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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不在场以及死亡是魔法师……

1839年法国作家屈斯蒂纳开启了俄国之行,此行是受到巴尔扎克的鼓励,更主要的刺激来自托克维尔,后者在1835年出版了《论美国的民主》并获得巨大赞誉。

【编者按】

1839年法国作家屈斯蒂纳开启了俄国之行,此行是受到巴尔扎克的鼓励,更主要的刺激来自托克维尔,后者在1835年出版了《论美国的民主》并获得巨大赞誉。托克维尔在书中不情愿地承认美国模式不可避免的胜利,同为贵族和保守派的屈斯蒂纳对此却表示怀疑,想通过俄国与美国之间的对称式比较来否定这一观点。从7月10日抵达圣彼得堡,8月3日到达莫斯科,到10月1日回到柏林,他在俄国待了不到三个月,不会说俄语,而且旅行中一直受到政府官员的保护和监视。不过之后他却写出了一份长篇旅行记录,用三十六封信来呈现他的俄国之行,这便是《俄国来信》。本文摘自该书第二十一封信。


我告别了彼得堡。——告别真是个神奇的字眼!它让一些人和地方有了先前所不知道的吸引力。为什么彼得堡在我看来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美丽?那是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它。富于幻想的心灵拥有让世界变形的力量。世界的形象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内心生活的反映。那些说心外无物的人也许是对的,但是,如果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哲学、喜欢抽象的问题——这样做只是顺其自然,并没有其他意思——总是在思考一些解答不了的问题的我,想要弄明白这种无法理解的影响,那多半是不明智的。我的精神上的苦恼,我的习惯上的主要缺陷,原因就在于非得要去弄清楚无法弄清楚的事情。在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时,我的力量迷失了自己;我的语言和我的柔情或激情一样无能为力。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幻想,和清晰、精确的观念相比,就如同灿烂的云霞之于山脉——云霞有时就像天地间连绵的山脉。没有哪种表达方式能够清晰地定义和抓牢这些转瞬即逝的幻想,它们从作家的笔端溜走,就如在清澈的溪流中,璀璨的珍珠逃脱渔夫的罗网。

我们即将离去的想法,能给一个地方真正的美丽添加什么?一想到我是最后一次看它,我便觉得恍如初见。

与物相比,我们的命运飘摇不定,因此,凡是能够提示我们时日无多的东西都会激起我们新的羡慕之情。这种对于比我们存在得长久的事物的羡慕,引起我们对于自身的反思。我们顺流而下的速度太快,结果觉得留在岸上的东西好像不受时间影响。小瀑布肯定以为为其遮阴的树木是不朽的,而我们也认为世界是永恒的,我们不过是在快速地穿过它多变的风景。

旅行家的生活之所以充满复杂的情感,其原因或许就在于它是由一次次离别构成的,而一次次的离别不过是死亡的一次次彩排。我们从自己舍弃的东西中发现了美,原因无疑就在这里,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此处我要不揣冒昧仔细地说一说。

在某些心灵中,独立的需要变成了一种激情。我们担心受到束缚,所以只把自己与所要逃离的东西联系起来,因为从这样的对象身上感受到的吸引力,不会把我们与任何东西捆绑在一起。我们可以体验销魂的时刻而无须承担其他后果。我们离开了,而离开是自由的行为。因为不在场,我们摆脱了情感的束缚;人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地赞美着他再也不会看到的东西;他沉湎于自己的偏好或感情,而不用有什么担心或拘束,因为他知道自己长着翅膀!可是,当他感到双翅因为不停地扇动而开始乏力,当他发现旅行带给他的疲惫超过了带给他的教益,那就到了该回去休息的时候,而我能感觉到,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快到了。

天色已晚。晦暗就像不在场一样,容易使人产生幻觉;它就像不在场一样,迫使我们揣摩。白日将尽,头脑开始想入非非,心灵也变得敏感而惆怅。当我们看到的一切全都消失的时候,那就只剩下我们的感觉。现在死了,过去活了。死亡和尘世交还了它们的猎物,而到处都是阴影的夜晚则让各种各样的实物蒙上朦胧的面纱,渲染它们,使之越发温柔美丽。晦暗就像不在场一样,用无定来魅惑心灵;它用诗意的暧昧来增添自身的魅力。夜晚、不在场以及死亡是魔法师,它们的力量是谜,就像其他所有激发想象力的事物一样。关于想象力的本质、效果以及它的梦幻般的影响,哪怕是最敏锐、最出色的心灵也永远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要把想象力解释清楚,那就要追溯到激情的源头。作为爱的源泉、同情的渠道和人天生的倾向中起推动作用的要素,作为人的所有天赋中最了不起的天赋——因为它把人变成了新的普罗米修斯——想象力是造物主暂时借给造物的力量。人得到它,但人看不到它。它在人身上,但不属于人。当嗓子不再能唱出美妙的歌声时,当彩虹消散时,声音和色彩跑到了哪里?有人能说出它们来自何方吗?想象力产生的幻想,本质上相似,只不过更加不可思议,更加变幻莫测,特别是,更加令人不安!我一辈子都以徒劳的敬畏之心感受这种官能的力量;我拥有的这种力量远远多过我对它的使用。我试图驾驭它,却依然是它的受害者和玩物。这欲望和矛盾的渊薮,正是它仍在驱使我周游世界,正是它一面让我对某些地方恋恋不舍,一面又在别处召唤我。啊,幻想!当你诱惑我们的时候你是多么忘恩负义,当你抛弃我们的时候你又是多么残忍!

十点过后,我从岛上散步回来。此时彼得堡城的外观有着难以言说的独特效果,因这画面的美不在于线条(这地方完全是平的),而在于北方雾气迷蒙的夜晚的魅力;尽管雾气迷蒙,却是明亮的,充满了诗意的庄严——若非亲眼所见,这一点便无法理解。

今晚的城西,灯火阑珊,但上方的天空却很清澈,而在城东,地上的一切被照得通明,就如同黑色天幕下白色的浮雕。言语很难把这种对比所产生的视觉效果完美地呈现出来。慢慢消逝的暮色,仿佛在与越来越浓的昏暗抗争,以便让白昼成为永恒;它把一种神秘的运动传递给整个自然;城市低洼的地方,连同其将将高出涅瓦河岸的建筑,似乎在水天间摇荡,让人以为它们即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拥有更好的气候和更丰富的植被,可荷兰也许表达了彼得堡一些街道的想法,但只是借助于日光才会如此,因为极地的夜晚本身就充满各种奇异的景象。城里的塔楼和尖塔,有几座就像我说过的,顶上有高高的角楼,就像船上的桅杆;俄国人公共建筑上的这些装饰,按照民族的习俗贴上金箔,在晚上就好像漂浮在浩瀚的天空,而且如果说没有隐没在黑暗中,还会像蜥蜴带有光泽的鳞片一样闪闪发亮。

现在是八月初,这些纬度还是夏末,不过,天空仍有小部分彻夜通明。地平线上这种珍珠母色的光晕,映照在平静的涅瓦河——或者更确切地说涅瓦湖上,河水熠熠生辉,如同一面用亮闪闪的金属做成的巨大的盘子,一片银色的平原,只是靠城市朦胧的剪影才与和它一样白的天空分开。那一小块似乎与河水分开并像洪水中的泡沫一样在水面摇晃的陆地,那些在白色的天空与白色的河面之间几乎看不出来的不规则的小黑点,难道就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的首都?或者更确切地说,难道那不是光的幻觉,不是一连串的幻影?

存放俄国前几任君主遗骸的大教堂的塔尖,阴沉沉地耸立在白色的天幕下。这根锥形的塔尖比要塞和城市高出许多,其效果就如同画家一时兴起,下笔太重太粗。绘画中的败笔却可以让现实变得更美。天主不像我们那样作画。整个景色是美丽的;几乎没有任何运动,只有庄严的宁静和模糊的灵感。日常生活中所有的声音和喧嚣都中止了,人消失了,大地掌握在超自然的力量手中。在白昼这些残留的痕迹中,在北方夜晚这些斑驳微弱的光线中,有一些神秘的东西。这些神秘的东西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但它们使我对北方的神话豁然开朗。我现在可以理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各种迷信了。天主隐藏在极地的光亮中,就像他在热带显身于酷热的正午一样。对于只想在造物中发现造物主的智者来说,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气候都是美丽的。不管我不安的内心把我的脚步带向世界的哪个角落,他始终是我赞美的同一个天主,是我问询的同一个声音。不管人在哪里垂下虔诚的目光,他都可以在自然中认出作为其灵魂的天主。熟睡中的城市引起的幻觉让我想到了柯勒律治的诗,诗里的英国水手看到船只在海上滑行的幻影。夜间的这些幻觉之于极地的居民,相当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海市蜃楼之于南方人。颜色、线条和时间不同,但幻觉是一样的。

凝望着这样一个国家——那里的大自然是世上最为荒凉的,而且被认为是最不值得赞美的——我思绪万千,心里总有一个安慰性的想法,即天主把美分配给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使得他的孩子到处可以从一些确定无疑的迹象中来承认他,同时也承认对他的感恩,他的恩典可以召唤他们,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大地到处都印有造物主的容貌,大地因而也在人的眼中变得神圣了。按照乔斯林富有诗意的说法,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灵魂。我对于对我有吸引力的景色永远都不会厌倦。它可能是相同的主题不停地重复,但每次都能给人带来新的想法。我因此汲取的教益,对于我生活中有限的抱负来说足够了。对我来说,爱好旅行既不是装模作样和时尚,也不是慰藉。我生来就是旅行家,就像别人生来就是外交家一样。对我而言,我的国就是所有我赞美的地方,就是所有我能从天主的作品中认出他的地方。在天主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容易理解的就是大自然的面貌及其与艺术品的相似之处。在大自然中,天主通过在他永恒的道与人难以捉摸的思想之间建立的难以言说的联系,将自己启示给我的灵魂。这种常有常新的沉思是我的精神食粮,是我生命的奥秘和辩护。它消耗了我在道义和理智上的力量。它占去了我的时间,吸引了我的精神。是的,在我作为漫游者注定要陷入的忧郁但美妙的孤独中,好奇心取代了野心、权力、地位和事业。我知道,这些想法不属于我的时代。夏多布里昂先生作为诗人太伟大了,不能给我们描绘一个渐渐变老的勒内。年少时的消沉会让人同情,因为它有未来,可以代替活力与希望;但须发皆白的勒内的豁达不会增加说服力。在诗歌的田野中,作为卑微的拾穗者,我自己的命运就是去展示,一个生来就该在年少时死去的人是如何变老的。这是个与其说有趣,不如说伤心的主题,是项令人不快的任务。不过,我会不带羞怯、不带顾忌地说出一切,因为我根本用不着装作什么。性格决定命运,我的性格使我热衷于思考别人的生活而不是过我自己的生活。要是以为我享有这种属于儿童和诗人的喜悦的时间已经太久而夺走我遐想的权利,那就是提前剥夺天主给我的天赋。但是,有人会说,要是大家都像我这样,社会将是什么样子?紧跟时代步伐之人的担心莫名其妙!他们总是害怕他们崇拜的偶像会被抛弃。我不是要对他们说教,但我要提醒这些开明人,在形形色色的不宽容当中,最坏的就是哲学的不宽容。

我过不了世人的生活,因为它的利益,它的目标,或者至少是它用来维护和实现这些利益和目标的手段,无法激起我的进取心,而要是没有这种进取心,人在社会生活中,在野心以及美德的比拼中,从一开始就被打败了。在比拼中,成功与否取决于解决好两个相互冲突的难题:打败我们的竞争对手,并让那些对手赞美我们的胜利。征服的困难就在这里,而征服几乎不可能维持的原因也在这里。

我在还没到灰心失望的年龄之前就放弃了这个目标。既然停止争斗的那天肯定会很快到来,我最好还是不要让它开始。当我想起“所有的结局都是短暂的”这句美文,心中就是这么想的。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穿过熙熙攘攘、无所畏惧而且充满热情的人流,没有鄙视,没有羡慕,那些人相信世界是他们的,因为他们是世界的。

那就让我逃脱吧——你们用不着担心在尘世的争斗中会缺少热心的斗士——让我好好地利用从闲暇和淡泊中得到的好处吧;再说,难道消极不可以只是表面上的吗?难道观察更为专心和反思更为专注不可以是消极的自由在智识上的好处吗?

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社会的人,他的判断要比一辈子都在经受政治机器狂暴影响的人更为清醒。活跃的人们退场之后仅凭记忆说话,而且只想着叙述,然后就因为失望而变得尖酸乖戾,或者因为感觉到终点临近而变得疲惫不堪,或者仍然受到阵阵希望的折磨——希望重燃徒劳无益,只会带来没完没了的欺骗——他们对于自己经历中最宝贵的东西几乎总是秘而不宣。

假如是因为公务来到彼得堡,我哪能像现在这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到事情的反面?假如被关在外交家的圈子里,那我就会从他们的观点出发看待这个国家,我就会把心思全都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我就会费尽心机博得他们的好感,而所有这种做法,如果说对于受其控制的人的判断没有反作用,那是一刻也不会起作用的。到头来我就会说服自己,在很多问题上采取和他们一样的想法,哪怕只是给自己的懦弱、给自己像他们那样说话找借口。有些观点,不管你一开始觉得它们是多么没有道理,如果你不敢反驳,最后就会改变你自己的观点。如果过分地保持礼貌,以至于把它变成盲目的容忍,那就是对自我的背叛,那就会颠倒观察家看到的东西,而观察家该做的事情不是按照他臆想的样子,而是按照他实际见到的样子去表现人和事。然而,虽然我标榜自己的独立性,可为了我的人身安全,我常常不得不迎合这个嫉妒的国家的强烈的自恋心理,因为半开化的民族都很多疑。不要以为从事外交工作并且有闲暇或兴趣研究这个帝国的外邦人会对我有关俄国和俄国人的意见感到意外,他们的意见和我一样,只是他们不会公开承认。观察家所处的位置让谁都没有权利指责他辜负了信任,这是多么幸运!同时,我也不必隐瞒自己的自由所带来的不便之处。为了追求真理,只是认识它还不够,还必须把它告诉其他人。隐者心灵的缺陷在于,每当改变自己观点的时候,它们都会过多地受到情绪的影响,因为心灵处于孤独的状态对于想象力有利,想象力可以让 它轻易地就被触动。

但是,会有读者能够并且应该从我表面上矛盾的叙述中,透过多变、动态的画面,辨认出人和事物确切的形状。很少有作家拥有足够的勇气,让读者去完成本该由他们完成的一部分任务。很少有作家敢于面对认为他们的文章前后矛盾的指责,而不去用虚假的优点装扮他们的良知。如果白天的经历推翻了先天晚上得出的结论,我不害怕把它表现出来。我的游记是我的忏悔录,它就像我说的一样诚实。事先就形成了自己意见的人,表述非常有条理,所以在细节上不会受到批评,但那些像我一样的人,对于自己感受到的东西不假思索就把它们说了出来,必然会为自己的心直口快付出代价。这种对于真理的纯真、迷信般的尊重,毫无疑问可以得到读者的喜欢,但这样做目前还有点危险,所以我有时担心,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配不上这样的尊重。

如果是这样,为了满足对于真理的爱,我就要冒失去一切的危险;没有人拥有这样的美德,而且在为一个不再有神庙的神灵做出牺牲的时候,在把寓言当作现实的时候,由于我的冒失,我也得不到殉道者的荣耀,只会被当作没头脑的傻瓜。在谎言总是得到奖赏的社会,真诚必然会受到惩罚。尘世有它的十字架,把真理全都钉在上面。

为了思考这些以及其他许多问题,我在涅瓦河上的一座大桥中间停留了很长时间。我希望把我不用挪动位置,只需要转过身去就可以享有的两幅不一样的画面镌刻在记忆中。

东边是黑暗的天空和明亮的大地,西边是明亮的天空和隐没在阴影中的大地。彼得堡这两张相反的面孔,有一种我自以为可以参透的象征性。西边我看到的是古代的彼得堡,东边则是现代的彼得堡;过去的、古老的城市隐藏在夜幕下,崭新的、未来的城市显现在光辉中。

《俄国来信》(全四册),[法国]阿斯托尔夫·德·屈斯蒂纳著,李晓江译,野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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