分。小说家必须尊重故事的逻辑严密性,这也许都应成为小说创作的第一律令。可能更多的分歧,在于每个人对“逻辑严密性”的认识有所不同。有的人将镜子里的事物当做现实的投射,有的人只当它是泡影。但无论如何,一个作品应当经得起挑剔、乃至“狭隘”的审视,即使这很难做到,就像我们无从满足所有人的审美一样,但至少应当成为一个小说家用力的方向。
中华读书报:《凡心已炽》刻画了一个为了男人或者说为了爱情不断挪用公款,从而走上不归路的女人阿莫。阿莫为什么成为这样的女人?男人有多大的魅力使她在深渊里越滑越深,我没有在小说中找到答案。至于那几个享受过阿莫公款的男人,小说中没有过多地描写,副教授只问过一句“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阿莫一句“偷的”就一笔带过,不了了之。能谈谈这个故事吗?纯属虚构?你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怎么看?
弋舟:这个故事完全是虚构的。没有过多描写男人们,也许是因为这篇小说我原本就只想描述阿莫这个女人。当然,她是在男人的映衬之下才成为了小说中的那个她,但她并不依赖男人来完成自己在小说里的命运走向。阿莫的悲伤,也许就在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所驱动。我们要承认,人性中总有些什么躲在蒙昧的角落戕害着我们,如果一切都条分缕析,我们可能会避免许多鲜明的痛苦,但是我想,同时我们也将丧失许多隐秘的欢乐。我觉得,文学正是在捕捉这些未明之事上才具有着优势。同样,这些说辞最终只能落实到小说里去被人检验,你觉出了遗憾,就表明这个小说留下了遗憾。
中华读书报:很多读者都发现,《我们的踟蹰》中有一个“眼”,就是来自《汉乐府·陌上桑》里面的“踟蹰”,“踟蹰”这个姿态重新成为现代人爱情姿态的一种象征,小说中的三个人都在“踟蹰”,都拿不定自己是不是真爱。这是否也是你对于现代男女之情的认识?
弋舟:是的,这部小说直接被那首古诗所驱动。我们的汉语真的很伟大,早早地就为我们提供出了准确描述复杂世界的词语。我挺反对用作品来套作家,但我也接受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作家的观念。但是有个常识依然还是需要重温:小说不等同于小说家。“对现代男女之情的认识”,是一个过于宏观的打量,社会学家也许更有把握的能力,而一个小说家,可能更多的时候是在捕风捉影。
中华读书报:《刘晓东》是一部被评论反复阐述的作品,但是你自我评价并不是很高?为什么?是否你对自我期许太高?
弋舟:老实说,我对自己所有的作品评价都不是很高。这可能也是作家们的常态吧,就像我们很难举出例子,有哪位作家对自己的作品“评价很高”。我想,这可能还不仅仅是因为谦逊,是因为,好的作家内心里总会存在着一个难以言明的尺度,他知道自己与标高的距离。自我期许高一些也不是坏事,而且,我认为好的作家还是应当对自己的期许高一些的,尽管,我的自我期许可能也不是很高。
中华读书报:“我梦见了金斯伯格/他向我讲述垮掉的生活”这句来自娜夜的诗,我倒觉得可以理解你讲述故事的基调:垮掉的生活。如果请你对笔下的生活做个概述,你会怎么写?
弋舟:顽强地重建着的垮掉的生活。
中华读书报:《丙申故事集》是你对自己一年之内要创作几个故事的硬性指标?你是不是一个特别勤奋的作家?
弋舟:是一个硬指标。但那实在不能算作是勤奋,许多前辈作家依旧保持着的旺盛的创作力,太令我们汗颜。事实上,给自己一个硬指标,也许恰恰是由于自己的不勤奋,于是才要用硬指标来矫正自己的懒惰。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下,今年我的“硬指标”是写一本《丁酉故事集》,这同样是出于我对自己懒惰的恐惧。
中华读书报:作为专业作家,必然会面临如何突破困境和如何保持叙述能力的强大及鲜活的考验。在这方面,你是如何做的?
弋舟:这是永恒的考验。而且我觉得这种考验也不是仅仅针对着一个专业作家,它可能针对所有的生命。我觉得,对文学的忠贞不渝,是应对这些考验的基本前提,就好像,对生命的珍惜敬重,才是我们不至涣散的根基。为此,我愿常怀警惕。(文/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